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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消息

  01

  從醫院回去之後,我打電話問花花為什麼心情不好。花花笑笑跟我說:“工作上的事情,生活上的事情,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事情,都特別煩心,最近樣樣不順呢!”

  我問:“怎麼了?”

  花花卻說:“等我想說的時候,再告訴你吧!”

  既然花花不欲多說,那麼,作為朋友,保持緘默即可,我也沒再追問,說了些生活瑣事,就掛斷了電話。

  耗子和劉文靜最後還是決定打掉那個孩子,這個結局早被我料到。劉文靜和耗子媽一樣,都非常瞭解耗子,知道哪裡是他的軟肋,怎樣談判會達到目的。耗子媽用逼迫,劉文靜用眼淚,目的都一樣,不過是一個硬、一個軟罷了。

  耗子其實還想在他媽面前爭取下的,想著劉文靜懷孕是個很好的機會,他媽會看在孩子的分兒上,看在生米已成熟飯的份兒上,接受劉文靜,從而留下這個孩子。在他倆就“要不要這個孩子”的爭論中,耗子打了個電話給他媽。哪知耗子媽接了電話,只沉默了一下下就說:“我給你的卡裡打點錢,你帶她去打胎。”說完就掛了電話,不再聽耗子嘮叨。

  不到半個小時,耗子的卡裡收到了三千塊錢。三千塊,只夠做手術,耗子媽連營養費都沒給,足見其根本不顧劉文靜身體的孱弱,足見其態度之堅決,足見其不喜歡劉文靜的程度有多深。

  耗子媽的態度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最終促使耗子同意打掉這個孩子。

  劉文靜坐小月子期間,基本都是耗子伺候的。然而那時,兩人均知大勢已去,見面也黯然。晚上,耗子過去給劉文靜煮好飯,看劉文靜吃完,再一個人默默收拾完,想多跟劉文靜說幾句話,劉文靜卻不欲溝通,只好沉默著走掉。耗子細心,知道白天他上班之後,就只有劉文靜一個人在,於是通常會多煮點菜,留給她白天微波爐轉轉吃。

  養好身體之後,劉文靜把耗子唯一的筆記本電腦要過去了。劉文靜說她沒錢買電腦,而她更需要電腦。耗子二話沒說就給她了。她不過要一台電腦而已,就算劉文靜要他放血,只怕他也放了,誰讓他對不起她呢!

  劉文靜小月子坐完,基本就沒耗子什麼事兒了。之後,她一直躲著耗子,就算是有時候需要幫忙,寧可找我們,也不願意多跟耗子打交道。

  劉文靜在上海朋友不多,我們幾個算是她僅有的朋友,而她同時也看出來了,我們這些人,雖然各有各的缺點,但心地不壞,對人也熱情,倒是值得一交。

  再見到她的時候,她比之前更瘦了,臉色也蒼白,眼睛顯得更大了。然而跟之前有很大不同,以前看她,美則美矣,卻是個木頭美人。那雙眼,雖然很大,卻無光亦無神,因不敢與人對視,才顯得更加呆板。這次看她,她的目光似乎堅定了很多。雖然經歷了這麼多傷痛的事情,但整個人的精神氣出來了,像是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情,找到了主心骨。

  我不知道這段時間她的心理路程究竟是怎樣的,想必一定很不好受。不過這世上有些人,因為生來就比較苦,早已習慣了多大的災難都不吭聲,打落牙齒和血吞。

  這類人,平時可能渾渾噩噩,真正遭遇事情的時候,在無法逃避的情況下,通常並沒有條件任由自己的情緒氾濫,只能選擇想辦法讓自己堅強地活下去,再考慮其他。正是在這麼多“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才逐漸形成自己的性格,培養出主心骨。

  劉文靜主動找我,想跟我聊一聊高考那年的時光,包括當時的成績、有沒有偏科、競爭激烈不激烈,當時給我印象最深的優秀生平時是怎樣學習的、專業怎麼選等等。

  她突然找我聊這些話題,只說明一個情況:她想讀書。

  我很好心地跟她說:“其實,讀夜校不必考慮這麼多的。”

  她微笑,輕聲說:“我想去念正規大學,和你們一樣的這種。”

  我倒抽一口涼氣,好大的志向。這件事如果換了其他人,也不是完不成,關鍵是她劉文靜。她沒有錢、沒有好的工作、沒有家庭的支持、貌似也不認識什麼能幫她搞定學籍的人,就算能成功考上大學,四年全日制本科,自然是不能上班了,學費哪裡來?生活費哪裡來?她的家人支持她嗎?據我瞭解,像她這種家裡連生幾個女兒,好容易得了兒子的農村家庭,女兒有燒錢的大志向,不想方設法打擊就是好的,更別提支持了。

  劉文靜跟我說:“我知道這很難,也知道你們並不看好,可我還是想去試一試。我不希望有一天還會因為出身和學歷的問題,被挑剔,被責罵,甚至被打。我不想再卑微地活著了。我看到了你們是怎樣生活的,不可能再回去過以前的日子了。我之前為了找一份前台的工作,弄了個假學歷,心裡一直很忐忑。有時候,其他人隨便幾句話,我都會懷疑是對我的質疑。有幾次,晚上做夢,夢見假學歷的事情被揭穿,我被很多人圍在中間,各種指責撲面而來……後來想通了,如果我想在上海繼續生活下去,想過上跟以前不一樣的生活,那麼,學歷問題將是我永遠無法逃避的弱點,隨時有可能被人狠狠一擊。”

  劉文靜一口氣說了很長一段話,我忍不住又歎氣了:“很多高學歷的人會羨慕你的美貌,美貌才是上天給一個女人最大的恩賜,明明拼臉就能贏,你卻偏偏要拼才華。”

  劉文靜笑一笑:“不管耗子媽多麼反對,耗子還是堅持要跟我在一起,他只是比較軟弱,但對我還不錯。那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跟耗子分手嗎?”

  “因為他媽始終是橫亙在你倆之間的一根刺?”

  “這只是導火索。因為我想嫁人,想被條件比我家好太多的家庭接受,想做一個受人尊重的妻子和兒媳婦,而這一點,耗子做不到,或者說,是現在的我做不到。”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這次我見到她,感覺跟之前有那麼大的不同了。這一次,她的眼睛裡有光,而這個光是由內至外散發出來的。她終於想明白,美貌對於一個女人是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一旦涉及婚姻這個話題,沒有其他條件支撐的美貌,是那麼的不堪一擊。

  劉文靜真的變了,她以前也很聰明,但只是小聰明,而現在,她變深刻了。

  這次見面之後,劉文靜消失了半個多月,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很開心地告訴我們:“最艱難的問題已經搞定了。”

  原來,她是回了趟老家,找到了當初對她還不錯的一個初中老師,搞定了學籍掛靠的事。那個老師年齡很大了,有一個學生在他們縣某高中教書。她說動了初中老師跟她一起跑關係,找校長,找實權人物,在那所高中弄到了一個學號。她打算參加一年以後的高考。

  她花了些錢,不算多,大概幾千塊的樣子。這半個月,她一直在為學號這件事奔波,甚至都沒怎麼著家。

  劉文靜重新回到上海之後,我們幾個人的噩夢正式來臨了。

  她曾經找過我問高考的事情、選專業的事情以及大學時發生的事情,而實際上,我的這幾個朋友,她一個沒落地全部找過。她通過這些八卦來判斷,自己的主攻方向,將要讀什麼專業。

  我們這幾個人中,薇薇學歷最高,英國知名大學金融系研究生,但她的本科卻是在國內讀的,據說薇薇高考時英語滿分。其次是教授,T大建築系,他的數學、物理、化學都學得特別好,曾經得過競賽類的大獎。我們其他幾個人,雖然學校沒有薇薇和教授那麼牛逼,但都有各自擅長的科目和領域。比如說我,我讀書的時候偏科嚴重,語文學得特別好,其他幾門課就不怎麼樣了。

  我們幾個人,被劉文靜強拉著補課。其實這時候,我們距離高考已經很多年了,這時候的教材與我們當年也有很大不同,真補起課來,我們一定不如專業的老師。劉文靜可不管這些,一句“比我強就夠了”把我們抵了回去。從此,她只要有疑問,就不分時間段、不顧場合給我們打電話。

  我正在開會,她打來。我悄悄按掉,發條短信:開完會打給你。

  她的短信立刻追過來:多長時間?

  如果我說半個小時,她絕對會在第31分鐘打來電話,跟我說:“半個小時了,你還沒開完?”

  夜裡兩點,她打來電話。我睡得正香,接了電話罵一句:“還讓不讓人睡了?明天還要上班呢!”說完不等她說話,直接關機。等我開機的時候,起碼有十條短信等著我。短信內容不是責怪我掛她電話,而是把學習中的問題和疑惑,全部編成短信,等我一開機就可以立刻解答。

  我深深地後悔了,後悔當初不應該跟她吹牛逼說我高中三年,語文考試從來沒下過一百三,六十分的作文,我從來都在五十五左右。如果我不這樣跟她說,就沒有今日的騷擾。她的騷擾有時候甚至讓我產生了想換手機號的衝動。

  那段時間,幾個哥們兒跟我的感受一模一樣,都被她抓壯丁抓到崩潰,然而她從來不去找耗子。用她自己的話說:“耗子沒有什麼特別優勢的科目。”我們卻知道,她不過是躲著他。畢竟曾經是情侶,又傷得那麼深,劉文靜不願意跟他再有糾葛。

  我從來不知道劉文靜有這麼強勢的一面。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畏畏縮縮的,像個鵪鶉一樣躲在耗子後面,別人看她一眼就臉紅,恨不得把腦袋低到褲襠裡。

  耗子媽是個很強勢的人,用一個潑婦的姿態把劉文靜最軟弱的一面瞬間激發了出來,然而軟弱只是劉文靜的第一性格,那或許跟生活經歷有關。想通了之後,跟耗子分手就顯得比較強勢了,而逼迫我們這群朋友為她所用,則是她強勢的完全體現。

  她的強勢,我常常會覺得煩,但內心深處卻非常地欣賞。我想知道,這樣的女孩,有這樣的性格,長得又漂亮,她的未來能走到哪一步。

  劉文靜很聰明,她從來不需要我們手把手補課,幫她畫重點,教她具體的解題方法,她只需要我們告訴她學習方法,她會自學。我們什麼都沒有主動做,只是在她問問題的時候,憑自己的能力解答了而已。我們解答不出來的時候,大家討論,討論不出來,會去問自己認為能解答的人。我們第一次見到小宇宙這麼強大的人,不忍心不幫她。

  02

  劉文靜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自學高中三年的課程,而她初中的基礎又不怎麼樣,過程之艱難可以想像。同時,劉文靜還在上班。她必須保有這份前台工作,才能支撐她在上海的生活。

  劉文靜的工作雖然清閒,卻不是無所事事的,不然公司也不會支付她薪水。她將教材和習題帶到公司,見縫插針地學習,倒也沒怎麼耽誤工作。至於一直讓她擔心的假學歷問題,她知道這一關不好過,乾脆把人事部經理賈莉姐姐請出來吃飯,眼圈紅紅地坦白了。鑒於她在公司的表現還不錯,並不是不能勝任工作,而且很多時候做得還很好。賈莉咬著牙思考了一陣,跟劉文靜說:“這件事我跟老闆說說,應該不會開除你。其他同事,如果有不好聽的話傳出來,我會站在你這邊。”

  劉文靜很慶幸,這樣她就不擔心把書拿到公司看,會被人問來問去了。

  美女總是有很多人追的。劉文靜和耗子在一起的時候,就有不少公司同事和供應商對她產生興趣,只是她比較傳統,統統拒絕了。現在她單身了,以前被她拒絕過的一些人聽說她單身之後,心思又活絡了起來。一時間,約吃飯的、約看電影的、送禮物的人絡繹不絕。然而,她哪裡有那麼多時間去應付?賈莉見她一門心思花在學習上,實在太辛苦,忍不住勸她:“努力去做一件對你自身來說那麼艱難的事,不如趁年輕美貌,想辦法找個有錢男人嫁了。這個顯然更容易實現一些。”

  當時劉文靜的反應是這樣,她搖搖頭說:“在我們家鄉,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家人就會介紹相親,找一個男人結婚,之後在家裡做飯、洗衣、種地。有命好的,男人勤快,兩個人日子紅紅火火地過下去;命不好的,男人不僅不賺錢、不幹活兒、不管孩子,還整天打牌瞎晃蕩,找女人要錢買煙。我二姐夫就是這樣的,我姐不給他錢,他就往死裡打我姐。但你說命好命不好這種事,自己怎麼知道呢?男人品性怎樣,結婚前怎麼知道呢?我之前在網上看了很多文章,說怎樣判斷一個男人對你好不好。我一一對比耗子,覺得耗子對我好極了。可那時候他媽沒出現,他媽一出現,他性格裡的缺陷就全出來了,他根本保護不了我。有些人的品性,不是你觀察一兩次就能發現的,得出了事兒才知道。現在追我的這些男人,看上的都是我這張臉,那我老了呢?不漂亮了呢?他們憑什麼喜歡我?”

  賈莉笑:“我想起一句古話,以色侍君者,色衰而愛弛。你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劉文靜點點頭:“對,就是這個意思。也有朋友勸我,不如趁著年輕,找個有錢人嫁了。可是你說,有錢人又不傻,又有哪個只因為我漂亮就肯跟我結婚的?誰知道他們動的是不是別的心思?就算是我用盡手段,跟有錢人結婚了,那萬一他破產了呢?我跟著他喝西北風啊?”

  賈莉撲哧笑了:“你也太逗了,還沒找到有錢人呢,就擔心人家破產,有你這樣的人嗎?”

  “我們那兒有句老話: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我越想越覺得這話說得有道理。我就想堂堂正正拿個大學文憑,將來堂堂正正嫁人。就算是他沒有錢也沒關係,我們倆一起掙錢,也能把日子美美地過下去。”劉文靜說。

  然而即使劉文靜無心,即使她以“現在無心戀愛”拒絕,還是抵擋不住男人們的熱情。他們就像那聞到腥味的貓,圍著魚缸不停地打轉轉。劉文靜不肯去吃飯,不肯看電影,不肯陪他們閒聊,怕耽誤時間,那就送禮物、送鮮花。在他們眼裡,女人很少不被這兩樣打動的。一開始劉文靜不肯收,總覺得又不是人家的女朋友,收人禮物算什麼呀?又擔心拿人手短,萬一男人提出點什麼讓她為難的要求,答應吧不願意,不答應吧畢竟別人送禮物了,怎麼開口拒絕呢?

  劉文靜不收禮物,擋住了一部分人,還有一部分厚臉皮男人可不管這些,他們跟劉文靜說:“送禮物給你是我的心意,不圖你回報什麼,我又不認識別的女人,你不收我只能扔了,浪費了錢多可惜呀!不如你收下,以後該怎樣對我就怎樣對我,不必對我客氣。你就當根本沒收過我的禮物,我扔垃圾桶了,被你撿回來的。”

  男人的話太逗,劉文靜忍不住撲哧一笑:“萬一以後你想起來,又回垃圾桶來找,找不到,找我要,我還不上怎麼辦?”

  “找你要,我就是你孫子。”

  這句話更是逗笑了劉文靜。從此,她便逐漸放開了,有些便宜、偏偏她又用得上的禮物倒也收一收。不過先說明白,收禮物不代表就願意跟他做朋友,不過是看他太熱情,不忍心駁了他面子罷了,再逼得男人主動說出“給了就不再要回去”才肯收下。

  一開始,劉文靜淨收些幾十塊幾百塊的東西,久了,眼界大開了,一般的小東西她就看不上了,而男人送她的那些東西呢,大部分都是首飾、化妝品、包包之類的,有些價值不菲,她卻用不上。她悄悄找到薇薇,問薇薇能不能幫她賣出去,卻在薇薇那裡碰了一鼻子灰。

  薇薇跟劉文靜說:“這些東西都太廉價了,我的朋友們都看不上。如果她們知道,你這些東西都是怎麼來的,只怕就更看不上了。”

  薇薇的言辭太狠,但是,心裡的想法當時並沒有跟劉文靜講,私下裡,她卻跟我和花花說:“雖然我能理解劉文靜的做法,但還是不贊同,出賣色相換取一些物質的東西,終究是不好。”

  我沒說話,花花卻反駁她:“不是每個女人生下來就是富二代,從小見慣了奢侈品,自然看不上這些小東西,更看不上收這些小禮物的女人。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要吭吭哧哧、費盡全力才能在這個社會生存。更何況,這些東西又不是文靜主動要的,是那些男人使勁兒往她手裡塞的。她肯收,還是給他們面子呢!”

  花花既然反駁了她,薇薇自然不會再說什麼,只笑了一下,並沒有接腔。我卻覺得花花的反應有些大了,拉了拉她的袖子,讓她不要這麼憤青。

  晚上的時候,花花給我打個電話:“我們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按說我和薇薇之間的感情比跟劉文靜要深很多才是,我今天這樣說薇薇,現在想想總覺得挺不好意思的,你幫我跟她說一說。”

  我立刻敏感地察覺到,最近花花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而這些事情,劉文靜參與了,我和薇薇卻被排斥在外。不然,她也不會反應這麼大,莫名其妙就為了劉文靜駁斥了薇薇。

  我問花花:“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跟劉文靜有關嗎?”又跟花花說,“我和你,還有薇薇,我們是多少年的好朋友了,自然不會為了一兩句口舌之爭就壞了情分,你若真擔心薇薇不高興,改天我幫你跟她說一說也是可以的。”

  花花說:“是有些事。我失業了,一直沒去找工作,現在連房租都交不起了,本來想搬你那兒住一段時間的,但想著你不喜歡跟人同住,就沒跟你說。剛好那陣子劉文靜因為學習的事兒跟我聯繫得多,我跟她說了我失業的事兒,她主動提出讓我跟她住去。我最近這一段時間一直住她那兒呢,瞭解她越多,就越喜歡她。”

  “怎麼會失業呢?失業多久了?怎麼就到了連房租都交不起的地步呢?現在需要錢嗎?我手裡倒還有一些。”我著急忙慌地問。

  “我現在還沒想好下一步怎麼走,等需要你幫助的時候,會跟你說的。”

  “那你現在遇到的這些事情,方便跟我講嗎?”我想起上次在醫院見面,花花就提到過心情不好,但她最終什麼都沒跟我說。

  “嗯,跟你講講也沒關係。”花花說。

  03

  “我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花花的語氣有些悲傷,又有些如釋重負。

  我連忙追問怎麼回事。

  花花說:“你還記得我曾經給你講過的銷售經理嗎?”

  “記得啊,叫什麼勁的。”

  “李勁。當初你沒搞清楚是哪個勁的時候,還說這是個女人的名字呢!就是他,我愛上了他,可這是我這輩子迄今為止犯過的最大的錯誤。”花花的語氣有些唏噓,並在這裡停頓了很久。

  “如果涉及隱私,不方便講,或者會讓你難過,就不要講了。”我有些心疼這樣的花花。

  “沒事,沒什麼事情是不能講的。”花花說,“你知道,這是我到上海後的第一份工作。當初我是從家裡狼狽地跑出來的。我爸爸媽媽從小就偏愛我哥,但對我也算不錯,特別是我媽,好吃的都不忘記給我留一份,直到我哥娶了我嫂子。我嫂子剛到我家,就把所有人分析了個透徹,她看得出來,我是可以欺負的。因為欺負我,沒有人會幫我。她整天在我跟前兒說房子小不夠住。可那畢竟是三室一廳,我爸媽一間,哥哥嫂子一間,我住最小的房間,怎麼會不夠住呢?她只是嫌我礙眼罷了。我媽也幫她,有一次當她的面兒說‘小妹(花花的乳名)嫁出去就好了,到時候會寬敞很多。’我聽了這話,心裡可不是滋味了,可我哥嫂和我爸卻笑盈盈地不說話。那時候我就知道,是時候該走了。後來,家裡又發生了很多事情,我跟我嫂子大吵一架之後,就到了上海。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們。我找工作,李勁面試的我。他很帥,妙語如珠,給我畫了一張大大的餅,於是我就安心地留在了這家二手房銷售公司。”

  花花停頓一下說:“公司很大,競爭非常激烈,特別是一些大項目,全公司的業務員都在搶。我才從外地到上海,沒有資源,又不認識什麼人,之前也沒做過銷售,我爭不過其他人。有時候輪到我接客戶,都接待了一半了,老員工看著有成交的可能性,就想各種辦法撬走了。真讓人生氣!可他們資歷比我老,我大多數時候都敢怒不敢言。就這樣,我每個月只能做幾個租房的單子,想賣出去房子艱難極了。李勁是經理,他手裡有些上面分派下來的以及一些辭職老員工手裡未成交的客戶資源,這些客戶資源通常比我們自己出去找的要好很多,成交的可能性更大,成交金額也更高,是全公司爭搶的對象。公司裡的銷售員,無論是男的還是女的,對李勁都是各種巴結。有幾個單子,他們爭奪得特別厲害。我不會做那些討好上司的事兒,本以為,根本沒有給我的可能性,沒想到李勁還是把它們分給我了,這讓公司的很多同事,特別是女同事非常嫉妒,她們甚至背後說,我跟李勁有不正當的關係。那時候我們並沒有,她們這樣說,我心裡很難受,李勁卻一直安慰我,這讓我對他越發產生了好感。

  你知道嗎?我內心深處對李勁特別感激,這種感激持續了好幾個月。

  後來,李勁安排了一次我和他的單獨出差。那天晚上,在氣氛的推動下,我們就在一起了。他在床上可真溫柔體貼啊,我以為我找到了真愛。哪裡知道,他溫柔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特別猥瑣的心。

  一開始,他用各種甜言蜜語哄騙著我,我就跟他說了我家裡的事情,我和哥哥小時候的感情以及有了嫂子之後的失望。他安慰我說,以後,他不僅做我老公,還做我哥哥。那時候,我以為我在家裡受的傷,會在他這裡找回來。哪裡知道,他給我的傷害比以前經歷的所有加起來更多。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厭倦我了,跟我分手的理由是他有女朋友。按說這時候我就應該抽身而退是不是?可是我沒有,我愛上了他,愛得非常深。我哭過鬧過,卻引起了他更大的反感。”

  我插話:“那麼,他有女朋友這事兒是真的嗎?”

  “是真的,他為了刺激我,給我看了那女孩的照片,很漂亮,很時尚,化特別濃的妝,上海本地人,據說家庭條件很好,他們要結婚的。”

  我歎息一聲,沒有說話。花花繼續說:“他告訴我,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娶一個外地來的、毫無背景、沒有錢、連爹媽都嫌棄的女孩。”

  說到這裡的時候,花花再次長時間停頓。我聽到了小聲的抽泣,如果我沒有聽錯,她在哭。

  “話都已經說到這份兒上,我再不走,就是不識相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前一秒剛下定決心離開他,後一秒看見他的時候卻又滿心歡喜。湊上去跟他說句話,他總是擺出一副不開心的樣子,而我卻忍不住不湊上去。後來,他對我態度越來越惡劣。不僅在私下裡隨意打罵,在公司裡也一樣惡聲惡氣。很多人都看出來我倆關係不正常,各種冷言冷語撲面而來,可我就像吸毒了一樣,不管不顧地繼續糾纏著他,給他造成了很壞的影響,領導都找他談話了,他乾脆躲著我。我的心情越來越差,無心工作,丟了一個大單子。還因為夜裡失眠,一個星期遲到了兩次。他終於找到了借口,把我給開除了。”

  “什麼時候的事兒?”我倒吸一口涼氣。花花到上海不久,經濟一直很拮据,她的工作雖然底薪不高,但好歹勉強能養活自己,卻從來都沒有節餘,而上海卻偏偏是這樣的一個城市:在這裡,如果你很有錢,你可以過上天堂般的日子。但如果你賺的錢剛好夠花,沒有朋友接濟又沒有存款的話,失業一個月,就可能餓肚子了。

  “一個半月之前。”花花繼續講述,“我可真是賤啊!他都把我開除了,我心裡還每時每刻地想著他。失業之後沒事做,空虛感一陣陣襲來,我每隔幾秒就會給他發短信。明知道他不會回復,還是會不停發,把我對他的愛全部敲出來發給他聽。當然有時候他也會回復我,全是些難聽話,比如說‘你死心,我是不會喜歡你的’‘我在上班,你不要騷擾我’,可就是這樣的回復也能讓我開心很久。”

  我的眼淚一顆顆掉了下來,死死忍住,不敢出聲,怕被花花聽到。“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我問。

  花花說:“我只是很愛很愛他而已。我愛他愛到明知道他是個人渣,卻忍不住想他,忍不住聯繫他,忍不住騷擾他,即使他不停地傷害我,打我罵,我還是很愛他。每天晚上,快下班的時候,我都會給他打個電話,大部分時候他會按掉,小部分時候會接聽。如果他沒接聽也沒關機,我過一會兒再打一遍,直到他接聽為止。如果他接聽了,我會問他‘今天晚上來嗎?’他偶爾會來,到我的出租房裡,一開始我會準備好吃的飯菜給他,他也肯吃。後來就不肯再吃了,來了直接脫衣服做愛,做完穿好衣服就走,一句話不說。我忍不住,拉著他想說兩句話,他也不肯。有一次,我話說得比較多,全是些表白的話,還糾纏他,他特別輕蔑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在我眼裡,你就是一隻雞,還是免費的,不要要求太多。’”

  說到這裡的時候,花花有了很長時間的停頓,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我能想像她此刻的心情,雖然這件事過去有一段時間了,但她現在說出來,只怕照樣是心如刀割吧!

  “那時候我就想啊,我必須得離開他,無論多難,必須得離開。可是我還是沒忍住撥打他的電話,剛撥通,他還沒接我就按掉了。我自責得要死,我不該再打他電話的,可是我忍不住。”

  我想了想說:“我在二十歲的時候,也曾經為了一個不愛我的男人受盡羞辱。他不愛我,他的每一句惡言都像刀子一樣割在我心上。他有事的時候,我還是帶著我所有的錢去幫他,那麼奮不顧身,只為過得了自己的心。那時候我想,如果他不愛我,我不如死掉。可是你看,我現在活得好好的,不僅沒死,而且越過越好。”

  花花破涕為笑:“你知道嗎?前一陣子,我手裡基本上就沒什麼錢了。但那時候房子還沒到期,還能再支撐一段時間。我跟你是好朋友,本來應該找你的,可能是近鄉情怯吧,我不想讓我的好朋友看到我特別落魄的一面,於是我找到劉文靜,就是想問問她,能不能到她這裡住一陣子,早點把房子轉出去,這樣還能從下家手裡拿點房租。可她當時也有事,後來又要坐小月子,我就沒好意思找她,只一個人默默堅持著。就在最近這幾天,我彈盡糧絕了,房東催房租,生活費也沒有了。我還失業著呢,真不知道怎麼才好。我打電話給李勁,找他借一千塊錢,他問:‘嫖資嗎?你當初可沒說要收錢。當然如果現在收也沒問題,我可以給你,但從此你離開上海,不要再讓我見到你。’我掛了電話,心裡想著我就算是餓死在上海,也不再去找他。我跟劉文靜委婉地提了想到她那裡住一段時間,她就很熱情地邀請我搬過去和她同住。她對我可真是好啊,我才去的那幾天,整天跟個死人似的,躺床上流眼淚,一邊恨李勁,一邊不停地想他。劉文靜什麼都沒說,問都不問一句,白天去上班,晚上帶著菜回來,想方設法做我愛吃的東西。她每樣菜都多做一點,自己帶,還給我留一份裝飯盒裡,讓我第二天微波爐轉轉吃。她晚上學習太晚,有時候天都快亮才躺下睡覺,可是無論她多晚上床,第二天起多晚,都會淘點米,放電飯鍋裡,這樣等我起床的時候,就能喝到熱粥了,而她自己,早上通常一包麥片解決。我不傻,知道什麼人對我好,什麼人對我不好。劉文靜對我,像小時候我媽對我一樣好。在我最落魄的時候雪中送炭,我真的很感激。”

  我沒想到,劉文靜那麼忙,還能為朋友做到這樣。

  這樣的劉文靜,值得大家拿她當朋友。

  “那你現在走出來了嗎?”我問。

  “我想應該是走出來了吧,不然也不會這樣跟你坦白。”

  04

  劉文靜究竟為考大學這件事付出了多少努力,這個我不知道,最終的結果卻讓我們大家跌碎了眼鏡——她居然自學了一年就考上了T大。

  得知這一消息之後,她很開心,在出租房裡親自下廚為我們做飯吃。只是這次在她家的小聚,她沒有叫耗子,卻叫了Tom,這也是我們第一次見到Tom這個男人。

  第一杯酒喝下,恭喜和祝福的話語都說出來之後,插銷已經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劉文靜你實在太厲害了,我高中讀了三年,除了談戀愛之外,也算是很拼了,卻沒考上T大。你是怎麼做到的?”

  劉文靜有些羞赧:“多虧了你們呀!那時候,我無時無刻不在給你們打電話、發短信,你們無論多忙,都那麼耐心地給我指導。如果不是你們,我肯定考不上T大的。”

  我們都有些沉默。我不知道別人沉默是因為什麼,我是慚愧。那段時間,無數次因為她打擾了我的睡眠而掛斷電話,並且關機。雖然每次針對她的問題都很認真地解答了,但從態度上來說,真當不起她這種感激。

  薇薇問:“我曾經建議你去報一個高考衝刺班,你報了沒?”

  劉文靜說:“當然啦!那段時間,耗子媽交的房租到期了,我自己的工資只夠日常開銷、買學習用品,不夠付房租的。多虧了花花,要不是她幫我把那些禮物賣掉,高考衝刺班那麼貴,我可讀不起。”

  薇薇低著頭沒有說話。當初,劉文靜找薇薇幫她賣那些禮物,以補貼生活。薇薇不僅拒絕,還說了些不好聽的話,而花花,卻始終向著劉文靜。

  薇薇拒絕劉文靜之後,劉文靜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幫她出售那些禮物,又不好直接要求那群男人別送禮,直接送人民幣。對著一堆價值不菲卻無法變現的禮物,劉文靜一個人乾著急。那段時間,花花住在她那裡,一開始每天像個活死人一樣,思念著渣男經理李勁,無法自拔,無法去處理生活上的瑣碎事情。沒多久,花花就從思念中“拔了出來”,不僅精神上恢復健康,還順利地擺了李勁一道。這也算是出了口惡氣。人逢喜事精神爽,花花也有力氣去做別的事情了。

  花花之前做二手房銷售的,做得時間不長,卻看透了那個行業的爾虞我詐。她在這個城市沒有資源、沒有關係,之前的業務做得也並不是很好,再加上,這個行業有個她此時想起來就犯噁心的人在,便再也不想做二手房銷售了,她想轉行。

  然而她一時之間並不知道該去做哪個行業好。恰好這時候,劉文靜對著已經積攢了一箱子的高檔或不高檔的禮物,為如何將它們變現而發愁。花花想了個主意:“放網上賣掉怎麼樣?”

  說幹就幹,劉文靜忙著學習,花花有時間啊!拍照片、修圖、各大網站的活躍論壇發帖子,還專門為此註冊了一個淘寶店。由於劉文靜的東西確實都是正品,而且價格比很多所謂的“淘寶代購”都便宜,很快就積累了些穩定客戶,東西大部分都順利地賣了出去。賣東西得的這些錢,不僅讓劉文靜順利地交了下半年的房租,還有餘錢去報了一個高考衝刺班。

  而花花,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找到了她下一份工作的方向。網上交易的時候,很多客戶就出售的化妝品和香水“是否正品?”“有沒有購物小票?”“條形碼輸入能查到貨源來自哪裡嗎?”“我是敏感皮膚,用這個是否合適?”等等這些問題問花花。花花一開始並不是很清楚,又不能不回答別人的問題。只好一點點網上搜索,搜索出答案再去回答客戶。久而久之,居然掌握了一些護膚品銷售的有關的技巧。同時,對於護膚品的成分以及利潤,她也算是入了門。隨著網上交易的推進,她逐漸確立了自己下一份工作的方向:做一個化妝品銷售。

  劉文靜手裡的存貨賣得七七八八後,花花去商場某知名化妝品專櫃做了一名光榮的化妝品導購員。等她能自己支付房租的時候,就從劉文靜那裡搬了出去。劉文靜考上大學的這次聚會,花花已經不在劉文靜那裡住了。

  劉文靜說多虧了花花,多少有些責怪薇薇不肯幫忙的意思,這讓氣氛一時有些冷場。花花說:“別整那有的沒的,要我說啊,學習、考試這種事,通常就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還不是一樣讀了三年高中,就念了個大專。我從小就念不進去書,看見書就頭疼。哪兒像劉文靜,半夜我被尿憋醒,起來上廁所,看見她還在檯燈下聚精會神地做題。我一看時間,艾瑪,都三點了,這孩子鐵人啊,都不睡覺的!我小聲提醒文靜,她鐵定聽不見。聲音大一點吧,她就像是被驚到了一樣,抬起頭看著我,那眼神晶晶亮,精神著呢。你說這樣的人都考不上T大,總不能讓我這樣的人考上吧。”

  “就是,我奶奶常說,只覺得別人家孩子長得快,看不到別人養孩子的艱難。我媽也說,只看見別人買樓買車,看不見別人半夜三更背石頭,一天三頓啃饅頭。咱們只看到劉文靜考上了T大,卻沒看到她背後付出的努力。”我接話。

  嘴上雖然這樣說,我心裡還是很感歎的。高考是什麼?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你以為那些上三年高中的學子們不努力嗎?他們有些人甚至比劉文靜還努力。這說明,其實劉文靜還是很聰明的。聰明是天分,努力是外因,人們會羨慕天分,卻不會羨慕努力。人們會佩服努力的人,卻很少會佩服有天分的人罷了。

  我不由地想,劉文靜長得漂亮,人又聰明,還那麼努力,幸好出身一般。不然,讓我們這群普通人可怎麼活?

  從劉文靜家出來的路上,我問花花:“那個Tom是什麼來路?文靜的新男友?一起吃飯,都不怎麼說話的。”

  “看那舉止不像,剛吃飯的時候,我悄悄問過文靜,她說是哥們兒,跟咱們一樣一樣的。另外,你發現沒有,他雖然從不主動挑起話題,但我們說話都有在主動聽,一直在觀察我們。”花花說。

  “你最近怎麼樣?”我問花花。

  “我幹了一件特別漂亮的事兒,你知道了肯定高興壞了。”花花很興奮地說。

  這件事還是與渣男經理李勁有關。

  當初,花花搬去跟劉文靜一起住了之後,心裡面還是止不住想念李勁。晚上劉文靜在還好些,白天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思念如潮湧來。為了控制住聯繫他的手,花花拿了一把水果刀放旁邊,想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就在左胳膊上劃一刀,想給他發短信就在右胳膊上劃一刀。花花對自己下手可真狠,那些刀疤多少年後仍歷歷在目。

  不過還好,她一共也就劃了六七刀,就再也不想聯繫李勁了。

  在她徹底對李勁失去興趣的時候,她把精力放在事業上,等她的工作穩定之後,她幹了一件更拉轟的事情: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她拜託插銷幫她找了幾個人,在李勁回家的路上攔住他,垃圾袋套頭上一頓拳打腳踢,打得李勁哭爹喊娘。打了個差不多之後,花花還親自上前,在關鍵部位狠狠踹了幾腳,讓他以後不能再隨便出去禍害姑娘。

  花花的描述,比這驚險得多,我聽得一陣肝兒顫,卻不由得對花花產生了佩服之心:這種事,也只有花花幹得出來。她對自己夠狠,對傷害她的人也夠狠,而且夠記仇,剛翻過身就實施了報復!

  05

  劉文靜掛靠的那所縣城高中,水平非常一般,據說每年能上一本的都很少。劉文靜沒在那所學校上過學,還考上了T大,這讓整個縣城都沸騰了。T大是上海數一數二的高校,在劉文靜之前,那所高中還沒有學生考上過。

  為此,學校專門為劉文靜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表彰大會,把她大字不識兩籮筐的父母叫到主席台上,跟縣裡的領導們坐在一起,這讓她父母感到受寵若驚。在這之前,劉文靜並沒有告訴他們她打算考大學的事情,她太瞭解她的父母了,他們一輩子膽小,害怕一點點的改變。她一個初中生,要考T大,他們會認為她瘋了,會認為她不務正業,會因為讀書要花很多錢而拚命阻止她。

  劉文靜之前沒跟父母說,考上T大之後,學校敲鑼打鼓把這件事通知了她家裡,還請她父母到縣城高中參加表彰大會。劉家父母從一開始的不相信到後來的接受現實,花了一段時間。想明白這是一件多麼榮耀的事情之後,劉爸爸跟劉文靜說:“你這孩子,這麼光榮的事情,怎麼不告訴我們一聲呢?自己家孩子,有這樣的大志向、大出息,爸爸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不支持你?”

  “我主要怕考不上給你們丟人。”劉文靜笑著說。

  表彰大會上,學校當場獎勵了劉文靜五千塊錢,劉文靜可高興了。雖然學費已申請貸款,雖然上學期間的生活費怎麼來已經有了具體打算。但畢竟是新的環境、新的人生,誰知道突然哪裡還需要花筆錢呢!

  大會結束,劉文靜自然是跟著爸爸媽媽一起回家。爸媽可高興了,專門繞道菜市場打算割一斤肉、買兩根排骨回去慶祝。劉文靜在上海待了這兩年,肚子裡已經不缺油水了,但想著爸媽在家裡不容易,一年到頭也就過年殺豬的時候能吃到點豬下水肉,忍不住心裡就犯酸。

  劉文靜說:“這不是獎勵了一筆錢嘛!我來買肉吧!”她爸媽並沒有推辭。

  劉文靜買了一整扇排骨,另割了幾斤肉,還買了一大堆其他菜。

  劉爸爸說:“夠了,夠了!這是夏天,多了吃不完,容易放壞。”

  劉媽媽跟劉文靜商量:“咱們家祖墳上冒青煙,才出了你這麼個大學生。不如把親戚們叫家裡來吃頓飯吧!”

  劉文靜心下一陣惱怒,情緒突然變得特別激動:“咱家窮的時候,他們怎麼對咱的?我記得有一次根兒生病,你跟爸急得不得了,去找他們借錢,親戚全借遍了,才借了三十塊錢,連買藥都不夠。親戚是什麼?親戚就是看你過得不好,笑話你,看你過得好,嫉妒你的人。永遠扒高踩低,絕情的時候連朋友都不如。你說三姑姑和大舅舅,多少年沒跟咱家來往了?你算算跟咱家來往的親戚有多少?請他們吃飯,不如拿這點肉餵狗!”

  劉媽媽有些尷尬:“不肯借咱們錢,是擔心咱們家還不上。不跟咱家來往,是因為咱們家總是有事麻煩他們,卻給他們幫不上忙。再說了,咱們家親戚過得都挺不容易的,沒幾個有錢的。你看你表哥,這不是在上海開了飯館就把你帶出去了嘛,不是你表哥把你帶出去,你能有今天嗎?人啊,還是要學會記著別人的好,別只記著別人的壞。你這次考上大學,是好事,把他們接來喝頓酒,該來往的親戚還是要來往起來的。”

  想起那個曾經對她動手動腳的表哥,劉文靜更是心裡一陣惡寒:“不接!我這輩子不想沾誰的光,更不會再找誰借錢。就算借,也不找他們。”

  晚上快睡覺時,劉媽媽期期艾艾地走到劉文靜房間,跟她談談“心裡話”。劉媽媽說:“上次你表嫂打電話來,說你跟一個特別矮的男人跑了,我打電話問你,你說沒有,我也就相信了。你這突然就考上大學了,還是這麼好的大學,是不是他給的錢啊?他是大老闆吧?你表嫂說看起來很年輕,那他家裡是不是很有錢?我聽人家說,現在有些女人就是靠傍有錢人生活。他要真有錢的話,你要多弄點錢在手裡,免得到時候他不要你了,你什麼都得不到。”

  劉文靜知道她說的是耗子,可是這種話劉文靜聽著只想捂耳朵,她沒想到這是她親媽說出來的話,正常的母親不應該是這樣說嗎:“他對你好不好?對你不好的男人不能要。要保護好自己,不要被壞人騙,如果他不肯跟你結婚,就不要跟他在一起……”

  劉媽媽繼續嘮叨:“按說肯支持你考大學,說明對你還不賴。你要把住他的心,最好能嫁給他。你要嫁個有錢的,一輩子跟著吃香喝辣,將來也能幫襯一把你弟弟……”

  這可是親媽!瞅瞅!最近一年,每次跟她打電話,都無語到極點,但也只能歸結為她沒念過書,沒文化,再加上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沒有什麼見識。現在才發現,她最大的問題是三觀不正。除了三觀不正以外,還極度重男輕女。

  劉文靜說:“別聽他們瞎說,我自己考的大學跟他有什麼關係?而且我們早就分手了。”

  劉媽媽一臉八卦的表情,想讓劉文靜說說究竟怎麼回事,劉文靜不願意說,劉媽媽追問了幾句,問不出什麼來,只好訕訕地走掉了。

  還沒安靜一會兒,劉爸爸又進來了。劉爸爸的話題和劉媽媽完全不同。劉爸爸問:“聽說你大學學費是貸款?”

  “嗯。”

  “生活費呢?有著落嗎?”

  劉文靜心裡一陣感動,雖然爸爸從小到大對她確實不怎麼樣,動不動就打她,總偏心劉根兒,但看爸爸白天說的話和晚上說的話是多麼的深明大義,還是爸爸關心她。

  “到時候再想辦法吧。”

  “你之前說,你在一個公司做文員,上學了還能做嗎?”

  “不能了。不過沒事,總會想到別的辦法的。”

  劉爸爸沉默了一陣子。劉文靜看著他低頭像是在想什麼的樣子,安慰他說:“你們手裡也沒有錢,就不要操心了。在上海開銷大,一個學生一個月的生活費就得花掉咱家半年掙的錢,我會想到辦法的。”

  劉爸爸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從小到大,我就覺得你是個能人,跟你兩個姐姐不一樣。那時候我就想,你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的。你看,你現在果然考上了大學,也算是咱家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

  劉爸爸繼續:“你知道,這些年咱們家地裡的收成一直不好。我分析了一下,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咱家沒錢,請不起牛工犁地;另一個是買不起肥料,愣是把好好的地給荒了。”

  鋪墊這半天,劉文靜也不知道爸爸究竟想說什麼,只安安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你看你學費可以貸款,生活費也能自己想辦法,而且你能考上大學,說不定就能得獎學金。我聽人家說,大學的獎學金就夠生活費了。這縣上發了五千塊錢,你一時也用不了那麼多,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給家裡兩三千塊錢,幫家裡渡過難關。地裡收成好了,也能給你寄點生活費過去。”劉爸爸終於把目的說了出來。

  劉文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憑自己的努力考上T大,沒找家裡要錢便也罷了,這才剛發了點獎金就開始打主意了。誰說農村人樸實無華、善良大度的?她看她那些親戚,不過是窮山惡水出刁民,而她的父母也是一丘之貉。

  終究是狠不下心來拒絕。雖然當場劉文靜並沒有直接答應,而是說“讓我想想”,但走的時候,仍然給家裡留下了兩千塊錢。為了這事兒,劉文靜還哭了一場。寒心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是為他們感到難受。她的父母,一個盯著她莫須有的“有錢男友”,一個盯著她剛到手的這一點點錢,表面看來是關心她,實際上都打些什麼主意!而他們之所以這樣,不過是因為沒錢。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她出生的地方太貧苦了,父母也太窮了。窮到吃了上頓就要想下頓怎麼辦。偏偏社會一直在進步,有些人突然有錢了。比如說,在上海開小飯館的表哥,山雞他爹王村長,到廣州打工跟了個離異有錢男人的莉妹子……這一切的一切都亮瞎了他們的眼睛,卻對他們的現狀一點幫助都沒有。劉文靜從大山裡走出來了,來到了上海,表現出了一定的出息,她的父母就開始索取,或者先洗腦,準備好以後的索取。

  這是每一個從貧窮的農村家庭走出來的孩子的悲哀,男孩如此,女孩也如此。

  劉文靜迅速就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她憎恨她的父母幫不了她卻索要她不多的錢,憎恨他們惦記著莫須有男友的錢,卻又同情她的父母。她像大多數農村家庭走出來的孩子一樣,雖然還沒有能力去做到點什麼,但心裡卻暗暗下定決心:要幫助一家人改善生活、開闊眼界,讓父母老有所養,幫弟弟過上不為衣食煩憂的生活。

  劉文靜考上大學之後,就不能再繼續做前台了。前台需要週一到週五全日制上班,很顯然劉文靜無法做到——那將與上課時間發生衝突。

  而且,就算是大學可以貸款,前台的那點工資足夠她日常開銷,卻無法支撐她對錢的需求。她想要賺更多的錢,那麼,必然要去做更能賺錢的事情。她找公司人事部經理賈莉姐商量,賈莉姐建議她轉做銷售,也就是業務員。不必坐班,只要能順利地把產品賣出去即可。

  “文靜你長得美,買酒窖儲存紅酒的通常都是男人,就你這小眼神隨便瞟一瞟,業績分分鐘就到手了。你要是認真做,只怕咱公司的銷售冠軍都做不過你。”這是賈莉姐姐的原話。

  劉文靜倒不是沖銷售冠軍來的,她主要覺得做業務員時間自由,賺得又比前台多。憑業績吃飯這種事她更喜歡,公平而且也夠挑戰。她這輩子雖然不長,但什麼苦沒吃過?做業務員又算什麼?最主要的是,做業務員賺得多,這就夠了。

  她跟賈莉姐商量,她要上學,不能坐班,不能每天一早到公司報到,因此需要公司開個特例。賈莉跟老闆商量了下,都認為劉文靜還算聰明,再加上人又漂亮,又是名牌大學的在讀生,說出去也有面子,就同意了。她既然不能每天按時到公司打卡,那就不能拿底薪。至於提成,賣出貨才能拿,倒是跟大家拿的一樣。

  商量定之後,劉文靜就專心等待新的前台來交接班了。之後,她就正式成為公司的業務員之一了。

  在前台工作交接的這段時間,劉文靜的弟弟劉根兒給她打了個電話,說不知道聽誰說,因為劉文靜是縣城高中有史以來唯一一個考上T大的學生,市裡為此獎勵了學校五萬塊。劉根兒說:“姐,這事兒太不公平了,你一天都沒在那學校念過書,憑什麼獎勵了五萬塊只給你了五千?應該全給你才對。”

  表彰大會的時候,劉文靜長了個心眼兒,留了校長的電話,正好打給他。校長聽了劉文靜的來意說:“你沒有學籍,讓你掛靠在學校,已經擔了很大的風險。你不知道,在你們高考前,市裡查生源,要把掛靠的學生清理出去,如果不是當時學校花錢打點的話,你連考試的資格都沒有。這事我沒跟你說,是怕影響你備考的心情。你好不容易考上大學,雖說是你自己努力,但也是學校給你的機會。你現在考上了T大,但你想過沒有,學校為此擔了多少風險?市裡是獎勵了五萬塊,我考慮到帶畢業班的老師們不容易,給了你五千,剩下的都作為獎金發下去了,也是激勵老師們好好帶班,以後爭取多培養幾個能考上名牌大學的,也好給咱學校爭光。”

  劉文靜可不相信校長說的學校為了她花錢打點的事兒,學校吃飽了撐的會為了她這樣一個沒在學校上過一天學,彼時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學的人做這種事。但她又不能揭穿,只好諾諾地說:“他們又沒教過我一天,憑什麼……”

  校長急了:“你說你這孩子,我都跟你說這麼明白了,你還一門心思想著錢。學校為你做了這麼多,你不想著怎麼回報母校,淨在錢上面打轉轉,你說你怎麼這麼市儈呢?”

  校長一副特別生氣的樣子,不等劉文靜繼續說,就直接掛掉了電話。

  劉文靜心想:“我本來就是個很市儈的人呀!”卻沒機會把這句話說給校長聽了。她後來再撥打校長電話,就再也打不通了。

  沒辦法,劉文靜只好打給曾經幫她搞定學籍的老師,那老師聽了劉文靜的訴說,沉默了很久:“孩子,我知道這事兒對你不公平。可是,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事情,很多時候就是你退一步、我退一步才把事情辦成的。要我說,這事兒你就別再折騰了,免得對大家都不好,你只是一個學生,你爭不過他們的。”

  劉文靜心裡特憋屈,甚至只要一想到這五萬塊,就一陣肉疼,她想過去爭、去告、去找市裡發這筆錢的單位。但她知道一旦這樣做,首先傷害的可能就是幫她搞定學籍的老師的利益;另外,她找關係弄學籍這件事,有可能就公佈於眾了,若追究起來,她不能保證自己能否順利去T大上學。她知道生活這種事,很多時候並不是有理就能走遍天下,並不是據理力爭就能解決所有的事情。那麼這件事,也只好忍氣吞聲就這樣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