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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2)

  龐水生第一眼見到自己的女兒時,真是嚇了一跳,小姑娘比周圍所有的孩子都大了一圈,頭髮又黑又多,一張滿月臉紅彤彤的,皮膚繃得一點兒皺紋都沒有。她身長五十一厘米,體重九斤八兩,是婦保醫院當月的冠軍寶寶,人稱九斤姑娘。

  龐水生抱著九斤姑娘在走廊遛彎兒時,顧國祥帶著妻兒來醫院探望。李涵看到龐水生懷裡的胖寶寶,笑得眼睛都彎了,逗著自己懷裡剛滿一歲的兒子:「銘夕,銘夕,瞧,這是你的媳婦兒呦。」

  顧銘夕忽閃著兩隻大眼睛,看著裹在襁褓中的胖娃娃,彷彿看到了有趣的玩具。他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探著身子,兩隻小手揮個不停。

  睡得正香的九斤姑娘此時微微地瞇了瞇眼睛,張大嘴打了個哈欠,接著鼻子一皺,手一甩,腳一蹬,突然就哇哇地哭了起來,哭聲之響亮,簡直地動山搖。

  顧銘夕疑惑地看著她,一會兒後終於皺著眉頭縮回了媽媽懷裡。

  龐水生給自己的九斤姑娘取名叫龐倩。

  他只有初中學歷,取這個名兒純粹就是瞎取,就像那個年代滿大街的張紅、陳蘭、李娟、王燕一個道理。不像顧國祥和李涵給顧銘夕取名字,小男孩兒出生在前一年的農曆七夕,特地加一個銘字以作紀念,好聽,又有意義。

  龐倩和顧銘夕在金材大院裡無憂無慮地長大,一起吃飯,一起畫畫,一起看動畫片,甚至還一起洗澡。

  可是,就算龐倩和顧銘夕是穿同一條開襠褲、吃同一碗飯長大的,也沒能阻止他倆往兩個極端長。簡而言之就是,顧銘夕越長越好看,而龐倩,卻因為體重基數太大而越長越胖。偏巧她姓龐,慢慢的便在大院裡有了個外號,大家叫她「龐胖」,龐胖,龐胖,叫到後來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胖胖」。

  顧銘夕已經念了幼兒園中班,繼承了顧國祥和李涵外貌上的全部優點,長得非常漂亮可愛。他還遺傳了顧國祥的好頭腦,十分得聰明機靈,不管是學唱歌跳舞還是數數講故事,都是學得最快最好的那一個。

  所有人都喜歡顧銘夕,他聽話懂事,乖巧有禮,很少調皮搗蛋。住在一個金材大院裡,大家提起顧國祥的兒子,那真是個個稱讚,都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會成才。再一聊起龐水生的女兒,大家都搖頭歎氣了。

  龐倩嘴饞,懶惰,時常闖禍,脾氣還不好。漸漸的,醜醜胖胖的龐倩,逐漸變成了大院裡最孤獨的小孩。

  只有顧銘夕願意和龐倩一起玩。

  金材大院進門處有一塊空地,空地左邊是個大花壇,花壇邊種著一棵香樟樹;空地右邊是一個自行車棚,邊上有一間小房子,住著一個六十多歲的單身老頭兒。老頭姓曾,是金屬公司的退休職工,一輩子沒結過婚,退休後就向公司申請來金材大院看門。

  曾老頭一個人住,吃東西就比較簡單,他會在房子門口架一個煤餅爐,慢慢地鹵一鍋子的滷味,裡面有雞爪、雞蛋、雞翅膀和雞胗,鹵完以後下著小酒夠吃好幾天。

  曾老頭知道龐倩嘴饞,有時候會給她一些吃的,有一天,曾老頭又給了龐倩一個鹵雞蛋,龐倩像是得了寶貝似的,捧在手心坐在花壇邊等顧銘夕。

  兩個六、七歲的小孩注意到了她,是大院裡的張佳琦和付亮,他們嘴饞了,張佳琦從花壇裡摘下一朵花,遞到龐倩面前:「胖胖,我把這個給你,你把雞蛋給我。」

  龐倩看看他,沒吭聲,把雞蛋捧得更緊了。

  付亮把自己的孫悟空面具拿給龐倩:「我的面具借你玩會兒,你把雞蛋給我。」

  龐倩瞥瞥他,搖了搖頭。

  利誘不成,就只能威逼,張佳琦說:「胖胖,你要是不把雞蛋給我,我就告訴你爸爸媽媽,你偷了曾爺爺的雞蛋!」

  龐倩急了,大喊:「我沒偷!」

  付亮衝她做鬼臉:「你就是偷了!」

  他和張佳琦開始扭屁股,大聲地唱出金材大院的小孩自編的兒歌:「胖胖是只大肥豬,每頓要吃三碗飯!胖胖屁股臉盆大,走路就像嘎嘎鴨!胖胖放屁噗噗臭,熏死村裡一頭牛!」

  龐倩兩隻手緊緊地捂著自己的鹵蛋,凶狠地瞪著他們。

  兩個小孩唱完後,張佳琦對著付亮一撅屁股,嘴裡「噗」的一聲叫,付亮裝作被臭屁熏到的樣子,手舞足蹈地跳了起來。

  他們哈哈大笑,龐倩終於忍不住哭了。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想起身回家,張佳琦和付亮卻不肯放過她,圍過來就要搶她手裡的蛋,龐倩突然也發了狠,和他們廝打起來。

  顧銘夕帶著幾個小孩從大院外面凱旋而歸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丟下了手裡的樹枝,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用力推開了正在扯龐倩辮子的付亮。

  張佳琦和付亮可沒有把五歲多的顧銘夕放在眼裡,他敢幫胖胖?那就一起打!

  兩個讀幼兒園的小孩怎麼打得過讀小學的孩子,龐倩手裡的雞蛋終於掉到了地上,她撕心裂肺的哭聲把曾老頭引了過來,他趕跑了兩個大孩子,又驅散了邊上圍觀的一群小孩,最後,把被打得趴在地上的顧銘夕拉了起來。

  蹲在那個摔爛了的鹵蛋邊上,龐倩越來越心疼,哭得越發大聲,顧銘夕低頭看看自己被扯破了的衣袖,再看看辮子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龐倩,終於向她伸出了手:「胖胖,別哭啦,我帶你回家。」

  龐倩又哭了一會兒,終於抽抽噎噎地站了起來,緊緊地牽住了顧銘夕的手。

  在龐倩的記憶裡,這是為數不多的、她和顧銘夕手拉手的經歷。大多數時候,她主動去拉他的手,都會被他躲開、甩開。那時的顧銘夕驕傲而矜持,深受幼兒園裡小女孩們的喜歡,他像個小王子一樣閃閃發光,才沒那麼容易就能討好呢。

  只是,當時的他們都不會想到,到了後來,當他想去牽她的手時,卻只剩下了永遠的無能為力。

  顧銘夕真的脫了鞋襪和龐倩一起堆起了雪人。

  龐倩負責去捧來雪塊,顧銘夕則負責堆砌。他坐在雪地裡,身體後仰,上身和腿形成一個「V」字形,抬起兩隻腳不停地按壓著龐倩丟過來的雪塊,漸漸的,雪人的身子被他堆了起來,只是並不太高,樣子呈圓錐形。

  堆腦袋的時候,他站了起來,左腳踩地,右腳抬起和龐倩一起「圓潤」著雪人的頭,他的腳時不時地會和她的手碰在一起,龐倩嘴裡雖然會叫:「拿開你的臭腳!」但顧銘夕知道,她其實不介意。

  好不容易堆完一個只到他倆腰部位置的雪人,龐倩一邊搓著手,一邊嫌棄地撇嘴:「好難看。」

  雪人的確很難看,兩片葉子做眼睛,一根樹枝做鼻子,連著腦袋都是耷拉著的。顧銘夕站在龐倩身邊,動動肩膀,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龐倩意興闌珊地在自己衣服上蹭干雙手,拖起兩人的書包,說:「回家了,真沒勁。」

  顧銘夕眨眨眼睛,又一聲不吭地坐回地上開始穿襪、穿鞋。

  龐倩不知道,因為長時間席地而坐,他的褲子都被雪水浸濕了,此時冰得刺骨,又因為一直光腳踩在雪地裡,他的兩隻腳都凍得麻木了,皮膚紅紅一片,腳趾頭已經不聽使喚。

  龐倩在邊上晃了一會兒,聽到顧銘夕喊她:「龐龐!」

  她回頭瞪他:「不許叫我胖胖!」

  「不是胖胖,是龐龐。」顧銘夕放軟語氣,「你來幫我一下,我腳趾頭凍僵了,穿不了鞋。」

  龐倩心裡叫一聲糟糕,丟下書包跑去他身邊,一看他濕漉漉的屁股和褲管,還有紅通通的雙腳,她都快哭了:「完蛋了,你媽媽一定會告訴我媽媽的,我媽媽一定會打死我的!」

  顧銘夕:「……」

  龐倩苦著一張臉蹲在他身邊幫他穿了鞋襪,發現連襪子都濕了,她更想哭了。顧銘夕悶了一會兒,說:「我不告訴我媽媽就行了,你怕什麼。」

  龐倩噘著嘴:「那你媽媽要是問你褲子為什麼濕了,你怎麼說啊?」

  顧銘夕很認真地想了想,說:「要麼,我就說我放學路上摔了一跤?」

  「你摔跤你媽媽也會告訴我媽媽!我媽媽一樣會揍我的!」

  見龐倩急得哇哇大叫,穿好了鞋的顧銘夕慢吞吞地站了起來,說:「好啦,我保證不告訴我媽媽,行了吧。」

  「真的嗎?」龐倩歪著頭看他。

  「真的。」顧銘夕湊到她身邊,用自己的肩膀碰碰她,「走啦,回家了,天都快黑了。」

  「哦!」

  兩個孩子背上書包,把那個醜醜的雪人丟在身後,一起往金材大院走去。

  =  回到大院時,顧銘夕和龐倩正巧碰到下班回家的顧國祥。顧國祥在自行車棚裡停好車,就聽到兩個孩子開口叫他。

  「爸爸。」

  「叔叔。」

  顧國祥神情平和地走到他們身邊,伸手拍了拍顧銘夕的肩:「放學了?」

  「嗯。」顧銘夕點點頭,隨著父親一起上樓。

  顧國祥這年三十八歲,身高體瘦,面容英俊,有一頭濃密的黑髮,戴一副近視眼鏡,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

  樓道裡,顧銘夕走在最前面,顧國祥走中間,龐倩則走在最後。從一樓到五樓,顧國祥和顧銘夕一直都沒有說話,顧銘夕的步子邁得特別穩健,兩隻空袖子靜靜垂在身邊,整個人一點也不像平時和龐倩一起走樓梯時連蹦帶跳的樣子。

  龐倩知道顧銘夕有點害怕他的父親,儘管在龐倩眼裡,顧國祥是一個溫和有禮的人。他從來不會大聲說話,更不會像她的父母那樣,在她調皮搗蛋時還會罵她揍她。而且,顧國祥工資高,顧銘夕吃的穿的玩的都比龐倩來得高檔,因此,龐倩很羨慕顧銘夕有一個這麼優秀的爸爸,一點都不理解顧銘夕在顧國祥面前的謹慎矜持。她總覺得,在自己爸爸面前,應該是可以隨便撒野的。

  走到五樓時,顧國祥突然開了口:「銘夕,你的褲子怎麼濕了?」

  顧銘夕:「……」

  龐倩嚇壞了,說了聲「叔叔再見」就拿鑰匙開了門,閃進了自己家。

  顧國祥開了502的門,李涵聽到聲音迎了出來,笑著說:「咦,你倆怎麼一起回來了?」

  「樓下碰到的。」顧國祥把包交給李涵,又脫掉大衣,看著自己的兒子坐在凳子上換鞋,他走過去摸了把他的褲子,很濕,一路摸下去,又摸到了他潮濕冰冷的雙腳。他壓低聲音問,「你尿褲子了?」

  「沒有!」顧銘夕連忙搖頭,又小聲說,「爸爸,這是水,外面的雪水。我剛才和龐倩玩了一會兒雪,不小心把褲子弄濕了。」

  顧國祥沉吟了一下,說:「先把濕褲子換下來,這樣會感冒的。」

  「哦。」顧銘夕點點頭,乖乖地跟著父親去了房間,又加了一句,「爸爸,對不起,我下次會注意的,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媽媽。」

  顧國祥回頭看他一眼,最終還是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點了點頭。

  吃晚飯的時候,顧銘夕坐在椅子前,李涵幫他端來一盆熱水放在腳邊,他自己洗了腳,洗完後,李涵又給他盛飯,拿筷子,把臉盆端去倒掉。

  顧國祥一直坐在餐桌邊,眼神複雜地看著這一切。

  顧銘夕吃飯用右腳。他家的餐桌是定做的,要比普通桌子低一些,顧銘夕右腳擱在桌子上,伏著身子,腳趾夾著筷子扒拉著飯往嘴裡送,李涵時不時地把菜夾到他碗裡,還幫他盛來一碗湯。

  顧國祥始終不說話,直到李涵幫兒子剝了幾隻蝦,顧國祥才開口:「有些事,你該叫銘夕自己做。」

  李涵愣了愣,顧銘夕也抬頭看向了自己的爸爸。

  「我知道盛飯、盛湯、端臉盆之類的事的確比較困難,但是剝蝦、夾菜這種事,他不能依賴別人一輩子,應該要學著自己做。」顧國祥一邊吃飯,一邊淡淡地說著,「銘夕現在還小,但他以後總要長大的,他要出去念大學,還要找工作、找對象。是不是我們不在,他就沒菜吃了?阿涵,難道你要照顧他一輩子?」

  顧銘夕收了收肩膀,又低下了頭去,長而密的眼睫毛低垂著,視線只定格在自己面前那碗米飯上。

  李涵沉默了一會兒,說:「慢慢來麼,我們都不要急,銘夕現在已經進步很多了,天熱時他都學會自己穿衣服了,他才十一歲,你不要對他要求太高。」

  顧國祥看了她一眼,轉頭看向了顧銘夕,說:「銘夕,不是爸爸對你要求高,而是這個社會對你要求高。外面的世界沒那麼公平,很殘酷很現實,你沒有手臂,不管是唸書還是找工作,起跑線就和別人不一樣。你想要達到和別人一樣的高度,就得付出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你要是想著偷懶、享福,那你最後就會被甩在絕大多數人的身後,別說成就,也許連個工作都不會有。你明白嗎?」

  顧銘夕緊緊地抿著嘴,臉色都有些白,輕輕地點了點頭,李涵心疼極了,有些生氣地說:「國祥,吃飯呢!你和孩子說這些幹什麼,咱們銘夕已經很努力了,成績一直都是年級前三名的,畫畫也畫得那麼好,你還有哪裡不滿意啊?」

  聽她這樣說,顧國祥突然笑出了聲,搖著頭說:「呵呵,我對銘夕很滿意,非常滿意,行了吧?好了別說了,吃飯。」

  他再也不說話,李涵也沉默下來,顧銘夕默默地吃著飯,李涵不再往他碗裡夾菜,他自己又夾不到,索性嚥下了大半碗白米飯。

  飯後,顧國祥惦記著顧銘夕被雪水弄濕了的身體,就讓李涵給他洗個澡。顧銘夕紅著臉著急地說:「我不用媽媽洗,我可以自己洗的。」

  夏天的時候,顧銘夕都是自己洗澡的,但是到了冬天,需要搓澡,他就只能讓父母幫忙。但是即便要媽媽幫著洗,他也一定會穿著小短褲。而這一天,因為晚飯時顧國祥說的話,顧銘夕打定主意要自己洗澡。

  顧國祥看穿了兒子的意圖,歎口氣,說:「你自己又洗不乾淨的,這樣吧,今天爸爸幫你洗澡。」

  他帶著兒子去了衛生間,幫他脫掉了所有的衣褲,顧銘夕清瘦的身體便完全袒露出來。小小的男孩兒,身子還未發育,皮膚白白的,肩膀窄窄的,而雙肩以下,卻是什麼都沒有了。

  那一場意外,使他稚嫩的雙臂齊根而斷,一點殘肢都沒留下,只餘下兩個圓圓的肩膀,還有腋下位置那幾道猙獰的粉色傷疤。

  顧銘夕低著頭,雙腳互扯脫著自己的褲子,顧國祥伸手摸了摸他的右邊殘肩,小男孩嚇了一跳,身子一抖,回頭看爸爸,眼神黝黑清亮,還帶著些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