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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會

  不論是一貧如洗還是家事豐厚,楊家村一村子上下大年初七這一天都沒能有多少過年喜悅。人面廣些,才吃過午飯就上了各耆宿房中候著等消息,人面不那麼廣,也難免老著一張臉,去了人面較廣人那裡,等著二手、三手消息。小五房身為族內紅得一等一一門,自然也少不得三親六戚都上了門來,只等著老太太回來了說話。

  老太太卻顯得很沉著,一大早起來,先院子裡遛了幾道彎,吃過早飯讓家下人請了安,便吩咐王氏,「老大媳婦不,遇到這種事,本該讓你們伺候一邊,奈何你也是個誥命了,不好出來拋頭露面。倒是我老婆子老了老了,也無所謂避嫌。這一次,讓妞妞兒跟著我伺候茶水就行了。」

  王氏本來打量著自己怎麼都有份跟隨,見婆婆說得也是道理,自然也只能應承下來。倒是蕭氏、慕容氏臉上均都是一寬:雖說和婆婆不睦,但二嫂回歸,確對兩個小媳婦造成了很大壓力。

  又用了半碗茶,老太太一整年來頭一次換了錦衣,勒了額帕,又插戴起了半套金鑲玉連魚頭面,雖然對於京城、江南地界來說,實還有些簡陋,但老太太而言,已經是難得華服。

  人要衣裝,老人家這樣打扮起來,自有一股說一不二氣息,又柱了沉香木枴杖,手中扶著也是著意打扮過善桐,兩人進了宗房,頓時就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力。眾人也似乎直到今日才想起來:小五房兩個兒子都有為母親申請朝廷表彰,這一位是正兒八經四品恭人,眼下楊家村裡諸女眷,能品級上和老夫人拚個旗鼓相當,怕是還未曾出世。

  一時間就連宗房都對老夫人多了幾分客氣,欠身自主位上起來,親自將老太太迎進了上首第二個座位,和老十六房老太太挨著坐到了一塊,善桐自然祖母身後站著伺候,她遊目四顧,見屋內即將滿座,再一默默細數,心中也有了計較:族內家事略豐厚一點人家,幾乎也都到齊了。從宗房狗腿子小二房算起,外九房、老三房、老十六房、小十三房都來了人,小十三房甚至是海鵬叔撐著病體勉強出馬。此外還有些兒子多人家,譬如老七房居然也混到了一個位置,雖說一房只有一個位置,但再加上眾人帶進來『端茶倒水』小輩,屋內竟是一點都不覺得寬敞,鬧哄哄連著甜絲絲水煙味,嗆鼻旱煙味,這個小會說是小會,倒不如說是田間地頭擺龍門陣兒。

  其實這話也不能說錯,當時大家大族,是以耕讀為要。讀書不成務農為業也是本分。雖說家大業大,可沒有官職就得親自和田土打交道,同佃農打官司,西北連年戰亂,人口少時候,到了農忙時分,地主們也得下地幹活送飯。自然養就了這些人一身土味兒,可善桐心裡明白:京裡窮官兒們,別看面上風雅光鮮,未必比這些土老冒兒們殷實呢。這些年也說得上風調雨順,西北人又節儉,指不定存了多少糧食,就等著熬荒年。不說別,就是小十三房,人丁雖然稀少,可地實是多,光是存糧庫房就有十來個。要不然,老七房怎麼眼睛都綠了,非得要咬上這塊硬骨頭……

  她正自出神時,只聽得族長輕輕咳嗽了幾聲,忙積聚精神,全神貫注地望向了這位其實已經出了五服叔祖父,略帶好奇地等著宗房手段。眾人也都靜了下來,聽族長給這會議開了一個小頭,「大家也都知道了,臘月無好客,村子裡來三位貴客,是借糧來。」

  或許是西北人性子憨直,這個開場白實是平平無奇,沒什麼驚艷地方。眾人一片寂靜中,又聽他道,「這糧食也不白借,算三分利。眼下路壞了大家也都知道,糧食江南京城,就是運不過來!大軍就延安定西,餓了是要出事。就是不給利息,老帥們張口了自然也沒得說,得借,又還有三分利,我打量著也不壞,就先應承了一個數目。」

  他咳嗽了一下,說了一個數字,眾人這一下就炸了鍋了,老七房房長都不顧自己年紀,直跳起來,幾乎是吼出來,「兩萬石!全村一年,再風調雨順也就是三萬石!他們倒好,一開口就是兩萬,我們得不吃不喝地攢幾年啊!」

  雖說老七房素日裡名聲不好,但這番話出來,倒是激起了一大片贊同嗡嗡聲。族長不說話了,只是拿眼睛看了善桐這邊一眼,垂眸做起了老僧入定狀。

  這是擺明了要讓祖母出頭說話……善桐倒沒覺得族長這是禍水東引,畢竟這件事小五房出力多,那是看得見,大家看似是駁族長,不少人眼睛也看著祖母呢。就是祖母不出頭,她都想替祖母說幾句話了。

  可老太太還沒開聲,就有人發話了。

  十六房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她站起身來了,「這是都忘了元德年間事了?」

  這聲音並不響亮,卻一下就把眾人都說得啞了火,唯獨老七房房長——這個精壯黝黑,頗有幾分無賴氣質壯年漢子,還不服氣地嚷道,「元德年那也是朝廷駐軍不力幾乎是縱兵入關!如今我看前線消息也不大好,咱們就是給了糧食,人家還打輸了,老叔,這仗該問誰討呢?」

  這話雖然是歪理,可也不無道理。元德年間北戎南犯,就是因為駐軍把守不力,退得比兔子還了幾分,把大好西北糧倉,陝西腹地留給敵人燒殺搶掠。直到桂元帥調兵遣將從後掩殺過來,這才解了圍。可就是這樣,寶雞一帶也幾乎是十室九空,此役不但傷了西北元氣,著實也傷著了西北諸人對朝廷信心,大軍要糧食是不怕,怕是要了糧食還打不贏,那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十六房老太太還沒開口反駁,族長已是先咳嗽了一聲,不緊不慢地道,「話也不能這樣說,人家沒糧食吃,兵散了就是匪。誰不知道楊家村是個富戶,知根知底人盯了上來,咱們又得罪了官家,倒是全族都要折進去了。這糧,肯定是要借。」

  到底是族長,這話說得雖然不怎麼大義凜然,但勝實,一群漢子紛紛稱是。老七房房長還要說什麼,宗房老四起身給眾人添茶,他也就沒了聲音。

  要借肯定還是要借,老七房這幾句話,不過是各房一番垂死掙扎,見不是事,眾人也都認命。十六房老太太先表了態,「俺們家地不大多,人口不少,也難……就出個五百石吧!」

  十六房秀才雖然多,地卻確是不少,這一千石數目說出來實是有幾分小氣。善桐看了她一眼,心想:真是說得比唱得好聽,到了自己頭上,就顯出小氣來了。

  旋即又是一凜,提醒自己:我又何嘗不希望人家多出些,我們少出些。畢竟是活命糧食,誰知道來年年景怎麼樣,鬧起饑荒來,可不是說著玩。

  有了十六房開頭,其餘幾房也都各自說了數目,倒是有多有少,善桐心算了一番,加一起也有近七八千石了。宗房出個一萬,還有小五房未發話,出個兩三千,這兩萬石數目,足可以湊齊了。說到底,楊家村這麼大人家,兩萬石還真動不了他們筋骨。小姑娘一時間倒覺得祖母很有幾分小題大做了,這件事眼看著就能平安過度,又哪來宗房手段可看。

  此時也就只有小五房未曾發話,眾人不期然都看著老太太,十六房老太太是神氣十足,自覺大義凜然——也確,出了兩個四品官,雖說小五房家風正,這些年來也未曾欺男霸女魚肉鄉里,但家事要比尋常人家豐厚些,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就說地,實也是並不少。

  老太太卻始終並不說話,只是看著族長,半日才咳嗽了一聲,淡淡道,「老哥,該揭盅了吧?」

  只聽這話,善桐心裡就是一個咯登:她太熟悉祖母了,聽了老太太話,便知道這決不是事情結束。換句話說,老帥們肯定是不止借了這麼多……

  也是,就兩萬石,十萬大軍,夠吃多久,就是實打實地發下去,也就是半個月工夫。人家又為什麼要廢這麼大勁兒,連少將軍都派來了做筏子。

  從前沒長大時候,成天都覺得大人世界很複雜,如今自覺已經長大了,覺得大人世界沒那麼複雜了,很多事兒自己也可以辦了。善桐才赫然發現,到了正經場面,自己腦子,還實並不夠用。處處都落後了一步,雖然已經能看懂大部分鉤心鬥角,卻總是要等人家招出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裡面還蘊藏了如此心機,是自己沒有看明白。

  她能想到,各房房長自然不會想不到,眾人又起了些小小騷動,老族長面色數變,終究是道,「唉,老嫂子這樣說了,那咱就這樣辦。」

  他就又咳嗽了一聲,才慢悠悠地道,「這一次呢,朝廷也不是不知道我們難處。老帥們特地請旨,得了三個國子監恩生空缺,三個京衛武學恩生缺……」

  到底還是瞞了點家底。

  老太太本來用意,是想催促宗房說出真實數目,不想族長反而順水推舟,到底還是要把監生名額事放到檯面上來說。她不禁大皺其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偏過頭來,讓善桐伺候著打起了一袋水煙吸了兩口,才低聲吩咐孫女,「你仔細看看,這就是你老叔祖手段了。」

  善桐自然看得明白,深知這才是戲肉所,之前一切不過鋪墊。族長是先摸了摸各房底線,再祭出這一招來。如此各房如果對此名額有意,則勢必不能加得太少,尤其是那些對恩生名額勢必得人家,必定會互相攀比。如此一來,踴躍捐輸之餘,族庫要出份額,自然也就少了。

  她不禁微微一笑,也壓低了聲音回祖母,「叔祖還是厚道呢,按著我來,族庫說不準是一兩谷子都不用打了。」

  「哦?」此時屋內已經起了一陣嗡聲,老太太興味盎然,索性也和小孫女竊竊私語,「那依你辦法,該怎麼樣呢?」

  善桐扒祖母耳邊,輕聲細語地道,「要是依我呀,我這會子就說,大家也不急,回去想想,想好自己能出多少了,再來找我說道。留個數字就好了,到時候誰出多,名額自然就給誰了……」

  她話才說了一半,族長已經笑道,「大家不用急,動用族庫總要告訴全族一聲,正月初十宗祠有個大會。初十之前,各家願出多少,往我這說一聲也就是了。」

  居然和善桐主意不謀而合!

  老太太一下有些心驚,一面是心驚孫女兒居然如此聰明,小小年紀,和飽經世事族長都想到了一塊。另一面,她也是老人精了,幾乎是一下就看出了這主意厲害。

  眾人暗中攀比,唯恐不高,不能得中那難得恩生名額,這是看得出來事。只看老三房和老十六房那摩拳擦掌樣子,就知道這三元之中,他們是必定要佔上兩元了。餘下一元,族內多是人家巴望著呢——再加上武學門檻低,武秀才功名也好拿一些,不能走文路,走武路那也是功名……好些人家已經流露出了蠢蠢欲動神色。這一招一出,恐怕宗房是不用動用族庫多少,就已經可以湊夠數了。

  宗房小氣,本來是宗房事,也沒甚好說。可天下亂象將起,一家一族如果不能緊緊抱團,只怕覆滅就轉眼之間,不能再由著宗房這樣鬧下去了!

  老太太掃了屋內一眼,見眾人臉上寫滿了計較,竟是沒有一人和她一般憂慮,一時間不禁大起無奈之感,歎了口氣,振奮精神正要說話時,只聽得耳邊又有人問道,「伯祖母,您……打算出多少哇?這恩生,是打算便宜了善柏,還是善桂呢?」

  也是有些見識,知道善檀同善榆他們,用不著這恩生名頭,也能蔭庇進國子監讀書。

  這話一出,屋內眼光頓時又刷地一聲聚集到了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心底歎了口氣,不得不肅容道,「這件事我老婆子就不摻和了,糧食我們出,名額,讓給大家吧!」

  卻沒有多少人訝異——小五房為借糧事出了多少力,和借糧人有多黏糊,大家也是看得見。此時若不避嫌,話說出來就很難聽了。又有人乍著擔子去問宗房,族長還沒說話,宗房老四已經輕描淡寫地道,「家裡沒有讀書種子,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到底是族內耆宿,」十六房老太太也不禁挑起大拇哥,臉沖老太太讚了一句,「這事辦得,乾淨利索!」

  老太太苦澀一笑,見眾人都有起身意思,竟似乎就要這麼散了,一咬牙,她站起身來,放沉了聲音,「老哥,這事這樣辦也不是不行,您思謀深遠,我是佩服。不過有一樁事您得先答應我,要不然豁著和您破了臉,我也不能應承。」

  先不說她素來威望高,就是這一身華服,已經讓眾人高看一眼——平時小五房不顯山不露水,大家也都難免忘了她們顯赫。今日老太太披掛上陣,才叫人想起,這一位背後乃是有兩個四品大員撐腰,別說其中一味還就定西,到寶雞不過八百里路,說得難聽點,他跺跺腳,楊家村就得吃不住搖!

  就算是拿大十六房老太太一下都沒了聲,屋內瞬時靜了下來,族長皺了皺臉,倒像是做鬼臉一般,一時間顯得有幾分滑稽。他卻是沒半分停頓,「老嫂子只管說。」

  老太太一點都沒有放鬆自己姿態,她死死地盯著族長,一字一句地道,「族庫裡還存有多少糧食,年年都是帳上看。多少年也沒有開倉驗看了——這是瑣事,素來都是煩宗房操辦。不過今年情形特別,大家要多出了糧,手裡沒了餘糧,若遇到災年可真就一點辦法沒有,只能靠族庫了。我老婆子老腦筋,不信帳上數目,那都是虛,老哥,族庫多出少出不要緊,您得讓我看一眼,庫裡糧食,足額不足!」

  這話一出,旁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善桐卻已經是響亮地倒抽了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