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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措

  大椿臉上喜色才動,梧哥又啪地一聲,將筷子拍回了桌上,他輕聲問,「一大早就不安生,從京城一路鬧到西北,就是為了給我鬧點蔬菜來吃?」

  這話問得雖然平淡,但語氣中深深疲憊,卻實太超出他應有年紀。大椿一時竟回答不上來,半晌才囁嚅著道,「姨娘就是那個性子……」

  梧哥又何嘗不知道自己親生母親是個什麼性子?他閉上眼搓了搓臉,又睜開眼疲憊地望著眼前碟子,喉頭上下一動,便決然道,「端回去吧!」

  大椿想要說什麼,可望著梧哥,居然不敢開口,只得抖抖索索地將這碟青蔥翠綠黃瓜又放回了食盒裡。回身要走時,梧哥又低聲道,「你站住!」

  他翻身下了床,撩起簾子往堂屋裡看了看,見堂屋內並無人跡,而楠哥喃喃讀書聲猶自未停。便回身將門扉合攏,這才略微提高了聲音。

  「說了多少次了,我好得很!只要姨娘不給我添亂,我就好得很!為了我想吃點洞子貨,鬧得一家子雞犬不寧,累得三妞被娘扇巴掌,我這還能吃得下去?一個做姨娘人,還要三妞小姑娘家家來和她說理,很有臉面?我是臊得差一點都沒敢進屋去見娘,見三妞!」

  他字字句句都充斥了怒火,而這怒火畢竟是蒼白無力,僅僅稍微一振,就又因為場合上不合適而低沉了下去。

  「眼看著這事就被捅到老太太那裡去了,」見大椿肩膀微顫,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梧哥歎了口氣,又放緩了語調。「平時聽三妞說起來,老太太是節儉一個人。三妞去見她都不敢穿皮毛斗篷,我看她是特特地挑了一件棉斗篷上身。這麼奢侈浪費,傳到老人家耳朵裡,肯定又是一頓不是!別說老太太身邊那個張姑姑,當著娘面就敢管教我們,連娘面子都不給……」

  他憂慮地搖了搖頭,一下抓住大椿手,使勁握住了,看著大椿眼睛吩咐。「要是明兒老太太派人來申斥姨娘,千萬千萬,不能回嘴!你告訴姨娘,她要是回一句嘴,就是往我心裡插一把刀子。以後也千萬不要這樣挑三揀四,多學學大姨娘,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就是我福分了!」

  大椿又是一抖,她輕輕地應了一聲是,這才將食盒拎起,推開門出了屋子。

  梧哥屋子裡來回轉了幾圈,想了想,又披衣出門,敲門進了西廂。

  時近就寢時分,榆哥是早早地上了床,炕桌上搭起了積木,見到梧哥進來,他吃驚地抬起頭來,「三、三弟,怎麼這麼晚了還、還過來。」

  他跳下床要給梧哥倒水,「來、來喝茶。」

  梧哥心中就是有再多煩心事,也要為榆哥慇勤逗笑了。「我不喝茶,大——四哥也不必每次都給我讓茶。」

  他炕邊坐下,又四處張望了一番,終目光落到書案角落,才找到了一本皺巴巴《論語》——不由眉頭就是一皺,「明兒先生說要小考,四哥好歹也看看書,別老玩積木……」

  雖說因榆哥愚鈍,幾兄弟之間關係有些微妙,但也正因為榆哥愚鈍,所以這微妙他是一律無知無覺,兄弟間感情,反而沒有受到影響,仍然十分親密。是以梧哥也敢以庶弟身份,這樣數落榆哥。

  「我……我……」榆哥果然心虛起來,將積木藏到被垛裡,才抓過課本,「我反正也不想學……也都不會!」

  梧哥就柔聲道,「再怎麼樣,也不能交份白卷嘛。論語四哥也不是不會,路上咱們不是還一道學了來著。大概意思也都記得清楚——」

  如此軟硬兼施,到底是將榆哥提溜起來,兩兄弟頭碰頭炕桌兩邊分坐了。梧哥又領著榆哥將論語大致複習了一遍,他年紀雖小,但循循善誘,不知要比夫子和氣多少,再者對榆哥性情、進度都十分瞭解,因此榆哥和他一道讀書,倒不覺得太苦。沒有多久,一本論語就順了下來,梧哥看了看時漏,便起身道,「那我回去了!四哥也別玩積木,早些睡吧!」

  這才從西廂出來,榆哥千恩萬謝之中回了東廂。又到東屋對楠哥噓寒問暖了一番,提點他幾個問題,這才回到自己屋裡洗漱睡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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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姨娘半邊身子都趴了窗台上,她幾乎是貪婪地看著梧哥身影橫穿過當院,直到他沒入屋中,才依依不捨地合上窗隴,拉緊了窗簾,叫大椿來打水洗腳,自己坐炕頭,將黃瓜一片片地拈進口中,嚼得又響又脆。

  「這西北就是西北。」饒是如此愜意,口中依然是不饒人。「就是洞子貨,和京城比都差得遠了,哪有京城甜脆。」

  就是大椿都有些忍不下去了,她看了二姨娘一眼,嘴唇一動又抿緊了。半晌才低聲道,「梧哥還帶了話……」

  便添添減減,將梧哥方纔那幾句話,婉轉地說出來給二姨娘聽。

  「說是請姨娘惜福些,別老鬧成這個樣子。」一邊說,大椿一邊小心地看二姨娘臉色,「倒是連累了三姑娘吃掛落,他都沒好意思見妹妹……」

  二姨娘一翻白眼,就要把碟子推到地上——她望了窗邊一眼,多少又有了些顧忌,抬起來手,又慢慢地放了回去。

  「好意思沒好意思,他就是顧慮太多!」

  她頓了頓,想到白天情景,又不禁甜甜地笑了起來。「三妞十歲人了,也該學個眉高眼低。身為子女忤逆長上,太太那一巴掌賞得好——早就該賞了!他又有什麼不好意思,這件事和咱們沒有一點干係,那是太太教女呢!」

  「教女,也沒有開著窗教……」大椿不禁就低聲喃喃,「太太早年教養大姑娘,可不都是關門落戶,一個人都不許進去——」

  話才出口,她便自覺失言,忙又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倉皇地望向了二姨娘。

  二姨娘卻並不介意,她甚至明媚地微笑起來。

  「傻丫頭。」她親暱地拍了拍大椿肩膀,「這一巴掌是打給誰聽,你主子心裡有數。太太平時說話細聲細氣,今天嗓門為什麼這麼大?你姨娘不蠢,心裡明白著呢!」

  她又一下靠到了迎枕上,將白淨小腳從盆中抬起,踩到了大椿膝前鋪就一方白布上,「哎喲,給我捏捏腳,北邊天氣是真冷,凍得我腳疼……太太是個聰明人,這我也知道,她是打從心眼裡看不起我做派。」

  她得意地笑了,又抬起手來,翻來覆去地欣賞著指甲上鮮紅蔻丹,卻壓低了聲音。「可看不起又有什麼用?誰叫她命苦,榆哥燒傻,楠哥呢?不發燒也和榆哥一樣笨,下半輩子不指著咱們梧哥給她養老,她指著誰去?你聽聽大房口氣,將來老太太過世,家產均分那是想都不要想,老太太眼看著還有一二十年好活,到時候眼睛一閉,人家大房幾個兒子都有了出息,就沒功名,至少心思是齊全。咱們二房呢?不是梧哥替咱們爭,誰來給咱們爭?老爺?老爺能撕破那一張臉?大椿你要記住,咱們家老爺心慈手軟,這輩子怕就是和人吵嘴,不要說,那是要和他親哥哥吵了。榆哥?話都說不囫圇。楠哥……哼,那個性子,活脫脫就是又一個老爺!」

  她似乎意猶未,又道,「梧哥是為誰爭,她心底清楚,就不說別,就說她兩個親生女兒到了夫家,誰給她們撐腰做主?還不是梧哥!太太就是再看不上我,也得忍我,也得讓我……你姨娘是苦甘來,生了個好兒子,下半輩子就等著享福呢!」

  她聲音有了一絲細細顫抖,似乎是回憶起了梧哥長大以前、顯示出聰明以前日子,頓了頓,又道。「嘿,就是梧哥……」

  話說到一半,卻又斷了,她不耐煩地虛踹了大椿一下,「就擦左腳?你傻了?還不換一條布來,給我擦右腳!」

  大椿忙唯唯地抽了另一條白布,將二姨娘**右腳,包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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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兒女就又齊聚於王氏上房給母親請安。就連二姨娘也現了身,同大姨娘一道向王氏行了禮,又慇勤地服侍王氏用了簡單早飯。

  食不言寢不語,這一頓飯吃得很安靜。管善桐眼睛滴溜溜地轉,卻也一句話都沒說。幾個男孩兒是吃得很,楠哥不過喝了一碗清漿,又掰了個饅頭就下了桌。倒是梧哥不慌不忙,力吃了一大碗稀粥並兩個包子,這才起身告退。

  王氏擱了筷子,看了榆哥一眼,見榆哥依然吃得慢條斯理——禮儀倒是無可挑剔,不禁又心底歎了一口氣。

  今天學堂年前小考,楠哥是如臨大敵,要上學前再溫一溫書。梧哥呢胸有成竹,這一番回去估計倒不會再背書了,也就是拾掇拾掇書箱,再親自準備文房四寶。這是這孩子自從入學以來就養成習慣。

  唯獨榆哥,一天到晚也不知道走什麼神,要說笨……也不是笨,昨晚梧哥東廂呆了半晚上教他讀論語,也都磕磕絆絆地讀下來了。聽大姨娘說,榆哥一點都不像是不懂,就像是不情願去學。

  是啊……這孩子是成天到晚都不說話,從來也不知道他想些什麼,這樣下去,恐怕也只能說了情托一個童生,也就頂了天了。要想考個秀才,還得再花點力氣,再往上什麼廩生監生,想都別想……

  這心事自從榆哥到京,伴隨她已經不止一日,以王氏心性,自然不可能動輒為此愁眉不展,她又扭過頭去,見眾人都吃完了,才淡淡地道,「櫻娘昨晚歇得還好吧?」

  二房女楊善櫻自從到了楊家村,就因為水土不服鬧了肚子,上吐下瀉,竟是連屋門都沒有出,因良醫怕是瘧疾,眾人也都不敢前往探視,只有大姨娘因為是生母,自然是責無旁貸自告奮勇,這些時經常過去走動。

  聽到王氏這麼一問,她自然上前說了幾句善櫻病情。聽得這孩子如今已經接近痊癒,眾人都十分高興。善桐拍手道,「櫻娘這一番是吃苦了,待她出來,可要好好補一補身子。」

  大姨娘忙道,「這也不是瞎補,還得看大夫是怎麼說。」如此又說了幾句家常,王氏便吩咐善桐,「披上斗篷,咱們給老太太請安去。」

  善桐才站起身來,便聽得銅環響處——是有人叩響了院門。

  王氏等人從京城回來,起身其實要較西北一般居民早一些,此時天色才曙,屋外行人不多,院門根本還沒有開鎖。聽得門響,眾人倒都有了幾分詫異。院子裡自然有人開了門看時,卻是張姑姑帶了一個小丫鬟進了院子:這小丫鬟背上還背了個大簍子。

  眾人隔著窗戶,都見著那大簍子裡是整整一簍翠綠芽黃大白菜,其上甚至還冒著蒸騰熱氣,就都知道這是窖藏貨色。又見到那紅是南邊來辣椒,灰撲撲是近年來才傳過來洋紅薯,還有一條條綠色脆黃瓜,雪白冬筍口蘑……縱使是王氏,都不禁嚥了嚥口水。西北冬日鮮蔬難得。這一大筐蔬菜,就是送給西北總督衙門都不算失禮了。

  望江不待王氏吩咐,早笑著迎出了院子,和張姑姑說了幾句話,便將小丫頭引到廚房去了。這邊張姑姑昂然進來給王氏請過安,又同幾個少爺小姐互相問了好,這才清了清嗓子,道,「二太太您才安頓下來,什麼事兒也都顧不上安排,想必這幾天家下哥兒姐兒,吃這些牛羊肉也吃得膩了。這是老太太給孫兒孫女們加餐。老太太還說,今年您們來得晚,沒有能窖藏起蔬菜,也沒有讓孩子們頓頓吃肉道理。不過家裡窖遠,這見天送呢也不是辦法——家裡沒有那樣多菜,也只有隔三差五地送幾次過來給孩子們打牙祭了。不過眼看著就開春,今冬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今日送來這一筐子菜,就給孫少爺孫小姐們加餐吧。」

  說到孫少爺、孫小姐時,張姑姑格外加重了語氣。也不等王氏說話,又道。

  「老太太又說了,別人猶可,妞妞兒年紀小又嬌氣,從前冬天跟老太太身邊,也是專挑些素菜吃,恐怕是吃不慣淨葷——就讓妞妞兒跟著她吃到開春,再回您這裡吃飯吧。」

  說完了這一番話,張姑姑又看了二姨娘一眼,便又福身告退。

  連王氏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張了張口,又閉上嘴,只是吩咐望江,「送張姑姑出去吧!」

  她又看了二姨娘一眼,見二姨娘一臉通紅,心下也不由得有了幾分意,想了想,又自失地一笑,對榆哥道,「既然祖母發話送了些好吃來,今兒中午就吃餃子吧。嗯,楠哥愛吃大白菜羊肉餡,梧哥愛吃素餡,咱們家大妞稀罕吃三鮮餡——有了冬筍白菜還有口蘑,倒也能應付下來了。榆哥喜歡吃什麼餡兒?」

  榆哥慎重考慮了半晌,才緩緩道,「我……我愛吃全肉餡。」

  善桐見王氏難得一愣,不禁又噗嗤一聲,笑得彎了腰。

  善榴卻是目光連閃,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善桐肩膀,催促道。「還不穿斗篷?眼看著就要誤了請安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