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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珠峰峰頂 夜

  1960年5月。

  凌晨四點。狂風稍息。光線昏暗。

  三個人沿著山脊向上摸索前行。暗淡的星光照出隱隱約約的地面。

  前面兩個人被結組繩上最後那個人牽絆住了。

  隊尾那人彎著腰粗重地喘息。

  最前面的王五洲摘下氧氣面罩,問身後的多傑貢布:「怎麼不走了?」

  多傑貢布揮了揮手中的冰鎬:「曲松林在休息。」

  「催他。」

  「他腳凍傷了。」

  王五洲固執地說:「催他。」

  貢布拉拉結組繩,彎腰喘息的曲松林嗓音嘶啞:「我找不到腳了。還有多遠啊!」

  王五洲說:「再堅持一下,從第二台階上來都四個多小時了,應該快到了。」

  「那我要準備攝影機了。」

  多傑貢布:「天這麼黑,人都看不見,機器看得見嗎?」

  曲松林還是從背包裡拿出攝影機,再重新把背包背上。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用去了好幾分鐘時間。前面兩個人凍得瑟瑟發抖。曲終於又邁開了步伐。他終於和前面兩個人站在了一起。

  王五洲抖抖結組繩,重新邁開了步子。多傑貢布緊緊跟隨。他必須跟得很緊,他的眼睛因為雪盲,看不清路。他必須讓自己聽得見王五洲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

  曲松林站住,打開攝影機。鏡頭前一片模糊。一片影影綽綽的雪坡,兩個掙扎著前行的模糊身影。曲操縱攝影機時,放下了冰鎬,這使他的身體失去了支撐。當他重新邁開步子時,趄趔一下,身體倒地,他驚呼一聲,順著冰坡迅速下滑。

  王五洲聽到這一聲驚呼,下意識地把冰鎬猛一下插進身前的冰雪中,並把整個身體撲了上去。

  曲繼續下滑,繃直的結組繩猛然一頓,王手下的冰鎬險些就被拔了出來。

  多傑貢布也被繩子拉倒。他倒下時,奮力撲在了王五洲身上,兩個人的體重,才使鬆動的冰鎬又插回了地面。

  曲一隻手緊抓著攝影機,頭衝下掛在懸崖邊緣。

  上面傳來喊聲:「抓緊繩子,不要鬆手!」

  曲嘶啞著嗓子:「把攝影機拉上去,不要管我了!」

  「不行,老曲,堅持住!」

  「我不行了。你們兩個一定要上去啊!」

  上面沒有回音,似乎默認了他的決定。

  但結組繩緊緊地繃著,曲一隻手緊抓攝影機,另一隻手試圖解開拴在腰間的結組繩,卻怎麼也解不開。何況,要是繩結一旦解開,攝影機也會同他一起墜落深谷。

  「曲松林!曲松林!」上面又傳來了喊聲。

  曲的聲音都帶上了哭腔:「想死都不行啊!你們拉吧。」

  他橫著身子,奮力用腳上的冰爪踢開冰面,找到一個支撐點,把倒懸的身子正了過來。他鬆了一口氣:「好了,你們拉吧。」

  但是,無論上面怎麼用力,繩子都紋絲不動。曲松林也感覺不到一點點上升的力量。

  王五洲讓多傑貢布把穩冰錐,自己順著繩索,在冰坡上摸索而下。原來,是保護繩深深地嵌入一道巖縫中,緊緊卡住了。曲的頭燈照到,王試圖把繩索從巖縫中起出來,但沒有絲毫作用。

  曲絕望地閉上眼睛。

  一條繩子從上面懸垂下來,在曲松林面前搖擺。

  曲松林試圖把攝像機綁上,一隻手不行,但懸墜在半空中的他又無法騰出兩隻手來。

  王:「老曲,抓住繩子!」

  「攝影機怎麼辦?」

  王沉默。

  「你快想個辦法!」

  王:「人重要還是機器重要?!」

  曲用盡力氣用腳在陡峭的冰面上又踢出一個支點,支撐著身體盡力向上。終於接近了王。他把攝影機推到王手邊,王不接。王把繩子遞到他手上。

  曲說:「隊長說過,攝影機就是性命我們要用攝影機證明中國人登上了峰頂。」

  王:「沒有人,怎麼登上峰頂?老曲,十幾個人沖頂,死的死,傷的傷,眼下就剩我們三個人了,不上去,對不起他們啊!」

  「為這機器,已經犧牲一個同志了!」

  王:「多一個人,就多一份登頂的希望。我是代理隊長,我命令你扔掉機器!」

  曲鬆手,騰出手來抓住繩索,攝影機從他手上滑落墜下了深谷。機器下落,和山壁碰撞,發出巨大的迴響。

  「曲松林!曲松林!」

  曲在下面聲音微弱:「攝影機掉下去了。」

  當他脫離危險時,三個人都倒在了山脊上,什麼話都沒有,只有粗重無比的喘息。

  王五洲翻身起來,摸索著檢查了曲松林腰間的繩子,又手持著冰鎬繼續前進了。

  好一陣艱難的攀登,意識模糊、反應遲鈍的他們只是在機械地挪動腳步。

  終於,王一腳踏空,上坡的路從腳下消失了。他摔倒了,摔在了山的另一邊。

  「下坡?怎麼下坡了?」

  王五洲躺在地上問。

  多傑貢布和曲松林也都爬上了峰頂。那就是一塊兩米見方的冰雪地面。兩個人跪在地上,伸出手向著四面摸索。確實,每一面都是下坡,再沒有往上的地方了。

  兩個人把跌在峰頂另一邊的王五洲拉回到峰頂上來。

  他們都拉下氧氣面罩。

  「真的上來了?」

  「真的上來了!」

  「我們登頂成功了?」

  「我們登頂成功了!」

  三個人擁抱到一起。臃腫的登山服、背上的登山包和氧氣瓶並不能讓他們真正完成擁抱的動作。

  雖然沒有人會看見,甚至星光稀薄的天空也不能看見,他們仍然展開了五星紅旗。風中,旗幟獵獵振動,三個人齊聲嘶喊:「萬歲!祖國萬歲!」

  王五洲想起來:「隊長他們還在下面,發信號,發信號。」

  多傑貢布舉起信號槍,一顆,兩顆,三顆。三顆紅色信號彈升起,燃燒,下墜,熄滅。被信號彈照亮的頂峰,又陷入黑暗。

  山下某處,響起雪崩的聲音,在山谷間隆隆迴盪。

  多傑貢布用冰鎬把冰雪刨開,下面是岩石。冰鎬落下,除了幾粒火星飛濺,岩石仍紋絲不動。

  王五洲在頂峰下面一兩米處,摸索到一道岩石裂縫,他用冰鎬把巖縫再擴大一點,然後把五星紅旗包裹起來,塞進了巖縫。王五洲又把耗盡了電池的頭燈取下來,也塞進巖縫。三人合力用碎石和冰塊把那個巖縫封起。

  王五洲說:「記住這個地方。這些東西可以證明我們登頂成功。」他一口氣喘不上來。

  曲松林接著說:「證明我們於1960年5月從北坡登頂!」

  王五洲看看手錶:「4時20分。今天是幾號?」

  兩個人都搖頭:「想不起來。」

  天邊出現了早霞。霞光艷紅,如旗幟一般,如血一般。在他們蹣跚下山的時候,漸漸把東邊的天空鋪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