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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歷盡艱辛,完美結局(2)

  曾經的顧銘夕對待陌生人的憐憫總是表現得淡淡的,他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他人的想法,他的身體狀況一目瞭然,別人同情他,是很正常的事。

  他有尊嚴,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只是中國社會的大環境決定了殘疾人的地位肯定要比健全人低。顧銘夕只是一個人,無力改變什麼,能做的,只是堅守著自己的底線,好好地活著。

  成大炮預言的沒錯,顧銘夕每天真的能賺到兩百塊錢,因為他時常能碰到大方的人,花五十塊、甚至是一百塊買一張畫。顧銘夕想要找錢,對方都不會要,說:「你留著買顏料好了。」

  有時候,顧銘夕會停下筆休息片刻,天橋上沒有遮擋,他背脊靠著天橋的欄杆,抬起頭看著天空發呆。

  城市裡的天空並不是太藍,灰濛濛的,連著雲朵都不夠潔白。一群一群的鳥兒從他頭頂飛過,顧銘夕想到龐倩,她現在在做什麼?

  想她的時候,他就向成大炮學著編小動物,成大炮會編螃蟹,草綠色的小螃蟹,有兩個大鉗子,顧銘夕特別地喜歡。

  他用腳編,怎麼編都編不好,他也沒有不耐煩,只是用腳趾小心地夾著一片葉子、又一片葉子慢慢地編著,成大炮花幾分鐘就能編好的一隻螃蟹,顧銘夕用一整天都編不出來,但是他樂在其中,總是微笑著看著那只半成品螃蟹。

  李涵手術後還需要進行三期化療,要在S市待到五月,顧銘夕也就在天橋上斷斷續續地擺了三個月的攤。

  三個月裡,他碰到過一些麻煩事,比如城管趕人,小偷偷竊,路人刁難,以及突然下雨時的狼狽。

  三個月裡,他碰到更多的是讓他溫暖的人和事,這世上總是好心人居多,對於他們買畫的動機,顧銘夕已經不在乎了。畢竟,家裡每個月多了幾千塊錢的收入,對他來說,意義就是能讓自己和母親的生活過得更寬裕一些。

  大多數買畫的人在給了錢以後都會好好地挑一張畫,或是等顧銘夕現場畫,然後帶走。但也有少部分人,說起來是買畫,給了錢後卻直接走了,顧銘夕喊都喊不回來。

  有一次,他叫住了一個年輕男人:「先生,你畫忘拿了!」

  那人回頭說:「算了,我不要了。」

  顧銘夕站了起來,說:「你要是不拿畫,我把錢還給你。我是做生意,不是要飯。」

  那人一臉的不高興:「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啊!」見顧銘夕還要開口,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好了你不要說了,我趕時間,你把畫給我吧。」

  他隨便拿了一張畫,轉身就走,顧銘夕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在走到天橋樓梯口時,他一揚手,把那張畫丟了。

  畫紙隨著風飄下了天橋,慢悠悠地落在了地面人行道上,有個人剛巧走到旁邊,他彎下腰,拾起了這張畫,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後,他抬頭望向了天橋。

  徐雙華手裡拿著這張畫,踱步到了顧銘夕面前,低頭看著這個無臂的年輕人用腳作畫。顧銘夕抬起頭看到他,臉上露出了靦腆的笑,說:「先生,看看我的畫,喜歡的話挑一張,很便宜的。」

  徐雙華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眉目有些疏淡,穿著很普通。他沒吭聲,只是站在邊上看顧銘夕畫畫。

  顧銘夕早就習慣了旁人的圍觀,他心無旁騖地畫著,很快,兩隻依偎著的彩色小貓就在他筆下誕生了。

  他腳趾夾著筆洗顏料時,徐雙華開了口:「你學過?」

  顧銘夕抬起頭來,點點頭:「學過幾年。」

  「幾年?」

  「將近十年,我九歲開始學畫的。」

  「現在多大?」

  「二十一。」

  徐雙華又看了看手裡的畫,問:「你這是應試的筆法,你是美術生?」

  「啊,不是的。」這個人雖然神情淡漠,但顧銘夕卻覺得不需要提防他,回答道,「我小學裡是在少年宮學,初中以後是跟著一個老師學,老師教的大部分都是美術生,所以畫東西難免有應試的筆法。」

  「你為什麼不考大學?」徐雙華一邊問,一邊學著顧銘夕的樣子席地而坐,盤著雙腿,繼續問,「是因為家裡困難嗎?」

  顧銘夕小聲說:「我大學休學了,媽媽生了病,我要照顧她。」

  「你爸爸呢?」

  「他在外地,他們離婚了。」

  「你叫什麼名字?」

  「顧銘夕。」

  這以後,徐雙華又不說話了,顧銘夕也沒有主動開口,他繼續在畫板上鋪開一張紙,徐雙華就默默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畫。

  這一坐就是兩個小時,最後,徐雙華什麼都沒有說,起身走了。

  後來的幾天,顧銘夕時常能看到這個中年男人,他們沒有再聊過天,那個人只是站在他旁邊,或是坐在地上,看著他畫了一張又一張。

  直到有一天,徐雙華說:「小顧,你把東西收拾一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隔了這麼多天,他就對顧銘夕說了這麼一句話,換成別人,肯定不會答應,但是顧銘夕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把畫板背到肩上,背雙肩包時有些困難,徐雙華幫了他一把,顧銘夕說:「謝謝。」

  徐雙華淡淡地說:「不客氣,走吧,我的車在下面。」

  顧銘夕怎麼也沒想到,徐雙華居然把他帶到了S市鼎鼎有名的一所美術學院,他更加沒想到,這個外表普通的中年人,是徐雙華。

  「您是徐雙華老師?」顧銘夕吃驚得要命,徐雙華是國內有名的油畫大師,平時是S市美院的客座教授,對於自己能和這樣大師級的人物接觸,顧銘夕心裡很有些激動。

  徐雙華很難得地笑了一下,說:「你知道我?」

  「我的老師經常提起您。」顧銘夕眼睛亮亮的,「徐老師,您把我帶到這兒來,是……」

  「我要看看你的基礎。」徐雙華說,「有個班的大一生下堂課要畫石膏,你和他們一起去畫。」

  顧銘夕就這麼被趕鴨子上架地去畫了石膏素描,他已經有很多年沒畫石膏了,混在一群大一學生裡,他心裡很緊張,最後,他畫得並不好。

  顧銘夕能看出徐雙華眼裡的失望,他也知道自己畫得很糟,徐雙華什麼都沒評價,只是開車把顧銘夕送回了天橋下。

  停好車的時候,徐雙華對顧銘夕說:「我雖然在美院做老師,但是那些學生都只是學生,不是『我的學生』。我到現在為止,只收過三個學生,一個在上海開工作室,一個在德國留學,一個去了美國發展。我這個人收學生沒有講究,不在乎那些繁文縟節,我講的是緣分,和天分。」

  他看向顧銘夕:「小顧,我和你很有緣分,但是,對不起,你缺少一些天分。」

  顧銘夕下了車,背著畫板站在街邊,看著徐雙華的車子駛遠。

  他不再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孩了,顧銘夕知道,他也許是碰到了人生轉折的契機,但是卻被自己的不爭氣給搞砸了。顧銘夕心想,剛才的素描並不是他的真實水平,所以,他不應該輕易地放棄,必須再爭取一下。

  顧銘夕喜歡畫畫,當年,他不考美術類,是因為他的文化課成績非常好。要考頂尖的美術類院校,顧銘夕至少需要花一年時間專心準備,最後還不一定考得上,萬一沒考上,又耽誤了文化課成績,就什麼都白忙了。

  顧銘夕因為這樣一個機緣巧合認識了徐雙華,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個新的方向,在家裡想了一宿,他決定,一定要去說服徐雙華。

  從這一天開始,顧銘夕不再去天橋擺攤了,他每天都去S市美院,站在徐雙華的辦公室門口,等上大半天。

  徐雙華是客座教授,平時很少在學校,偶爾來一次看到顧銘夕,他很驚訝,心裡卻生出了一種反感。

  看到徐雙華,顧銘夕立刻跟在了他身後,他背著畫板,說:「徐老師,我帶了幾張素描練習,您能看一下嗎?」

  「你的素描我已經看過了。」徐雙華頭也不回地說,顧銘夕還是跟在他身邊:「徐老師,上一回我沒畫好是因為我很久……」

  徐雙華打斷他:「真正有天分的人哪怕幾十年沒動筆,一動筆也會是驚世之作。」

  「徐老師……」

  徐雙華突然站定腳步,回頭看顧銘夕,幾個月在天橋上的風吹日曬,把他曬得黑黝黝的,一雙眼睛倒是很明亮,可是嘴唇卻乾燥地褪了皮,徐雙華皺起眉,問:「你幾點來的這兒?」

  顧銘夕答:「上午九點。」

  「吃飯了嗎?」

  顧銘夕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帶麵包了,中午吃過了。」

  「上廁所呢,自己能上?」

  顧銘夕小聲說:「我少喝水就行。」

  「胡鬧!」徐雙華生氣了,「顧銘夕,別再叫我看見你!」

  他氣得拂袖而去,顧銘夕站在那裡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

  幾天後,徐雙華又在辦公室門外看到了顧銘夕,他微笑著說:「徐老師,我把我的工具帶來了,可以自己去上廁所,就是有點慢。我也帶水瓶了,今天喝了好多水。」

  徐雙華問:「什麼工具?」

  「不求人。」顧銘夕咧開嘴笑,「就是癢癢撓。」

  兩個人在辦公室門口對峙,一會兒後,徐雙華說:「小顧,你別這樣子,我不是大姑娘,死纏爛打是沒有用的。」

  顧銘夕的笑容收了起來,說:「徐老師,我是真的想做您的學生。」

  「為什麼?」

  「我……」顧銘夕平靜地說,「我沒有胳膊,找不到工作,我必須要思考自己將來能做些什麼,我不可能在天橋上擺一輩子的攤,我喜歡畫畫,我希望能做您的學生,可以真正地學到東西,將來可以靠這個吃飯。」

  他說得很實在,但是徐雙華說:「我這裡不是慈善機構。」

  顧銘夕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極難看,胸口起伏了片刻,低聲說:「徐老師,您再給我一個機會,行麼?」

  這時,另一個老師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看到徐雙華,說:「徐老師,有個事和您商量,今天寫生課的模特兒突然生了病,來不了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模特,您看咱們是不是把課給調一下?」

  徐雙華掃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身邊的顧銘夕,突然說:「我認為,殘缺的人體會給人巨大的視覺衝擊力,那群小孩兒畫滿身褶子的老頭兒都快畫厭了,說不定換個年輕模特,能讓他們爆發出創作激情。」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顧銘夕,「我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裸模,你肯做嗎?」

  顧銘夕站在畫室門口時,一顆心劇烈地跳著。

  終於,他用肩膀推開門,慢慢地走了進去。

  畫室裡有二十多個學生,都在自己的畫架前進行著寫生準備。有人抬頭看到顧銘夕,眼裡透出了驚訝的目光。

  年輕的男人?這真的很稀奇。

  但是更驚訝的目光出現在顧銘夕身上的浴袍被褪下來後,畫室裡甚至響起了一片低低的驚呼聲。

  渾身上下,顧銘夕只穿著一條灰色三角內褲,二十多個畫架包圍在他身邊,午後的陽光透過畫室的窗子照了進來,灑在了他的身上。

  無數的細小塵埃在陽光下飛舞,顧銘夕靜靜地站在畫室中間,低著頭,含著胸,胸口起伏得劇烈。一會兒後,他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時,眼裡透出了堅定的光。他慢慢地昂起了頭顱,挺直了腰桿,舒展開了他的雙肩。

  他從未在那麼多陌生人面前展露他的殘肩,那骨肉被截斷的地方,有著常人很難見到的傷疤。他動一動肩膀,那兩團圓圓的截肢末端就會相應地動起來,骨頭在皮肉底下小小地蠕動,被縫合在腋下的皮膚緊繃著,還有輕微的顫抖。

  這時候的顧銘夕很瘦,臉上、脖子和膝蓋下的皮膚很黑,身軀和大腿的膚色卻又很白,整個人黑白分明,看起來很滑稽。

  他有一雙修長而有力的腿,有著窄窄的腰和挺翹的臀部,他的肩膀寬闊,卻沒有發達的胸肌,這時候甚至能看到一根根的肋骨。

  顧銘夕的臉部輪廓鮮明,五官深邃立體,眼神平靜得一點波瀾都沒有,彷彿這畫室裡二十多人的打量絲毫不會打擾到他的心境。

  徐雙華沒有讓顧銘夕擺特別的姿勢,他沒有手臂,很難擺出像樣的姿勢。徐雙華只是讓顧銘夕隨意地站在那裡,年輕的男人始終昂首挺胸,站得像棵樹一般得挺拔,他的視線放空,不知望向了何方,在徐雙華輕聲的指導聲和學生們悉悉索索的筆觸聲中,顧銘夕赤著身子站過了一節課。

  下課時,徐雙華親自為顧銘夕披上了浴袍,拍拍這年輕男孩的肩,說:「小伙子,你不錯。」

  離開美院,顧銘夕一時間不想坐車回去,他在路邊發了很久的呆,看到了美院門口的一個公用電話超市。

  顧銘夕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挑了個位子坐下,用臉頰和肩膀夾下了電話的話筒,又低下頭,用嘴唇按下了那一串熟記於心的手機號碼。

  他沒有把話筒夾起來,而是歪著腦袋靠在桌面上,把耳朵湊到了聽筒邊。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龐倩的聲音在那邊響起:「喂,哪位啊?」

  顧銘夕不吭聲,連著呼吸聲都很輕,龐倩又問:「喂?……喂,說話呀?」

  幾秒鐘後,她說:「顧銘夕,是不是你?」

  「……」

  「顧銘夕!顧銘夕我知道是你!顧銘夕!」她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帶著濃重的哭腔,「顧銘夕,顧銘夕你不要掛電話!你在哪兒啊?這是哪個地方的號碼?你不在Z城了嗎?你幹嗎要躲著我啊!你到底碰到了什麼事?你九月份還回去讀書嗎?」

  「……」

  他始終不吭聲,龐倩終於冷靜下來,溫柔地說:「顧銘夕,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最近可能過得不好,我也幫不了你什麼忙。如果你覺得心裡難受,你就給我打電話,你不說話沒關係,我會說給你聽,你要是不掛電話,我一定不會掛。顧銘夕,你得讓我知道,你好好地活著,好嗎?」

  他在心中回答,好。

  然後,他掛了電話。

  龐倩很快就回撥過來,有人接起電話:「這裡是公話超市……是S市……之前打電話的人?啊,已經走了……沒胳膊?你說什麼胡話呢,你見過幾個沒胳膊的人?」

  顧銘夕成為了徐雙華的第四個學生。徐雙華很忙,顧銘夕不能天天去見他,兩個人就約定了每週見兩次,每次一個下午,徐雙華一對一地指導他畫畫。

  顧銘夕聽過徐雙華在美院上課,他不熱情,講得中規中矩,但在指導學生畫畫時還是很耐心仔細。可是,當畫室裡只剩下顧銘夕和徐雙華時,這位大師竟會變得分外嚴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