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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意

  一聽這話,善桐心思頓時就從兒女情事上飛了開去,留下只有一團謹慎。

  當時西北,生活確不易。即使楊家村處於陝西腹地,甚至寶雞都算得上是獨一份好地方,但就是這好地方十多年前,也險些要為北戎蠻子擄掠一空,要不是當時族長當機立斷,將族內眾人先安置到了牆高糧足鳳翔縣裡,又把斷後青壯撤到岐山上避開了蠻子們鋒芒,今日楊家村只怕就不是這般景象了。

  這一遭熱鬧雖然善桐未能經歷,但距離她出生卻不算遠,她是聽著這一段往事長大,此時聽到了鬍子兩個字,頓時就想到了當年事情,一驚之下才又自我安慰:不怕,鬍子畢竟和蠻子不同,只是烏合之眾。

  話雖如此,但西北綠林這些年來活動頻繁,不少好漢傲嘯山林,犯下纍纍大案,這些事小姑娘也都聽長輩們竄門時磕過牙。雖然也知道鬍子們當然不會特別優待楊家村,但聽到諸燕生和海和叔——她已然聽出了另一個說話人聲音——這樣煞有介事地將鬍子攻村事拿來討論,她也依然嚇得渾身一個機靈。

  但想要再聽下去,也已經沒了機會。善桐進門時並沒有特地瞞人,屋內人當然不可能聽不到動靜。諸燕生話說到一半已經斷了,海和叔緊接著就問,「什麼人?」

  話中頗有些警戒之意,倒讓善桐一陣尷尬,好她余勇尚,索性大大方方地掀簾子進了門,笑道,「是三妞妞!」

  見到是她,海和叔自然神色一緩,他摸了摸善桐頭,又瞟了諸燕生一眼,一瞬間表情竟有些狡猾,又笑瞇瞇地咬著煙鍋問善桐,「怎麼,來找你諸大哥嘮嗑呀?」

  既然知道了姐姐和諸燕生彼此有意,善桐也不是個十分粗疏人,自然就想到了當時姐姐落後和海和叔道別事。見到海和叔表情,她心中一動,卻是影影綽綽地猜到了幾分:姐姐心思,只怕沒有能瞞得過海和叔吧。

  這樣一想,善桐忽然間就警戒了起來,想到了小二房善婷。

  小二房這些年來和外九房一直走得很近,就是上次過來,海和叔口裡還掛著善婷名字呢……

  從前不知道,自然不會把善婷那天話當回事,現知道了姐姐心思,善桐就覺得當時善婷那幾句話很不中聽了。她也不知道海和叔到底會站姐姐這邊,還是善婷那邊,轉了轉眼珠子,腦海中無數心思一閃而過,將全副心眼都調動起來,話要出口前又想了想,才笑道,「不是我要找諸大哥,剛才我巷子口和我含沁表哥說話呢,含沁表哥說,要喊諸大哥一道打球,就差遣我來傳話了唄。」

  這個借口真真假假,又合情合理,海和叔自然無法辯白,他呵呵笑了笑,見諸燕生要開口,忙道,「回來再談!也談得乏了,世侄正好鬆散鬆散筋骨。」

  又壓低了聲音,也不避諱善桐,低聲道,「和桂家走得近了,好處可是眼前。」

  一邊說,一邊又摸了摸善桐腦袋瓜子,站起身來背著手就出了屋子。諸燕生想了想,便略帶自嘲地一笑,沖善桐解釋道,「大家都要借糧,能湊一道走也安全一點——」

  善桐是立定了主意要來套一套諸燕生心思,她平時總覺得身邊人都比自己厲害,祖母、母親和姐姐跟前,總是不自覺將自己當成了個孩子,能不用腦很少用腦,可此時這主意是全出於自己盤算,她不用腦不行了,已是將腦力運足到了十二萬分,見諸燕生這樣說,靈機一動,便笑瞇瞇地道,「諸大哥幹嘛向我解釋呀,我不會笑你不夠英雄!你一個人要運那麼多糧食,當然要人幫忙啦。」

  這話倒是看透了諸燕生心思:海和叔那話說得實是促狹了,就顯得諸燕生要去討好桂家似,他自然不得不作出解釋。

  不過善桐態度大方,諸燕生倒是少了幾分尷尬,他神色大緩,要說話時,善桐又搶著笑他,「噢,我知道了,諸大哥是怕我向善婷姐姐傳話,讓她笑話你不夠英雄。」

  說實話,這試探可以說是相當粗淺,甚至都夠不上婉轉邊,不過西北這樣爽朗地兒,善桐這話已經很含蓄了:她至少沒有大剌剌地直接問諸燕生,『我姐姐喜歡你呢,你意下如何』。

  說實話,小姑娘也實很擔心話說得細了,諸大少爺他品不出裡頭意思……

  好諸燕生也並不傻,目光一閃,已經明白了善桐意思,他幾乎是毫不考慮地道,「我和那位世妹只是數面之緣,並無深交,三世妹要怎麼說都由得你。」

  頓了頓,又語帶玄機地道,「不過回了家,也別提這事——你諸大哥還是愛面子,怕跌了臉面。」

  善桐不禁解頤一笑,只覺得漫天烏雲,總算是散開了一點,她略帶欣喜地望了諸燕生一眼,又故意板起臉來,想了想才笑,「好,不說,不說,賣諸大哥一個人情。」

  她忽然間跑來找諸燕生說這等話,自然不是無放矢,諸大少爺眼下心潮起伏,其實並不比善桐少,他此時看善桐自然又有所不同,要多了三分客氣,因此就順著她話往下說,「嗯,諸大哥謝謝你啦。」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去,諸燕生牽了馬來,到了巷子口,還問善桐,「要一道去嗎?若要去,你騎諸大哥馬,我地上走著也一樣。」

  善桐笑嘻嘻地搖了搖頭,「我不去了,我要回家陪我姐姐說話解悶兒。」

  諸燕生臉上不由得一紅,這位儒雅武將公子,至此終於露出赧色,他喃喃地應了一聲,同善桐並肩走了幾步,忽然又低聲道,「這一次我打算將糧食先兌給糧道長官,再從我們諸家村附近支取出部分糧食來,如此大家兩便。既然如此,少不得要到定西去周旋此事,三世妹可以問問家裡,若是要給世伯捎信,燕生自然義不容辭。」

  如若平時,善桐自然也就欣喜一番,點頭謝過算了。但此時她精神高度集中,幾乎一瞬間就解出了諸燕生話外意思,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是要給我爹相女婿去嗎』,但又忙嚥住了,只笑道,「嗯,好,我一定把話帶到!」

  諸燕生便望著善桐微微一笑,輕聲道,「那就有勞三世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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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桐也確說到做到,她甚至連祖屋都沒回,就直接進了二房小院子裡,作好作歹地將同大姐一道做針線善櫻請出了屋子,也不顧妹妹略帶委屈嬌嗔,便心急著屏退了底下人們,附耳善榴耳邊,將自己和諸燕生對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善榴。

  或許是關心則亂,或許到底是京城長大,善榴倒是不曾意海和叔那半截話,一心一意只顧著琢磨諸燕生話裡意思,越想面上越紅。善桐看眼裡,不禁桀桀怪笑,「這一回你心裡有數了吧?你喜歡人家,人家心裡也未必沒你呢。」

  善榴伏桌上,半晌才勉強道,「這麼大事,娘都下定決心了,你再說這個又有什麼用……」

  話雖然沒變,但語氣已經是天差地別,同昨晚比,又何止鬆動得了一星半點。善桐看著姐姐只是笑,過了一會,她推了推姐姐手肘,拿起姐姐手往自己肩上一放,就鑽到了姐姐懷裡,她耳邊低聲問,「姐,怎麼只見了兩面,你就喜歡上他了?」

  善榴畢竟是長姐,面上又一陣紅潮之後,儼然已經恢復了鎮靜,她慢條斯理地撫弄著妹妹大辮子,聲若蚊蚋,「姐姐不瞞你——一見他,我就覺得脊椎過了一股電……好似被雷打了一樣,說不出滋味。你問我他長得好不好,我是真都說不上來。就覺得他實是……」

  善桐只覺得面上一片潮熱,不知為何也害羞起來,她想到了桂含春:難道,難道我也喜歡上桂二哥了?

  可旋即心底又是一陣苦澀:就是喜歡又能怎麼辦?我今年才多大,人家肯定看不上我。再說了,含沁表哥也說過,要嫁進他們家可沒那麼容易。

  這時,她終於理解了姐姐感受,『就算我喜歡他又如何,人家也未必喜歡我呢』這句話,只是這一眨眼工夫,就自己心裡流轉了幾千次、幾萬次……

  她出了一回神,覺得姐姐要看出不對了,又連忙收斂了這惱人思緒,問善榴道,「人家都要特地去定西給爹爹相女婿了,姐,你該不會還是那滿口認命吧?」

  善榴又靜默了半晌,撫觸善桐辮子手一下比一下重,到後來幾乎是狠狠地撩擦著妹妹辮子,善桐一聲也不敢出,過了半晌,善榴才將她一鬆,咬著牙輕輕地說了一句,「這件事,很難安排!」

  善桐卻立時已經放鬆了下來,她知道,姐姐會這樣說,肯定是已經決心要放手一搏了。

  果然,善榴又托腮沉吟了一會,便沖善桐招了招手,妹妹耳邊輕聲道,「好三妞,你年紀還小出入方便,這幾天你尋個機會問一問他,他能不能做得了家裡主!」

  沒等善桐答應,她又急急地叮囑,「就像今天這樣問,別問得太白了。」

  能幫得到姐姐,善桐不知有多高興,自然是一千一萬個好,她又和姐姐膩了一會,盤問了不少姐姐對諸燕生感覺,才托著腮納悶地道,「我昨兒看後漢書,看到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總覺得光武帝真是怪得很,就看了陰麗華一眼也這樣說。原來……」

  她聲音低了下去,帶了自己都不明白情緒,「原來世上真有這樣事!」

  善榴心中一動,看了妹妹一眼,見她面色朦朧,倒是比平時一團天真要多了些心事,一時不禁想到桂含春——可心知此時絕不能逼問,便又把話吞了回去,隨意道,「都看起後漢書來了,你是要考科舉麼?」

  「是善喜給我看,她說她先生講,讀史可以明興亡、知替,可以醫愚,可以清心。」善桐搖頭晃腦地道,又嘻地笑了,「我就覺得挺好玩,和看故事一樣,倒是比什麼女誡、女則,合我胃口!今早看,還看到一個婕妤要為皇帝擋熊——」

  話說到一半,小姑娘忽然又跳起來,丟下一句『我去主屋』,便披上棉襖,疾奔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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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適逢年節,媳婦們裡外操持年節瑣事,忙得都不可開交,倒是老太太第一個是享福,她午睡起來院子裡溜了幾個彎,和幾個上門說話老妯娌嘮了嘮家常,小孫女就想著到眼前侍奉了,眾人見了都笑著誇,「還是您這個三妞妞貼心,我們家孩子們,一個個和沒熬熟鷹似,飛出門了就不知道回來!」

  老太太笑瞇瞇地擺了擺手,又把話題拉回了原來軌跡,「三妞就是長不大,多大了還和小囡囡似——老嫂子,上回您進西安,看著西安那一帶怎麼樣?」

  「畢竟是省會,是古都,我看著還行!就是街面上要冷清得多了。」說話是老三房老太太,這位老人家要比小五房老太太年長一些,也算是楊家村碩果僅存人瑞了。善桐知道她出身西安,對西安人事自然是熟悉,忙也豎著耳朵靜聽起來。「我走了一圈親戚,都說今年日子要比往年難過,不過,還不是過不下去。」

  老三房老太太一邊說,面上一邊就有了得意之色,「恰好是老九房桂太太過小生日——」

  西北世家彼此婚配,牽扯來牽扯去,都算得上是親戚。善桐從來不知道老三房伯祖母娘家和桂家老九房輾轉也算是親戚,不由得格外看了祖母一眼。

  就是這一眼,倒是看壞了事,老太太本來還聽得好好,得了孫女兒這一眼,忽然間哎喲一聲,摸了摸肚子站起身謙讓道,「老了老了,也不和老嫂子講面子,我先迴避一下。」

  人有三急,西北人又不必江南人、京城人那樣窮講面子,老三房老太太並不介意,便住了話頭,笑著問善桐,「你大了不少啦,要說人家了沒有?我上回看到你姐姐,喝!好齊整姑娘,言行舉止,真不是咱們這窮地方養得出來!十六房弟妹這句話倒是說得不錯,就看她做派,全西北也沒誰能比得上了。她說上人家了嗎?」

  她不明白,善桐卻明白了祖母潛台詞,一時間倒是有些啼笑皆非,才想說『我姐姐還沒說人家呢』,想到老三房伯祖母是個熱心腸,又要賣弄和桂家關係,只怕自己才這一說,她就要給姐姐做媒說去桂家。便又把話吞回了肚子裡,避重就輕地撒起嬌來,「伯祖母就誇大姐,都不誇三妞妞,三妞妞也大啦!」

  老三房老太太哈哈大笑,她疼愛地摸了摸善桐辮子,慢聲道,「你還要人誇啊?一般十歲孩子,有你這麼精嗎?嗯?你這個小人精,偏偏又這麼可人疼,你還缺人誇呀!」

  其實善桐平時來往小姐妹們,年紀相當,也就是一個善喜能和她說上話了,別人確實不如她聰明。可想到方才和許世子那一番對話,她便不由脫口而出,「我還記得小四房七妹妹,叫楊棋那個,就比我精得多了!」

  老三房老太太一下就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她才鄭重其事地點著善桐腦門,壓低了聲音道,「什麼不好比,你自低身份,和個庶女比?人家不精能行嗎?」

  老人家一撇嘴,竟說出了和善桐祖母幾乎一模一樣話來,「小五房外頭熱鬧,裡頭也是亂得厲害。姨太太納到第九個,她不精點,怎麼回江南去?」

  雖說對楊棋印象已經有些淡薄,但見伯祖母提到楊棋時,那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屑,善桐多少還是感到了一些不舒服,她靜默下來,憑得老三房老太太又絮絮叨叨地說了幾句,「當時海東剛出去時,也不是這個樣子,立身還是很正!畢竟是沒有人管……這一點,小四房比不上你們小五房!兒子出息了也決不納妾!」

  想到善梧、善楠兩個哥哥並善櫻這個妹妹,善桐一下就覺得口中全是苦澀,她嗯了一聲,便垂下頭去,老三房伯祖母又說了幾句,張姑姑上來奉茶,老太太也整了衣服出來說話。待得近晚時分,客人這才告辭而去。

  將老妯娌送到了院門口,老太太就帶著小孫女進了屋子,點著她額頭笑道,「幹嘛這一臉心事?是嫌祖母吊你姐姐胃口?」

  對於善榴婚事,一切尚未底定之前,善桐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她心不焉地笑了笑,就拉著祖母手,將自己外九房聽來隻言片語告訴了祖母,不解道,「我就是不明白,這怕官兵是什麼意思——就來問祖母了。」

  老太太卻早已經收起了一臉戲謔,怔然回味著孫女兒話裡意思,過了半晌,她才勉強一笑,隨口道,「怕官兵缺糧,滋擾地方嘛……你放心吧,他們也就是隨便說說!」

  善桐就算再精,畢竟涉世不深,又對祖母和母親都有一股近乎盲目崇拜,得了祖母這句話,頓時就放下心來。站起身笑道,「那我就沒心事了!我——我找善檀哥玩去!」

  一邊說,一邊回身就出了屋子,老太太歪炕上目送她出了門,又沉吟了半晌,正好張姑姑過來敬茶,她便問,「王嬤嬤現人還不村裡了?」

  張姑姑略微一驚,她毫不考慮地道,「嬤嬤去鳳翔府過年了,怕是要出了元宵才回村子。」

  老太太就略帶煩躁地翻了翻身,低聲道,「晚了……你來,我有事和你說!」

  自豪。

  明天我就回家了~~~~~~睽違一個月家呀!期待,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