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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求

  二太太王氏一進院子,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

  雖說楊家是百年名門望族,但似楊家小五房這樣,家裡兄弟兩進士,一門二四品家族分支,不管哪個名門世家裡,說話聲也夠響亮了。要不是小四房出了如今威鎮東南江南總督楊海東,年方四旬就是封疆大吏一品總督,多少蓋住了楊氏其餘人等風頭,恐怕小五房這兩兄弟威風,要比現甚。

  管如此,由於小五房長子楊海晏正廬州為官,已經有多年不曾回鄉,就是要巴結也無從巴結。這一次二子楊海清從京城翰林院調任甘肅省布政使司左參議,又升了半品,落實了『一門兩四品』外號,又要回到西北做官。族中各色人等,早已經是摩拳擦掌等著要抱小五房粗腿,二太太才一進楊家村,各色各樣請柬便雪片一樣地飛了過來。令得這位精明強幹官太太,也頗有□無術之感。

  不過,事分輕重緩急,應酬事可以慢慢來,還是要先將家中收拾妥當。王氏才將這個兩進小四合院收拾出來落腳停當,便馬不停蹄地帶著一家兒女去主屋給婆婆請安,又安排幾個兒子進族學與族裡兄弟們熟悉認識,拜見族學老師。再派人送信進西安城內,向娘家人報平安,忙亂了足有三四天時間,這又惦記起了長女婚事,連一天都不曾休息得,這一日一大早起來,就帶著長女再進主屋,找婆婆說起了私話。

  這一頓折騰下來,縱使王氏素來精力充沛,不比一般京城貴婦,稍微一經勞累,便叫著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但辦完諸多雜事一進院子,還是感到一股由衷疲憊,從五臟六腑捲了上來。又兼想到還要與族裡親戚應酬,一進門她就先歎了一口氣,才要說什麼,緊接著就感到了不對。

  二姨娘久住京城,慣了京城大院子,這一次回到楊家村,村裡屋舍狹小稠密,一家人暫時棲居於這間兩進小院,實是騰挪不開,只得將她安排了倒座抱廈中。她心裡嗔著自己偏心眼子,把寬敞一些西廂抱廈安排給大姨娘,這幾天是摔鍋摔碗沒有一刻安靜,也不顧天氣寒冷,借口屋內憋氣,不到晚上吹燈,是決不會關上窗子。就是吹了燈,往往隔著窗子,還聽得到她罵小丫頭說話聲。

  可今兒倒座抱廈卻是關門關窗,屋內悄無聲息,眼看著是用午飯時點,要擱往常,二姨娘早就興頭起來,隔著窗戶挑肥揀瘦,嫌棄給自己聽,刺自己待她薄了,給菜少了……

  王氏就掃了身邊大姑娘一眼。

  大姑娘善榴也覺出了不對,一雙杏眼一閃一閃,桃花一樣唇瓣也微微地抿了起來,王氏一看就知道:女兒這是早就尋思起了個中玄機。

  雖然是朝夕相處,但一眼掃過去,落到了善榴面上,王氏還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她欣賞地望著大女兒裝束:白狐斗篷純淨無暇,素雅裡透了莊重,丫髻盤腦後,插了一朵小小金珠花。胸前金瓔珞伴著步伐一抖一抖——十六歲大姑娘,即使是這樣簡單樸素打扮,都襯出了鵝蛋臉上淡淡紅暈,襯出了她初綻風華。

  是個大姑娘了……王氏不由得就心底歎了口氣。雖說有時候還稚嫩了些,但人情世故機變城府,自己全盤本領,已經被善榴學了八成去。看她眼神閃爍中深思,只怕是才進院子,自己尚且還歎氣,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對。

  善榴是要比善桐靈慧得多了!

  就不知道西北一帶,有哪戶人家配得上這個極出色女兒了。只盼著婆婆看孫女面子上,好歹能上心打聽打聽。自己多年沒西北,很多事是壓根沒有聽說,到底不比婆婆消息靈通。

  本來還想請動婆婆,往族長家走動走動,由族長夫人出面保個大媒,善榴臉上就有光輝了,如今看來……

  她一邊心不焉地思忖著,一邊將視線轉到了堂屋西次間,見到二女兒善桐隔著窗對自己招手,眉峰不由得就是一凝。

  善榴已經她身邊開了口笑,「三妹也實是太不穩重,王嬤嬤這一來,倒是把她給樂得夠嗆。」

  王氏才一怔時,只見門簾啟處,王嬤嬤已是大步出了屋子,迎下台階來作勢要拜,「老奴給太太請安——」那邊善桐也追出了屋子,跟王嬤嬤身後笑道,「娘,嬤嬤奶奶來了!」

  原來是王嬤嬤到了,想必是自己先一瞅抱廈當口,她已經從窗前離開進了堂屋。自己畢竟不比善榴,年輕人敏捷,一眼就將全局置於掌握之中……

  王氏按下思緒,搶前幾步將嬤嬤奶奶扶了起來,親熱地挽住了她胳膊。「奶媽媽,您和我也客氣上了?這麼大冷天,您就炕上坐著多好,還迎出來做什麼?又不穿大衣裳,回頭這要一著涼,奶哥哥該罵我不懂禮數,凍著您老人家了。」

  越是北邊,越是大戶人家,養娘地位也就越是尊貴,雖說還不脫下人身份,但往往和奶兒子之間感情,有真摯得如同親生母子。嬤嬤奶奶非但是老太太身邊大紅人,是一手撫育了二老爺、榆哥同妞妞兩代主子,身份自然不同凡響。王氏雖然平時自重身份,神色總是淡淡,但對她卻不一樣,不但一口一個奶媽媽叫得親熱,甚至還硬是將嬤嬤奶奶拉到了炕上和自己對坐,又吩咐善榴、善桐姐妹。「去給你們嬤嬤奶奶泡一壺好茶來!」

  兩姐妹對視了一眼,都笑著應了聲是,善榴便拉著妹妹退出了西次間,進了西裡間小耳房裡。

  這耳房小得只有幾張方桌大,格外有一扇小門通到外頭。是給丫鬟婆子們出入打水供主人使用,牆邊又放了一個小煤爐,上頭坐著個大銅壺,六丑、六州兩個小丫頭正圍著煤爐,嘰嘰喳喳地說些閒話。見到善桐進來,兩個人還不當回事,等善榴掀簾子進了耳房,便都站起身來,規規矩矩地問,「大姑娘好?」

  善榴一皺眉,「人這麼多,屋子裡擠得慌,你們下去找暗香疏影說話吧,這裡有我和妞妞兒呢。」

  兩個小丫頭不言不語,順序退出了耳房。善桐看得樂出聲來,「大姐明明生得這樣好看,要比我漂亮多了,可不知怎麼回事,我這兩個丫頭見了你,倒像是小鬼見了鍾馗,怕得和什麼一樣!」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不由得就歎了一口氣。

  她們姐妹生得並不十分相似,善榴生得像外祖母,鵝蛋臉、杏核眼、花瓣一樣小抿嘴,是個標準不過大家閨秀,又有一股清冷冷神韻,一打照面就看得出來:這一位大姑娘可不好糊弄,是個心明眼亮角色。

  可善桐呢,生得卻是誰都不像,桃花眼迷迷濛濛,老笑得瞇成了月牙,雖然有時候也作出凶相,但光憑這一雙眼睛就不嚇人。家裡丫鬟小子全都怕自己,卻是一點都不怕她,動不動還撩惹她一道玩耍。都已經十歲了,還和五六歲孩子一樣,一叫就想出門去玩。要不是到底心裡漸漸也明白事情,真要以為她和善櫻一樣,是個面上糊塗,心裡糊塗大糊塗了。

  「我問你。」她用布包著手,試了試銅壺溫度,覺出了水尚未開,便一拉妹妹,將她拉著坐到了自己身邊。「今兒你是不是又去和二姨娘置氣了?」

  善桐頓時就瞪大了眼,吃吃艾艾了一會兒,又要站起身來,善榴早一把拉住了,壓低了聲音數落,「叫你不要開口不要開口,你是把姐姐話當成耳旁風了?一會嬤嬤奶奶走了,你又要挨數落!」

  她今年十六,要比妹妹大了六歲,自小母親身邊長大,言傳身教,養得少年老成。善桐七歲到京城時,姐姐已經十三歲,言行舉止和大人一般,甚至要比一般大人穩重。對待善桐與其說是姐妹,倒有幾分小媽媽帶女兒意思。只是善榴心軟,不比王氏持家嚴厲,善桐雖然敬她,卻不大怕她。聽到姐姐這樣說,便不服氣地嚷道,「我又沒有說錯!自從她到了西北,成天摔東打西、挑三揀四,倒是比正經主子還鬧得歡實。梧哥嘴上不說,心裡不知道多少難堪,這幾天飯都吃得少了!再說,祖母憎小星充大,這件事傳到她老人家耳朵裡,又要——」

  她聲音一下放輕了,若有若無,就像是一聲歎息,「又要說娘不是了……」

  提到老太太,善榴也不禁跟著妹妹歎了一口氣。

  楊家百年望族,族內分支不少,雖說宗房正統延綿不絕,但卻也很難將族內爭鬥完全消弭。這族內以強凌弱互相兼併事,全國歷年來本所常見,楊家自然也不例外。當年老太太青年喪夫,四個兒子又都幼小,全仗她一人含辛茹苦,將四個孩子養育成才,對外維護家產不被族內豪強完全兼併。也因此,四個兒子雖然年紀都已經老大,但對老太太卻依然俯首帖耳,言聽計從,這楊家小五房內,還是要數老太太聲音亮。

  卻偏偏,老太太和二房主母王氏之間……

  一時間,善榴就又想到了自己今早進主屋給祖母請安場面。

  她眼神一下就悠遠了起來,又出了一回神,才將話題拉回來,死死地釘了今天稍早事上。「你都說什麼做什麼了?說給姐姐聽聽。」

  她猶豫了一下,又問,「這事,被嬤嬤奶奶聽著了沒有?」

  善桐咬著唇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一點心虛:小妾不知分寸,鬧得家宅不寧,需要子女輩出面彈壓。本來就不是什麼體面事,嬤嬤奶奶雖然是二房養母,但畢竟也是老太太身邊紅人……

  「我本來臨著大字呢,她是一句高過一句,明知道娘不,也不知是抱怨給誰聽。我就忍不住了,衝出去站她窗戶底下,沖了她幾句——」

  她抱著善榴脖子,她耳邊將自己說過話複述了出來。「我可沒有說一句假話、大話。站楊家地兒說楊家不是,這話傳出去,不知道,還當咱們家是多尊貴!連老家都看不上了……」

  饒是善榴心思沉穩,喜怒素來不形於色,依然不禁被妹妹回憶,逗得噗嗤一聲笑將起來,「你啊你啊,娘生你時候,準是吃了篾片,你這一張嘴,是刀子一樣利!虧得你不是男人,不然科舉不成,去做個訟棍,包你財源滾滾,這輩子都不愁吃穿!」

  善桐見姐姐語氣鬆動,一下就泥進了善榴懷裡,「好姐姐,一會兒娘要是說我……您幫我擋一擋麼!」

  「怎麼。」善榴板起臉來,語氣裡卻依然閃爍著笑意。「現就怕挨娘數落了?我看你數落二房時候,倒是很伶俐麼,怎麼現又膽小起來?」

  兩姐妹說說笑笑,善榴見水已經開了,便拎起銅壺,又親自翻了一個楚窯泥金小蓋盅來,撮了一小撮上等香片,將熱水注入。善桐看得直咋舌,「姐,嬤嬤奶奶又不是外人,再說……」

  再說身份再高,那也是個下人,出動這泥金小蓋盅,似乎也太過分隆重。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心中忽然一動。

  從前一直將她看做個孩子,雖然口舌便給,但畢竟年紀還小,懵懵懂懂,人情世故似懂非懂,也就沒有上心教她為人處事。

  沒想到這孩子一大,真是一天一個樣,就是幾個月來,妞妞兒就懂事多了。雖然行事還是疏漏百出,但如今說話做事,都肯用心去思忖。

  她就將心底愁悶露出了一星半點來,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情勢比人強,咱們現如今,還得求著嬤嬤奶奶老太太跟前多說幾句好話。怎麼隆重,都不過分。」

  善桐雙眉上軒,先還是一臉不解,見了姐姐臉色,旋即又會過意來,她壓低了聲音,「今兒個主屋,受了氣了?」

  善榴卻是有意沒有答話,見茶已泡得,便尋了黑漆托盤,親自端了,帶了善桐穿過西稍間,隔著簾子高聲道,「娘,我送茶來。」

  待得裡頭王氏笑著說了一聲,「進來吧。」這才帶著妹妹進了屋。

  王氏和嬤嬤奶奶正炕上對坐著說話,嬤嬤奶奶還是西北人老習慣,盤腿炕前打坐。王氏卻是側靠迎枕上,姿態親暱中又透出放鬆,顯然和嬤嬤奶奶說得相當投機。見到兩個女孩進來,她眼神就落到了善榴手中托盤上,隨即又滿意地一睞,笑盈盈地沖善榴做了個手勢。善榴便將茶碗送到嬤嬤奶奶面前,輕聲道,「嬤嬤喝茶!」

  嬤嬤奶奶有幾分受寵若驚,再三道,「這也太客氣了,大姑娘折殺老身也。」

  自從這兩母女進門,善榴一舉一動,嬤嬤奶奶都看眼裡,這禮遇是出於她自己尊重,還是王氏吩咐,自然瞞不過老人家眼睛。

  以養娘身份,得到這樣格外禮遇——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嬤嬤奶奶對善榴態度一下就熱情了起來。

  「一轉眼,大姑娘也十六歲了!」她就和王氏感慨,「剛出生時候,我頭髮還沒有白呢,第三代頭一個孫女,一落地老太太看著就喜歡……」

  見到王氏母女倆表情,嬤嬤奶奶話就突兀地頓住了,善桐是一臉好奇,幾乎都要滿出來。恐怕要不是有嬤嬤奶奶場,早就要開口盤問母親與姐姐這一趟往祖屋走動,到底是有了什麼遭遇。

  到底年紀小臉皮薄,善榴先擋不住,她站起身來和王氏說了幾句話,便低頭向嬤嬤奶奶告辭,「善榴先回房去了,您好歹多坐一會兒,中午一道吃飯……」

  沒等嬤嬤奶奶回話,一甩頭就出了屋子。

  嬤嬤奶奶和善桐一道目送她進了西廂,她詫異地吸了一口氣,望向了王氏。「大姑娘這是——主屋受氣了?」

  王氏臉上又閃過了一絲為難,她才要說話,看了看屋角自鳴鐘,便轉了口笑道,「幾個奶孫子要回來了,嬤嬤奶奶留下來一道吃飯吧!」

  嬤嬤奶奶忙說,「太太忘了,老身過午不食,已是家吃過午飯才來。您們只管忙,不用招呼我。」

  她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又坐下了,說。「等看過榆哥,我就回去,下午再來和太太說話。」

  正說話間,幾個男孩也一前一後地進了院門。嬤嬤奶奶隔著窗戶,一眼看到了打頭少年,喜得一下就站起身來,眼中放出光彩,問道。「榆哥——榆哥長這麼高了?」

  王氏臉上又掠過了一絲陰影,她無聲地吐了一口氣,才笑道,「可不是,就是光長個子,一點都沒長心眼。」

  嬤嬤奶奶聞聽此話,臉上頓時也是一暗。過了一會,才又打疊起了一臉笑,「不要緊,再大些就懂事了!」

  王氏感激地望了嬤嬤奶奶一眼,「借您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