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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人生無常,不棄不散(3)

  很早以前,顧國祥就想像過參加顧銘夕婚禮時的情景,當時的他在公司裡已經有了一定的地位,朋友、客戶遍佈全國,就算在E市,也有許多政界、商界的合作夥伴。在人前,顧國祥氣質儒雅,專業知識過硬,待人處事八面玲瓏,人人都道他前景一片光明。可那些人都不知道,他的光鮮背後,卻有一個重度殘疾的兒子。顧銘夕始終是顧國祥心裡的一根刺,一個瘤,一道疤,不想提起卻又割捨不下。

  顧國祥以前很頭疼顧銘夕的婚禮,他去參加過許多達官顯貴子女的婚宴,送出了不少紅包,這些紅包怎麼收回來真是一個大問題,因為,他實在不想讓他的朋友們知道,他有一個這樣特別的兒子。

  龐水生去送請柬的時候,顧國祥問過他婚宴辦幾桌,龐水生說不多,辦二十桌,備兩桌,顧國祥猶豫地說了一句:「其實,我的朋友起碼要再加十桌。」

  龐水生聽了以後哈哈大笑:「那個廳最多擺二十四桌,你那些朋友,就等梓玥結婚時再請好了嘛。」

  他是真心地給建議,不知怎麼的,竟堵得顧國祥心口疼。

  顧國祥一直以為顧銘夕的婚禮一定是壓抑的,簡單的,甚至是被人當笑話看的。除了金材公司的員工,他幾乎不認識別人,他會不自覺地去看那些來賓的眼神,揣測著他們有沒有取笑顧銘夕。

  他想當然地認為來賓們都是龐倩這邊的親友,顧銘夕應該少有客人,後來才發現,他想錯了。

  有一個外表敦厚的男人一直在舞台前忙碌著,滿場調度,時而還與龐水生湊在一起商量幾句。顧國祥坐在位子上疑惑地看著那人,直到龐水生過來遞煙。

  「那人是誰?是婚慶公司的嗎?」顧國祥問。

  「不是,那是銘夕認的大哥。」龐水生笑道,「他姓沙,我們都喊他鯊魚,這些天他都忙壞了,銘夕和倩倩的婚禮基本都是他在調度。婚車啊,鞭炮啊,喜煙喜酒啊,都是他幫著準備的。」

  龐水生陪顧國祥一起抽著煙,慢悠悠地告訴他,除了鯊魚,那兩個一直在忙碌的年輕人,也是顧銘夕的好兄弟,一個姓葛,一個姓郝,都和顧銘夕認識十來年了;那個相貌普通卻神情淡漠的中年男人,是國內著名的油畫大師,他和他周圍的幾個人,都是顧銘夕的老師;那個三十多歲、容貌娟秀的女人是顧銘夕的伯樂,現在是他工作上的合作夥伴;那邊那一桌是龐倩的同事,帶頭的那個姓鄒,在上海幫了龐倩和顧銘夕許多忙,他們都認得顧銘夕,因為倩倩經常帶他去參加同事組織的活動;那一桌子年輕人,還帶著個小男孩的,是顧銘夕在三亞教書時的同事;還有那兩桌小孩,是顧銘夕現在在上海的同學,聽說他結婚,非要來喝喜酒,把備桌都佔滿了……

  顧國祥沉默地傾聽著,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脫離了兒子的生活。

  宴會廳外,化妝師最後一次為龐倩補妝,說:「吉時到了,要入場嘍。」

  龐倩轉頭看了顧銘夕一眼,笑得分外燦爛,問:「顧先生,你準備好了嗎?」

  顧銘夕微笑著點頭:「我準備好了,顧太太準備好了嗎?」

  龐倩接過吳飛雁遞來的捧花,站在顧銘夕身邊,說:「你可要想好了,咱們要走的可不是這條紅毯,而是一輩子。」

  他點頭:「要是一輩子不夠,就再加上下輩子,下下輩子。」

  「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嗯,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面前的大門緩緩打開,宴會廳裡的光線都暗了下來,落在龐倩眼裡的,只有晃個不停的追光燈,還有紅毯前方那個明亮的舞台。

  結婚進行曲響在他們耳邊,龐倩又一次轉頭去看顧銘夕,他也正轉頭看她,他們一點也不緊張,眼睛裡都只有對方的身影。

  這不是一場秀,這是他們的婚禮,不需要做到富麗堂皇,不需要花費高昂的費用,不需要完美無缺,甚至,不需要他們手挽著手走上紅毯。

  只要真心相待,殘缺就不再是殘缺,遺憾也不會是遺憾。

  他們的婚禮簡單、快樂又喜慶,司儀應著他們的要求,把主持風格定成了輕鬆幽默,而沒有走煽情路線。

  龐倩說:「今天是好日子,我不想讓任何人掉眼淚。」

  徐雙華做了他們的證婚人,致完證婚詞,他擁抱了顧銘夕,對著話筒說:「銘夕,老師送你一句話,烈火試真金,逆境試強者。老師知道你並不會妄自菲薄,但還是要在這裡鼓勵你一句,你,絕對是一個很優秀的人。老師祝你和龐倩新婚快樂,有空就帶著她到S市來,咱爺倆很久沒一起喝酒聊天了。」

  顧銘夕笑著點頭:「一定!謝謝老師。」

  他們話裡透出的親密令台下許多人都看向了顧國祥,顧國祥簡直芒刺在背,卻只能繃著身子坐得筆挺。

  交換結婚戒指的時候,龐倩大大方方地自己給自己戴上鑽戒,又將一串掛著男戒的項鏈繫在了顧銘夕的脖子上。系完以後,還沒等司儀說新郎可以親吻新娘,龐倩已經踮起腳尖撲了上去,雙臂環著顧銘夕的脖子,重重地吻住了他的唇。力道之大,甚至讓顧銘夕退了一步才站穩。

  司儀嚇壞了:「哎呦喂,這麼猴急的新娘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啊!」

  台下哄堂大笑,顧銘夕臉都紅了,龐倩卻是人來瘋似的搶過話筒,大喊一聲:「我們終於結婚啦!愛情長跑二十七年!我們容易嗎!」

  「不!容!易——」

  回應他們的是一群老同學,小學、初中一撥人,高中一撥人,大學一撥人,外加顧銘夕現在的一群90後同學,簡直是群魔亂舞,震得那群金材公司的老員工都傻眼了。

  鍾小蓮不服氣:「小屁孩兒和我們鬥!我說倩倩是銘夕的小媳婦兒的時候,他們都還在吃奶呢!」

  一桌子人哈哈大笑,紛紛開始回憶大院往事,坐在他們鄰桌的顧國祥面色沉沉,中老年人的大嗓門把曾經的故事一件一件地送進他的耳朵裡,他默默地拿出香煙點燃,再也沒有胃口吃飯。

  敬酒的環節,龐倩和顧銘夕被三亞來的一群老師們纏住了,他們想了許多鬼點子整新人,新人完成不了就得喝酒,喝不下了就讓伴郎伴娘喝,豆豆在邊上又蹦又跳,為顧老師加油助威,伴郎蛤蜊和傅勤豐都快喝趴下了,只剩一個周楠中頂著。三個伴娘楊璐、吳飛雁、鄭巧巧則直接嚇跑了。

  顧國祥在等待被敬酒時,接到顧國英打來的電話,說是顧梓玥又在家裡發脾氣摔東西了,吵著鬧著要去找媽媽,顧國祥一陣心煩,對著電話吼道:「你讓她自己給她媽打電話!她媽媽要是肯接她過去我們明天一早就送!」

  掛下電話,他冷靜了一會兒,終歸還是不放心,拿著車鑰匙站了起來,對董源說:「舅舅有事先回去了,你等下送外婆回家。」

  董源說好,又說:「可是舅舅,還沒敬到我們這桌呢。」

  「算了,我去和他們說一聲。」

  顧國祥走去那鬧哄哄的一桌旁邊,連著謝益和蔣之雅都已經湊過來助陣整新人了,一群人玩得不亦樂乎,顧銘夕也被灌了不少酒,一張臉紅通通的,正在和陳老師討價還價想少喝幾杯。

  顧國祥分開人群擠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顧銘夕回頭,約摸是喝了酒,有些口齒不清,一下子沒叫出來。顧國祥說:「銘夕,我有事要先走了。」

  「哦,好。」顧銘夕剛想說送送他,被紀秀兒推了過去:「顧老師沒喝完別想跑!」

  顧銘夕又看了顧國祥一眼,說:「爸,那我就不送你了,你開車小心。」

  顧國祥點點頭,離開前,往他口袋裡塞了一張銀行卡,湊到他耳邊說:「密碼是你的生日,爸爸給你的,你留著。」

  說完,他擠出人群,一邊點煙,一邊往大廳外走去。

  身後傳來接二連三的聲音:「顧老師,那是你爸?」

  「親爸爸?」

  「耶?顧老師你有爸爸?」

  「怎麼從來沒聽你說起過啊!」

  顧國祥走出宴會廳,沿路碰到許多老同事,他們都客氣地對他笑笑,接著又回過頭哇啦哇啦地聊起天來。

  喧囂熱鬧喜慶歡樂都隔在了那扇門後,顧國祥正要往停車場走,身後突然傳來龐倩的聲音:「顧叔叔!」

  顧國祥回頭,看到穿著一身紅色禮服的龐倩提著裙擺向著他小跑而來,她把那張銀行卡遞還給他:「顧叔叔,這個您收回去吧,我們不缺錢。」

  顧國祥原本以為自己會生氣的,可卻發不出火,只是低聲說:「銘夕結婚買房子,我什麼都沒給你們,這裡錢不多,也就十萬塊,你們收下,可以還一點房貸。」

  「謝謝您,可我們真的不需要。」龐倩也喝了不少酒,雙頰飛紅,眼神有些迷濛,說話倒還是清楚的,「您不收我就給您寄回去。」

  顧國祥盯著她:「龐倩,你別隨便替銘夕做決定。」

  「我沒替他做決定,是他叫我來追您的,他沒有手,還不了您。」龐倩也不管了,上前一步把銀行卡塞到了顧國祥的衣兜裡,她另一隻手還拿著一支煙和一個打火機,她把煙遞給顧國祥,他茫然地接下,龐倩示意他吸到嘴邊,她攏著打火機為他點燃,說:「顧銘夕說,沒來得及敬您酒,真是抱歉,這支新娘喜煙一定要請您吸。」

  顧國祥:「……」

  龐倩看他一眼:「叔叔,我得回去敬酒了,再見。」

  她轉身跑了回去,一襲火紅的裙子,妖嬈得像一團火,只留下一個顧國祥在酒店門口,兜裡揣著那張銀行卡,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這天晚上,顧銘夕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三亞。

  星夜,海邊。

  月亮掛在海平面上,點點星光灑滿夜空,海岸邊滿是熱帶植物,迎面吹來的微風都帶著海的氣息。顧銘夕光著腳踩在細膩的沙灘上,白天時這沙灘被太陽曬得很燙,光腳走會有些灼人,可是在夜裡,他只覺得腳下溫溫的,很是愜意。

  海邊一個人都沒有,但他並不覺得奇怪。他赤著上身,全身只有一條沙灘褲,當海水漫過他的腳背,顧銘夕彷彿能體會到那種沁人心脾的舒爽感覺,他有些燥熱,急需這舒適的海水來為他降溫。

  正要下水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清越的聲線,略有些低沉,聽著很熟悉。

  「顧銘夕。」

  顧銘夕回過頭去,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向著他慢慢走來。

  高大的身材,被風吹亂的頭髮,輪廓鮮明的五官,深邃如暗夜般的眼睛。笑起來時,嘴裡的虎牙若隱若現。

  他也赤著上身,肩寬腰細,身上肌肉勻稱,還有一雙結實健美的手臂。走到顧銘夕面前,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熟練地點燃,瞇著眼睛吸了一口,輕輕地吐出了煙圈。

  顧銘夕看著他修長漂亮的手指,香煙在他指間燃燒,沉默不語。

  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在海邊默然站立,海風呼嘯,良久,男人問:「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顧銘夕搖頭。

  男人右手食指戳戳自己的心臟位置:「我就是你。」

  「我知道。」顧銘夕說。

  「你見過我嗎?」

  「也許。」顧銘夕笑了,「小時候,用腳寫不好字、吃不好飯,晚上就會見到你。被小朋友欺負、走路不小心摔跤時,會見到你。被很多學校拒收、被別人嘲笑、看不起時,也會見到你。」

  「對,我一直陪著你,陪你一起長大。」男人也微笑,右手玩著打火機,姿勢很瀟灑,「我一直都對你說,不用那麼辛苦,你和別人不一樣,不需要用那麼嚴格的要求來對待自己。」

  顧銘夕說:「話雖如此,但其實,我並不想要見到你。有那麼幾年,我很少會想起你。」

  男人笑:「可是你高三畢業的時候,我們還是見面了,你忘了嗎?在那個小公園的梧桐樹下,雨下得很大,你在哭,我知道,你又想到我了。」

  他說的是實話,顧銘夕的眼神黯了下來。

  男人又說:「後來的那些年,我們時常見面,不是麼?在Z城,在S市,在三亞……甚至,那一年,在上海。」

  「沒錯。」顧銘夕的聲音低了許多,但只是一會會,他又堅定地說,「但是,那都已經過去了,全都過去了,我現在很好。」

  「你的意思是,以後,我們不會再見面了,是嗎?」男人的眼睛裡帶著笑意,「顧銘夕,不要逞強,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每個人都渴望著自己永遠都得不到的一些東西。在你的心裡,我才是你最完美的模樣,是你的終極理想。雖然你從來不和別人說,但我就是你,你任何想法都瞞不了我。我知道你時常會想,如果你能像我這樣,那該有多好。」

  男人真的很帥,有著寬闊的肩膀,發達的胸肌,勁瘦的小腹上是壁壘分明的腹肌,說話時,他的兩隻手隨意地做著手勢,整個人氣定神閒,目光凌厲。

  顧銘夕笑笑,說:「我不否認我有過那樣的想法,但是你也不能否認,最近幾年,我幾乎沒有這麼想過了。」

  男人想了想,有些無奈地撇撇嘴:「是這樣沒錯。但是……顧銘夕,你真的不想再見到我了嗎?」

  「有一點你說錯了,你從來都不是我的終極理想。」顧銘夕平靜地說,「你只是我的臆想,是我無助時腦袋裡幻想出來的烏托邦。我現在明白我的理想是什麼,所以,沒錯,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你把我叫出來,是來和我告別的,對嗎?」男人問。

  顧銘夕的眼神深沉得就像他腳下的這片海:「對,我來和你告別,謝謝你這二十二年來的陪伴,但是以後,我不再需要你了。」

  他深吸一口氣,又重複一遍,「真的,我不再需要你了。」

  話音剛落,男人的煙抽完了。隨著火星在他指間熄滅,他整個人漸漸變得透明,臉上神情一片釋然。海潮又一次湧上沙灘,海水碰到了他的腳,就像氣泡被戳破,只是一瞬間,他就不見了。

  海邊又只剩下一個顧銘夕,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肩,除了腋下淡淡的傷疤,那裡什麼都沒有。

  他獨自一人站了許久,又一次往海裡走去,走到齊腰深的海水中時,他蹬了一下腳,整個人便躍進了水裡。顧銘夕屏住一口氣,在海水中翻了個身,用仰泳的姿勢慢悠悠地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