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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揚

  善榴京城時候,處處規行矩步,縱使有些手段,但京城小姐,行事要就是優雅和順這四個字,她又何曾這樣潑辣過?根本連聲音都沒有高過幾次,想不到這回了西北,反而厲害得多了,這兩巴掌,固然是扇昏了善溫,但也將善梧等弟妹們嚇得半天都沒回過神來。週遭人群一下就爆發出了一陣低低嗡嗡聲,場面竟似乎一時凝固住了。

  善桐從小西北長大,養就了她爽脾氣,見到姐姐發威,只覺得這一巴掌簡直是打得她痛無比,比大冷天裡一口熱茶還要愜意。她幾乎沒有笑出聲來,走幾步假意拉住了善榴,脆聲道,「姐,這是個出名潑皮無賴,慣了輕薄無行,竟不知道禮儀兩個字怎麼寫。咱們犯不著和這樣人計較——」

  她話音沒落,善梧已經回過神來,一臉怒容地道,「這可不行!你起來,咱們到族長家說理去!沒見過老大一個族兄,好意思盯著族妹臉,作出那些個噁心下賤樣子!這是咱們楊家哪條族規上寫著?」

  他和善桐一個黑臉一個白臉,字字句句無非都是損著善溫,把個善溫聽得是兩股戰戰,不由得竟有些怕了:雖然他自恃老七房兒子多,又窮而無賴,小五房是要臉面,未必會和自己當真計較,但這幾個半大不小孩子,身份又尊貴,又都不是省油燈,字字句句犀利無比,口口聲聲要去見族長說理。所謂橫怕橫,他滿腔胡攪蠻纏心思,倒是去了大半。也不曾地上打滾說善榴打壞了他,自己就捂著臉坐起來,低下頭怏怏地分辨道,「哪個輕薄無行了?不就是多看族妹一眼,這當了官就是不一樣……」

  話音沒落,善榴手又是一舉,他竟嚇得一縮。圍觀眾族人不由都發一大笑,善桐笑聲是響亮,「什麼膽子,兩巴掌就戳破了你牛皮?」

  「自己做了什麼事,族兄自己心裡清楚。」善榴卻懶得和善溫多加糾纏,只是放下手冷冷地道,「俗話說得好,公道人心。別人怵你窮而不要臉,我們小五房不怵。族兄近日還是小心些為好,免得事情鬧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誤了你們家一心謀劃大事,族兄不後悔?」

  她甚至都並未抬高音量,但字字句句意言外,後一句是蘊含了無限不屑。善溫一聽之下,面色頓時大變,又見得巷子深處幾個小五房下人疾步出來,手裡都拎了棍棒,便越發害怕,一縮脖子,連場面話都顧不得撂了,竟是這樣灰溜溜地轉身而去。眾族人有些膽大,便紛紛向善榴笑道,「大姑娘好鋼口。」

  善榴一律微笑以報,又和幾戶近親近鄰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這才低聲同追趕上來望江交待了幾句,望江眉宇間也不禁泛起怒色,「 真真是戲文裡一樣事,四品人家小姐……」

  她嘖嘖幾句,還要再說什麼時,善榴已經輕聲喝道,「嫂子!怎麼說,那還是咱們族親。」

  望江頓時會意過來,忙住了口不提此事,只是若無其事地安排道,「今兒既然出了這樣事,就讓張看陪著您們去請安吧,免得還要您親自和這樣無賴過招……」

  張看正是望江丈夫,也算是二房能幹管家,這番安排雖然妥當,但話到了後,到底是若有若無地露出了一絲不平。

  善榴見周圍族人已經各自散去忙碌,都未曾留意到望江言談,便微笑著點了點頭,又衝幾個弟妹們招了招手,低聲道,「進了主屋,都別亂說話。這件事得讓娘和祖母說。」

  善梧心領神會,搶著答了一聲是,又關心善桐,「大姐沒有被氣著吧?可別往心裡去,這樣人和他計較,倒是讓他得意了。」

  善榆、善桐自小就離開父母身邊,善榴身為大姐,對待底下庶弟庶妹一向是嚴厲中不乏和氣,雖然嫡庶有別,但弟妹們對她卻都是發自內心仰慕敬重。善楠雖然剛才沒有搶到話頭,但此時卻也擠上前來,氣得是小臉通紅,「從來京城都沒有見過這樣——」

  才一開口,善梧和善桐不約而同,都歎了一口氣。

  小五房出了兩個官,族中地位當然非比尋常,按照四品大員京城氣派,子女們出門,小姐乘車少爺騎馬,那是不用說排場。可為什麼到了楊家村裡,就要和大家一樣徒步來回?固然是因為這裡居住都是族親,架子擺得太過,招人議論。重要,卻還是老太太一輩子忌諱人家議論她發達了就忘本,看不起族裡窮親戚們。

  就算老太太沒有這個顧慮,這樣名聲傳揚出去,也實是夠不好聽了。所以善榴都不許望江往下抱怨,為就是怕這群好事圍觀者聽去了回頭一學,就顯得小五房目中無人,是連族親們都看不起了。

  也正是因為都體會到了姐姐顧慮,善桐雖然且氣且痛,卻是一句話都不敢往外說,唯恐忘形起來,又生事端。沒想到楠哥直眉楞眼一句話,就又硬生生地踩進了禁區。

  他聲音且還挺大,四周人都看了過來,雖說聽得弟妹們歎氣已經住口,但場面無形間已經多了幾分尷尬。還是善榆甕聲甕氣地道,「咱們還去不去了?眼看著這太陽都要到半天了。沒、沒準主屋那人都散了。」這邊才無形間為善楠給解了圍。

  善榴不由得就心底歎了一口氣。

  一家這麼多兄弟,笨其實就是楠哥。要是榆哥沒病,真是千伶百俐,梧哥再能耐,又算得了什麼。即使是病了這一場,人也結巴了,說話也慢了,一讀書就頭疼嘔吐,但其實說到底,心底那一絲靈氣也沒有泯滅,平時行事有法有度,雖遲鈍些,卻並不愚蠢。

  楠哥就不一樣了……要說刻苦,真是自己生平僅見,偏偏天資有限,卻是隨了大姨娘,為人處事、讀書識字彷彿總有一竅未通。就算是再有心提拔,也是扶不起阿斗……如若不然,二姨娘又哪裡會那麼得意?

  她也沒有太責怪楠哥,只是和顏悅色地道,「出門外,不要隨意臧否地方,再說這裡是你老家,哪有人話裡話外,是嫌棄老家風物?」

  楠哥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又想到大姐自己,都因為似乎有怠慢老家風物嫌疑,被祖母當面數落了一頓,當下面色就是一白,吱吱唔唔,再不敢多說什麼。善梧臉上卻不由得就是一紅,他小心地看了看大姐和三妞,見兩姐妹面上都是一派自然,似乎全沒有聯想到別處,這才勉力安下心來,笑著同善桐道,「說起來,爹怕也就是這幾天可以到家了。」

  眾兄弟姐妹一路說笑,待到進了主屋,已經是笑聲連連一團和氣,善榴是絲毫異樣不露,她恭敬地帶頭給祖母、叔伯嬸嬸們行了禮,又眾人下首落座了。善桐便親親熱熱地擠到了老太太身邊,「祖母,我伺候您抽水煙。」

  老太太卻是一臉似笑非笑,她漫不經心地抓起水煙筒遞給了小孫女兒,撩了善榴一眼,慢慢地道,「聽說今兒一大早,你們院子門口,可熱鬧得很哇。」

  雖然早已經知道了楊家村裡閒話傳得,但善榴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幾步路工夫,主屋這邊居然已經得到了消息。她本待還要和母親商量一番因應之策,此時心念電轉,知道敷衍過去絕來不及,便略微抬起頭來,有些侷促地道,「是孫女兒一時沒有忍住……給老太太惹麻煩了。」

  老太太目光就越過窗子,落到了院子裡張看身上。

  這個精壯青年漢子她當然也是認得,二房年年遣人回來送年禮,都是張看主持。今兒個讓他送孩子們過來,可見得二房院子口那一番衝突,是有幾分鬧大意思。二房僕婦才不放心這一群半大不小少爺小姐們自個兒村裡走動了。

  她沒有搭理善榴話茬,而是望向了善榆,和藹地問,「榆哥,今兒一大早,家裡是不是就不很太平呀?」

  善榆自然而然就是一臉氣憤,他卻沒有說話,反而先看著善榴——因為這動作實明顯,眾人眼神,也就都跟著榆哥一道,落到了善榴身上。

  唉,這孩子,說他笨,倒也不笨,還記得自己剛才吩咐『這件事要娘和祖母說才好』,說他不笨麼,也實又很說不過去了。

  善榴一時倒有了幾分哭笑不得,善桐是再忍不住,噗嗤一聲就笑起來,她和姐姐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邊塞煙葉,一邊翻紙煤兒,一邊就道,「祖母,我說給您聽吧!」

  老太太哼了一聲,半真半假地就發起了脾氣,「榆哥我屋裡,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現祖母點名要你說,你還不聽話?」

  到了末了,她略略抬起了聲調,榆哥嚇得就是一個機靈,卻始終沒有開口,直到善榴點了點頭,他才結結巴巴地道,「是一大、大早起來,院子門口就被人潑了鮮人糞……」

  如此吃吃艾艾地將一早二房門口熱鬧,說給了眾人知道,卻是用詞質樸全無矯飾,連善榴喝止望江、教導楠哥幾句話,也都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了。

  老太太聽了猶可,四爺海武早已經是一臉怒色,手中兩個鐵球捏得咯吱直響,陰沉著臉只是不說話。三爺海文、四嬸蕭氏面色也都不好看,三嬸慕容氏是氣得連聲道,「平日裡我們待人和氣,不想反而被人從門縫裡瞧——瞧得也忒扁了!老七房這是當我們家裡沒有男人了?這樣事也做得出來!」

  就是善檀亦不禁薄有怒色,他關切地瞥了善榴一眼,皺眉道,「三妹沒有嚇著吧?——你一個女兒家,這樣領頭出來行走,確也有欠妥當……」

  他就轉向了老太太請示道,「橫豎孫子每日起得也早,不如吃過早飯,安步當車往二嬸院子裡走一遭兒,順帶著就把弟弟妹妹們接過來了——」

  善榴心裡倒是一暖:善檀確有長兄風範,雖說兄妹見面不多,但這番安排,卻是真真切切地為自己著想。

  老太太閉著眼又思忖了半晌,才淡淡地道,「嗯,這樣也好。免得老七房還以為我們真那樣好欺負。事情到了門口,還都和傻子一樣,沒個應對辦法。」

  她又睜開眼來,掃了三爺海文一眼,輕聲道,「這件事,你逮著空和宗房老四提一提。」

  三老爺神色一動,他看了看滿堂人,張了張口,又閉上嘴輕聲道,「是,娘,一會兒我找他喝茶去。」

  老太太嗯了一聲,居然對善榴作為一句話都沒有,反而把話題扯向了迄今未歸二老爺,「海清這是怎麼回事,眼看著都要到二十三了,還沒有他消息。今年他倒是回不回家過年了,一句話也沒有。」

  「冬天路難走,這送信一個人路也難走,信送不過來也是有。」四老爺忙為二老爺分辨了幾句,老太太又念叨了一會,見善桐將水煙袋遞上來,就口一含,便心滿意足鳴金收兵,擺了擺手吩咐,「都忙你們去吧。」

  她又瞟了善榴一眼,不動聲色地道,「大姑娘留一留,海文留一留。」

  善桐因要服祖母抽水煙,自然也沒有走,她一邊晃紙煤兒,一邊沖善榴打眼色,心中不禁又有了些擔心:祖母看大姐,那是怎麼都看不出好來。這一次又恐怕難過關——昨日裡老人家才教導過自己,得饒人處且饒人,今天大姐就打了人家兩個耳光……

  善榴卻是不慌不忙,她氣定神閒地安坐原處,對老太太審視目光竟似乎木無反應,反而隱約透出了不卑不亢,老太太看眼裡,嗯了一聲,卻沒有搭理善榴,而是先問三老爺。「剛才看你似乎有話沒說,人多口雜,也就沒問——」

  三老爺看了看善榴姐妹,又猶豫了片刻,才道,「娘,您也不是不知道,這宗房老四,和老七房是互為表裡。這些年來老七房是沒少幫他往裡摟銀子……要不然,老七房早被人趕出村子裡了,還能這樣耀武揚威無所不至?」

  老太太嘿地冷笑了一聲,又吸了一口煙,緩緩地吐出煙圈來,她輕聲道,「老三,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地?這裡頭道道,只怕連妞妞都聽明白了,你這個說話人,自己還沒明白過來?」

  三老爺一時就不禁看向了善桐,善桐卻是貨真價實一臉迷惘,她不禁又求助地望向了姐姐。

  老太太看眼裡,心頭一動:三妞確沒有說謊,這二房家孩子們,是唯善榴馬首是瞻……

  她也就跟著看向了善榴,用眼神略微示意,讓善榴開口來回答這個問題。

  善榴卻是根本不做尋思,她微微一笑,自然地道,「打狗看主人,這惡狗咬人,自然也得和主人抱怨。咱們什麼身份,和老七房計較,沒地跌了架子。宗房四叔要是還把小五房當回事……」

  她沒有再往下說,三老爺與善桐,都已經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老太太哼了一聲,卻是多少又有了些不甘——王氏雖然行事頗多可議,但確把幾個兒女,都教得好。

  一時間,她口中又泛起了少許苦澀:如若當年榆哥能留父母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