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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

  一家人吃飯,嬤嬤奶奶一邊看著,到底也不像。老人家又屋裡坐了坐,待得聞到了廚房方向飯菜香,說定了下午再找王氏說話,便站起身來,「還要去主屋走走,這一向也有幾天沒過去了。」

  王氏忙親自將嬤嬤奶奶送出了堂屋,「知道老太太幾天見不到您,心裡就發慌,我們也不敢留您。好歹下午早些過來——」

  她又依依不捨地握了握王嬤嬤手,笑著目送她出了院子,待得院門合攏,這才帶著孩子們轉身進了堂屋。一家人西稍間裡圍坐,讓下人們開上飯來。

  二房幾個孩子,除了長子善榆、次女善桐之外,都常年京城居住。想那首善之地,自然是富貴繁華,應有有。這一次隨著二老爺陞遷外放,拖家帶口地回了西北,這苦寒之地落腳。偏偏下處又狹小,吃食又匱乏,自然不止二姨娘一個人感到不滿。就是幾個孩子,看到桌上幾個菜,臉色都有些發苦。就是善榴,舉起筷子來,都頓得一頓,才慢慢地撿了一筷子醬瓜進口。

  倒是善榆和善桐兩個人並不意,善桐閃著雙眼,看了母親一眼,先夾了一大塊羊肉給善榆,她笑著說,「榆哥,你猜這是誰做紅燜黃羊肉?」

  善榆眼底頓時放出了喜悅光,他輕輕一跺腳,難得不大結巴。「是、是主屋送來?」

  王氏笑了,「哦?倒是不知道榆哥愛吃黃羊肉。」

  榆哥自打滿月,便和其餘三房長子一樣,被送到了老太太身邊養育。一直長到十歲,才和善桐一起到京城生活。足足十年分別,使得他和這個家庭氛圍總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榆哥性子悶,話又少,王氏居然也是到了今天,才湊巧知道自己這個悶葫蘆長子愛吃黃羊肉。

  這個眉清目秀小少年就憨憨地笑了,卻並沒有回答母親,而是大口大口地扒起了白米飯,反倒是梧哥抬起頭來看了榆哥一眼,略帶納悶地道,「從前京城時候,家裡送來黃羊肉乾,咱們不知道怎麼做好,爹又不愛吃,都拿去送人了。大哥愛吃,怎麼不早說?」

  榆哥還沒有答話,善榴已經提醒道,「這裡可是老家,不能再叫大哥、二哥了。」

  楊家小五房雖然四個兒子都已經成家立業,有了孩子,但內部沒有分家,說到排行,榆哥雖然是二房長子,但卻是四少爺。梧哥要叫他一聲四哥,才算合了禮數。

  梧哥吐了吐舌頭,「姐姐說得是,下回再不敢了。」

  他又笑著說,「今兒學堂——」

  王氏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警告道,「食不言寢不語……」

  孩子們頓時都安靜下來,默默地吃完了一餐飯。

  孩子們吃得都,卻並不起身,等王氏擱下碗來,才魚貫站起來告辭。「我們吃飽了。」

  楠哥又笑著問,「櫻娘今兒好些了嗎?」

  「大姨娘裡頭照看著,說是人已經差不多全好了。應該不是瘧疾。」善桐忙向哥哥匯報,「不過慎重起見,還是不讓咱們進去看她。」

  二房三女善櫻、次子善楠都是大姨娘子女。三子善梧就是二姨娘骨肉。長女善榴、長子善榆,次女善桐則是王氏親生。不過幾個孩子感情不錯,嫡庶差別,並不太明顯。

  幾個孩子又說了幾句瑣事,善梧就毫無遮攔地打起了呵欠,「天都沒亮就要起!這半天才吃午飯,這才一飽人就困得慌。」

  善桐也握著嘴直點頭,「可不是困得厲害,我要去睡一會兒了!」

  她渾水摸魚,本想就這樣混出堂屋,沒想人都到了門口,母親柔和聲音又追了過來。「都去睡吧,不過冬日天短,還要早些起身——三姑娘留下。」

  善桐頓時知道,雖然母親自從進屋以來一句話都沒有問,甚至都沒和二姨娘打過照面。但自己作為,是一點都沒有逃過她眼神。

  她一縮脖子,怏怏地回轉進了西稍間裡,力弓肩聳背,作出了一副可憐兮兮鵪鶉相,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娘……」

  王氏抬起眼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垂下頭去,雲淡風輕地吹了吹茶盅上白煙,才吩咐屋裡媳婦,「望江,把窗戶打開一點,散一散飯味兒。」

  便又低頭喝茶,將善桐晾了當地,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輕輕地將茶碗頓到了桌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兒又搗什麼亂了?說。」

  她平素裡雖然和氣公平,不論是庶子嫡女,都照管得很是妥當,但畢竟身為主母,威儀天生,這茶碗一頓,善桐嚇得是肩膀一顫,吃吃艾艾,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才心驚膽戰地抬起頭來,窺視母親臉色,見王氏臉色淡淡,沉思不語,心驚膽戰之餘,又有些不服氣地心裡給自己鼓起了勁。

  不要說是京裡大戶人家,就是楊家村裡,有幾戶殷實人家納了妾,哪個姨娘不是老實本分,不要說當著主母,就是當著第二代小主子們,都恨不得將頭垂到地上去?就是大姨娘,娘親自提拔通房,陪嫁大丫環出身,善楠善櫻兩個子女都從她肚子裡爬出來,這麼多年不也陪著小心,口中是從來都聽不到一句不妥當話。

  她雖然自小也是被母親帶過,但三歲到七歲這幾年間,卻是祖母身邊長大。老太太為人方正,對妾字幾乎是深惡痛絕,善桐耳濡目染,自然對姨娘們就先有三分看不慣。到了京城,看到二姨娘這樣輕狂態度,如何忍得下去?只是從前地方大,一個是父妾一個是女兒,打照面機會也並不太多。因此雖有幾次衝突,卻也都並不大,像今天這樣衝出去隔著窗子和二姨娘鬥嘴,這也還是善桐第一次如此膽大妄為。

  有理走遍天下,沒理寸步難行。小姑娘就心底自我開解了幾句,才抬起頭來,一咬牙關,口齒清楚地道,「是二姨娘今天……」

  她就將自己和二姨娘之間衝突,交待得明白利落。從二姨娘開著窗子念叨二老爺開始說起,說到了嬤嬤奶奶進屋,越說越是理直氣壯,越說越是聲高,到得說完了,便抬起頭來灼灼地望著母親,朗聲道,「妞妞兒行事無狀,惹惱了娘,妞妞兒做得不對。」

  還說自己做得不對?聲音高成這樣,態度坦然成這樣,做得對不對,只怕善桐自己心裡早就有了成見。

  王氏不由得有了幾分啼笑皆非,她掃了窗外一眼,也提高了聲音,不動聲色地道,「你知道自己行事無狀,就好!——跪下!」

  三姑娘臉上若隱若現驕傲,一下就凝固住了。她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著王氏,就好像一腳踏出去居然踩空一般,心裡說不出難受酸楚,一下就全湧了上來。

  本來以為,母親性子又和氣又大方,不樂意和姨娘計較,大姐又是要出嫁人了,一門心思都放親事上,哪裡顧得上管教姨娘。自己出面說她幾句,也是不疼不癢,又佔著理,二姨娘就算要鬧,爹不,鬧給誰看?她要是還知道羞恥,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大家安靜,自己也用不著天天聽她指桑罵槐傷春悲秋。這件事雖然有越禮地方,娘是要說自己幾句,但心裡應當還是高興……

  善桐雖然口齒靈便心思活動,但畢竟年紀還小,一心以為自己做了件好事,雖然有**份,雖然無禮,但頂多挨上幾句數落,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聽母親語氣,竟似乎全非如此——她平時也不是沒有犯過錯,王氏帶著笑不鹹不淡地說她幾句,也就罷了,是從來沒有這樣當一回事,還要她跪下來說話。

  她這一猶豫,王氏面色沉,一眼掃過來,善桐身不由己,已經跪了下去。冰涼地面,頓時讓小女孩嬌嫩膝蓋一陣涼疼,她微微一皺眉,又倔強地抬起頭來,咬著唇和王氏對視,竟是不肯神態上露出一點下風。

  只是到底年紀小,這痛楚又怎麼能瞞得過母親?王氏面上閃過了一縷淡淡心疼。——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倔……

  只是這心疼卻也是一閃而逝,她抬高了語調。「二姨娘這麼多年來為我們楊家生兒育女,服侍你爹心力,從情分上來說,和我情同姐妹,從名分上來說,她是你庶母。她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事,要你一個做小輩僭越身份,隔著窗戶去下她面子?」

  這句話問得又刁又狠,善桐一時間竟答不上來,一口氣噎胸口,吞吞不下吐吐不出,難受得她幾乎翻起了白眼。月牙一樣桃花眼也凝聚起了霧氣,竟是被王氏一句話,就問出了眼淚。

  「再說。」王氏看了窗外一眼,頓了頓,待得西稍間那頭倒座抱廈傳出了啪地一聲輕響,才又將聲音給壓了下來。「不過就是一碗羊肉,你犯得著這樣心疼?你自己一根金鐲子,換成羊肉,能供全村人吃幾年了?咱們京城住是什麼地兒,這裡住是什麼地兒?為了給你們少爺小姐騰地方,二姨娘把東西廂房讓給你們,自己倒座抱廈住……這裡面體貼,你難道品不出來?她就是抱怨幾句,又算什麼?偏生你還這樣不懂事——」

  善桐再忍不下去,高聲駁了母親話,「是!一碗羊肉不算什麼,咱們家如今富貴了,不要說羊肉,天上飛地下走,誰肉吃不起。可吃得起就能不惜福了麼?娘也不是不知道,就是祖母這些年來,不過四菜一湯——」

  王氏面色頓時一變,她站起身來喝道,「還學會頂嘴了?」

  善桐不管不顧,還往下說,「平時口中常說:當時大伯沒有考中進士時候,就是維持這四菜一湯,都要花費心機。老人家是看不上這輕狂浮躁,有了點富貴就作踐糟蹋……」

  她雖然年小,但聲音卻很響亮,透過打開窗門,都驚動了院中幾頭貓狗,使得小生靈們跑動起來。王氏心頭火起,不由得上前一步抽了善桐一耳刮子,這才將小女孩滔滔不絕自辯,抽得斷了口中。

  這啪一聲脆響,竟也似乎都傳出了窗隴,將院子裡氣氛,一併凍住。

  王氏平時教女雖然嚴厲,但不要說嫡女,就是庶女庶子,都不肯動一根手指頭,縱有彈壓懲戒,也多半是以言語說教為主。平時二老爺性子上來了要動粗,但凡她見到,再沒有不上前勸阻。這一下抽善桐耳光,真是幾年以來第一次動手,就連屋內幾個丫鬟媳婦都驚呆了。

  善桐是又羞又氣,鼻子一酸,眼底便聚滿了淚水,只是她越是不服氣就越是不服軟,抽了幾下鼻子,終於將眼淚忍眼眶中,不使下墜。

  屋內氣氛,一時間幾乎凝固,恰又有一陣北風從屋外捲進來,還是望江聳了聳肩微微發抖,叫了聲『好冷』,上前合攏了窗子。這才打破了這一刻尷尬到極點氛圍。

  小女孩皮膚比豆腐還嫩,吃得王氏這一巴掌,臉上頓時已經浮起了紅腫,王氏怔怔地望著女兒,眼底到底閃過了一絲酸楚。她瞥了望江一眼,不動聲色地擺了擺手,見望江會意領著媳婦們出去了,便又上前拉起善桐,輕聲道,「疼不疼?」

  善桐猛地一掙,退了幾步掙出母親掌握,卻因為膝蓋疼痛,不免有些踉蹌,又把炕桌前一碗茶給帶得摔到了地上。這精緻碗碟摔出了一聲脆響,也就將她眼底淚摔了出來。王氏還沒有來得及抓住她,三姑娘就已經抹著眼淚奔出了西稍間,將西稍間門口軟綢簾子,帶得一陣亂顫。

  她自小性子強,雖然也嬌生慣養,有任性時候,但幾乎從不流淚,這淚珠掉地上,立刻就是王氏心裡砸出了一個坑。她幾乎是本能地站起來,跟善桐身後追了幾步,這才勉強站住了腳,又沉思了片刻,才打起簾子,把望江喊了進來。

  「……讓善榴去陪妹妹說說話。」王氏一邊思忖一邊吩咐,「你到抱廈裡找二姨娘說說話,就說一會讓三姑娘過去向她賠罪。」

  望江眼神一閃,輕聲答應下來,「奴婢知道該怎麼說話。」

  她略做猶豫,又問,「梧哥那裡要是問起來,該怎麼說?」

  「就實話實說。」王氏毫不考慮地道,唇角微微上揚,「看看梧哥是怎麼回話。」

  這位和氣公道二太太生了一張圓臉,雖然威儀天生,但笑起來時候,臉上自然而然出現了兩個酒窩。倒讓她有了幾分不合適天真——卻和善桐笑顏,神態上有幾分相似。她一邊笑,一邊反而回到炕邊,又緩緩坐了下來。如若不是拳頭猶自緊握,心中萬丈波瀾,簡直是一絲不露。

  望江看著二太太笑,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才要往西廂去時,只聽得吱呀一聲,院門便被人推了開來,卻是嬤嬤奶奶從偏門進了院子。

  和第一次進來時不一樣,老人家臉上似笑非笑,又有些不忿又有些心疼,簡直是一臉官司,只是沖望江點了點頭,便掀簾子進了主屋。

  望江心頭一顫,直覺有些不對。她先往後院西廂,向善榴傳了話,便進了倒座抱廈,傳達王氏安排。

  她是王氏身邊第一個得意媳婦,平時也不知走了幾次二姨娘屋裡為王氏傳話,自然是熟不拘禮,一掀門簾便推門而入。腳步又輕,直到進了裡間,二姨娘才發覺她到來。兩邊一打照面,卻都是一怔——

  二姨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靠到了牆邊,耳朵還貼倒座抱廈同西稍間相連那一面牆上,很顯然,她偷聽西稍間裡動靜。

  望江啼笑皆非,想要說些什麼,可一思及連善桐身為幼女,都要二姨娘身上栽了跟頭,便趕忙又作出了一臉恭敬。她正要說話,卻只聽得了嬤嬤奶奶聲氣透過窗門,若有若無地傳了進來。

  「老太太說,大姑娘婚事,她是不敢管,不是不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