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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圈層

  01

  第一次見到劉文靜,是在朋友聚會上,她是以耗子女朋友的身份出現的。

  我在上海有一幫很好的朋友,我們常常聚會,耗子是其中之一,而那時,劉文靜還不是我們的朋友。

  說劉文靜之前,我先說說耗子。

  耗子是個男孩子,身高一米六五,膚白貌不美,人很瘦,沒有鬍子,嘴角邊有一圈黃色的茸毛,頭髮自來卷,色澤偏黃,整個人看起來像鹽鹼地裡長大的茄子,從頭髮到腳後跟都透著營養不良。

  耗子生性單純、性格活潑。聚會時笑話連綿不絕,特別是有女孩子在的場合,段子一個接一個,總能逗得在場女孩笑得花枝亂顫,又慣會在女孩子面前做低伏小,做朋友真沒得說。然而終究是受了身高和長相的限制,偏又沒什麼錢,我們認識這麼多年,除了交往過劉文靜這一個女朋友之外,連緋聞幾乎都沒有鬧過,拿他當男閨蜜的女人卻不少。

  耗子嗓音瘖啞,聽起來像正處於變聲期的初中生,卻喜歡大聲說話,大聲笑鬧。尖叫時的爆破音聽起來很痛苦的樣子,插銷開他玩笑說,像是耗子被踩住了尾巴。他聽了也不生氣,學著耗子啾啾地叫著,逗得我們又一陣大笑。後來,大家就忽略了他原本的名字,只叫他耗子。

  耗子單身,事情相對少,之前每次聚會,他總是早早就到了,然而那一天,菜都上齊了,他還沒來。插銷連給他打了幾個電話,他都支吾著“馬上到”,卻依然讓我們等了很久。

  等待的過程中,插銷開玩笑似的跟我們開了個局,賭耗子是拉肚子找不到廁所,還是被哪個妞給絆住了。女孩子們不喜歡參與這種無聊的遊戲,都微笑著沒做聲。看花花和薇薇的表情,我就知道她倆心裡有著同樣的判斷:很有可能被什麼事兒給耽誤了,但一定不會是被女孩子絆住了。

  然而我們都猜錯了。

  耗子姍姍來遲,急匆匆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插銷拉住他,說要罰酒。他第一次沒跟插銷鬧,而是有些羞赧,支支吾吾解釋:“在等人,所以來晚了。”

  我們都很驚訝,看這表情,越看越像戀愛了。

  “難道剛剛是在等女孩子?”插銷剛問出口,他就重重地點頭。我們還沒說出類似於“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這種玩笑話的時候,他已經迫不及待地向身後招了招手,把劉文靜喚了出來:“我女朋友,劉文靜。”

  劉文靜怯怯地從不遠處某個角落裡走了出來,頓時,鴉雀無聲。

  時間彷彿就這樣定格了,大家都盯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怎麼說呢?劉文靜的出場實在太震撼了,並不是傾國傾城美得讓人震驚,而是全身上下打扮之怪異讓人震撼。

  她穿著粉色的棉服,白色的棉質褲子,黑色的、明顯大了一號的尖頭高跟鞋,還配了雙圖案怪裡怪氣的短棉襪。

  她的臉上搽了粉,但很顯然,她化妝的水平非常低。就像是根本沒有潔面,沒有塗抹妝前乳,就直接把散粉撲在了臉上,看起來,臉蛋和粉之間隔了一層油,給人的感覺像戴著一款花紅柳綠的劣質面具。

  她的頭髮很久都沒有洗過了,油膩膩的劉海貼在腦門上,一綹一綹的。臉蛋上還有兩坨高原紅,這是經常風吹日曬且不保養的女孩子才有的皮膚。她的嘴巴雖然塗了唇彩,卻溢出了唇線之外,看起來有些髒。

  最關鍵的是她的表情,像大部分第一次進城的農村女孩子一樣,始終怯怯的,不敢正眼看人,偶爾抬頭偷瞄一眼,見我們在看她,從額頭到脖子都紅了,手腳更是沒地方放,一隻手捲著棉服的邊兒,另外一隻手緊張地撓著卷棉服邊兒的手背。

  她就像一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帶著強烈的違和感,很突兀地進入了我們的圈子,這讓我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薇薇反應最快,見我們都愣著,最先出聲:“快過來坐!”又叫服務員,“在這個空位置旁再加一個位置!”

  我因為到得晚,就坐在門口,耗子和劉文靜的位置加在我旁邊,劉文靜坐在我右手邊。他們坐下之後,教授邊夾菜邊不經意地問耗子怎麼來這麼晚,就像是剛剛的尷尬根本不存在一樣。

  耗子打了個哈哈:“堵車。”

  插銷揭穿他:“平時不都坐地鐵嗎?今天打車啊?”

  耗子笑:“今天地鐵堵車。”

  地鐵怎麼會堵車?他只是不想讓我們追問罷了。耗子性格裡最大的好處之一就是會自嘲,用大家都能聽出來的謊言化解尷尬,這讓跟他做朋友的人沒有任何負擔。我喜歡會自嘲的人,當然我自己也是。

  然而他的女伴並不能體會他的苦心,嘴唇動了動,用蚊子似的聲音說:“我一定要化個妝才出門,他等我,才等得晚了。”

  多實誠的孩子啊!這是我對劉文靜的第一判斷。

  耗子尷尬地笑笑,維護她:“她平時不怎麼化妝,才會耽誤這麼長時間,而且化得著實不咋樣。不過,這說明她對你們重視,見一般人她才不化妝呢!”

  我們都報以寬容的笑,紛紛跟劉文靜打過招呼。耗子按順序介紹我們:“我跟你說過的教授,讀書的時候曾以博學多才聞名於赫赫有名的T大,現在在建築設計院做建築師,兼職幫人買股票、買基金。”

  教授笑:“助理,助理,離建築師還差得遠呢!”

  耗子繼續介紹:“插銷,東北純爺們兒,24K鉑金都沒他純,平面設計師。”

  插銷做了個鬼臉,沒說話,好像這群朋友裡,就屬他職位最低。

  “薇薇,英國華威金融系研究生,才回國一年,已經是某世界五百強企業資金審核部的經理了。”

  薇薇露出八顆牙,笑得無懈可擊。

  “花花,跟你一樣,都來自江西。自古江西出美女,看你們兩個人就知道了。”耗子每介紹一個人,劉文靜的頭就轉向這個人,聽得很認真,並報以羞赧的笑。耗子見她有些緊張,就拿花花開起了玩笑。

  花花聽到耗子介紹劉文靜來自江西,問劉文靜:“我是南昌人,你呢?”

  劉文靜的聲音有些嗡嗡的,我始終沒聽清楚她家究竟在哪裡,只隱約知道她來自某不知名小城。花花追問了兩句,問到縣城就沒再問了。縣城之下,想必花花也不熟悉。

  按座位順序介紹,最後一個是我,耗子歪著頭想了想:“果子,女文青,作家。你的事兒不要輕易跟她說,一不小心她就給你寫書裡了。”

  我笑著打趣:“除非本人授權,否則我才不會輕易寫出來呢!”

  經過這樣的插科打諢,劉文靜的緊張感減輕了許多,而耗子在介紹的同時,已經細心地在劉文靜的碗裡堆滿了菜。她在我們的招呼下,顫顫巍巍地拿起了筷子,卻始終沒有開吃。

  插銷開玩笑:“喲,耗子,在哪兒遇見你的女神的呀!”插銷這個人,嗓門大,嘴巴直,肚裡沒有花花腸子,想到哪兒說哪兒。這句明顯帶有揶揄口吻的話,驚得劉文靜差點掉了筷子。

  耗子認真解釋:“有一次在一家小飯館兒吃飯,那天天挺冷的,人不多,她一個人在門口弄個大盆子洗菜,小手凍得通紅通紅的,我關心了幾句,就這樣認識了。”

  這下子我們全明白了,這個女孩,是某家小飯館的服務員。怪不得,看到她的時候總覺得很違和。

  這種違和感,用比較裝逼的詞解釋:圈層。

  我們擁有不一樣的圈層。雖然,我們大部分都來自普通家庭,在魔都上著普通的班。但是,我們的工作地點基本都在寫字樓。中央空調一年四季、一天八小時開著,上班用電腦,下班宅,幾乎五指不沾陽春水。我們的朋友圈,大部分都是和我們類似的人。舉個例子來說,我和我的朋友們以及劉文靜和她的朋友們都是屌絲,或許我們這群人有的還沒他們賺的多,但是我們是會拿一個月工資買“腎果街機”的屌絲,而他們的圈層裡,大多數人用著山寨機,聽著鳳凰傳奇。

  沒有看不起山寨機和鳳凰傳奇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劉文靜不是我們這個圈子裡的人。

  所以,我們看到她的時候,會有違和感,而她看到我們的時候,一時之間也找不到什麼話題。

  好在年輕人的違和感從來不會持續太久,就像無數次朋友聚會一樣,大家跟耗子邊喝酒邊鬧了起來。耗子給我使了個顏色,讓我幫他照顧女朋友。

  我夾了一筷子菜放在劉文靜已經堆得如小山一樣的碗裡,跟她說:“這群朋友都挺鬧騰的,你別理他們,咱們先吃飽,待會兒一起去唱歌。”

  劉文靜拿筷子的手伸了出來,開始埋頭吃菜。當我的目光掃向她的手時,忍不住心裡一驚。她的手紅紅腫腫的,還有裂口。指甲縫裡有黑色的泥,拿筷子的動作有些僵硬,不知道是冷,還是緊張。

  我突然有些心疼,忍不住又幫她夾了塊魚。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定格在我的手上,嘴唇動了動,低著頭卻什麼都沒說。但是,她的手開始顫抖,悄悄放下筷子,把手縮到衣服裡去了。之後,她始終很沉默,幾乎什麼都沒吃。

  我突然就瞭解了她的自卑,亦有些不好意思,把袖子朝前面拉了拉,想把手藏起來。

  我的家境很一般,但畢竟生於八零後,家裡溺愛,從小到大,很少做家務。就算是偶爾開動,也有智能化的家用電器幫忙,實在需要自己動手的,亦會戴上手套。

  我的這雙手,很少被冷水浸,很少被洗衣粉和洗潔精泡。我的指甲修剪得整齊,指縫洗刷得乾淨。每次洗完手,還會仔細地塗抹護手霜。等護手霜干了,還會在指甲上仔細地塗上護甲油。

  我的手上,有兩個幾乎看不見的繭子,一個在右手中指旁,是常年握筆導致。一個在右手手腕處,拿鼠標在桌上磨出來的。然而,這兩個繭子都很薄,薄得幾乎看不見。

  我沒見著劉文靜的手心,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樣。但是只看她的手背,已是滿目瘡痍,傷痕纍纍。

  我們都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我們的年齡相差不大,我們在一個桌上吃飯……但是很顯然,我們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經歷。這些經歷導致了她的加入,我們覺得違和,而站在她的角度看我們,則隔著千山萬水。

  整頓飯,劉文靜幾乎什麼都沒吃,一直低著頭,如坐針氈。我坐在她旁邊,雖拚命找話題,卻依然感覺彆扭。她的自尊心比表面上看起來更強,很輕易就在我們之間築了一道防衛的牆,即使我先表現出友好來,她卻始終無法加入。

  02

  在劉文靜加入之前,我們這個朋友圈一共六個人:男孩子有三個,耗子、插銷、教授;女孩子有三個,薇薇、花花和我。

  從地域上看,只有教授一個人是魔都土著,其他人都來自外地。從戶口看,薇薇和教授是上海戶口,而插銷來自東北,耗子是湖南人,花花已經自我介紹過,她來自江西南昌,而我,是湖北人。

  為什麼薇薇也是上海戶口,而我們都不是呢?這個需要解釋一下。薇薇,英國華威畢業,回國後又進了世界五百強企業,雖不是上海土生土長的,但她做生意的父母在上海認識不少人。她爸爸曾經的戰友、現在最好的哥們兒、薇薇嘴裡的“林叔叔”是上海某區的實權人物。有錢、有人脈、有能力,薇薇回國到上海,家裡就給她在核心地段買了套大房子,順便以人才引進的名義幫她辦好了上海戶口。

  而我們其他人,既沒有好的資歷,又沒有更好的能力,更沒有強勢的家庭,只能拿著“暫住證”,成為土著憤青眼裡的“硬盤”,在滬上漂著。

  從這個角度來說,薇薇和我們是不同的。我們是一群普通人,而薇薇是屌絲群裡的白富美。

  既然先提到薇薇,那麼就從薇薇開始介紹吧:薇薇是北方人,典型的富二代。父母經商,生意做得還挺大。她的爸爸曾經是軍人,對她家教很嚴,自小以軍人的紀律要求她這個獨生女,而她自己亦很優秀,有一目十行和過目不忘的本領,年紀輕輕就考上英國名校,畢業不到一年就成為世界五百強公司裡的融資經理。

  薇薇性格很好,人活潑開朗,對朋友熱情,又有教養。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我們是很好的朋友,但彼此始終親近不起來。她給我們的感覺就像是白蓮花,身上幾乎挑不出什麼缺點,一直讓我們仰望,而不是平視。

  有朋友如薇薇,經常會讓我們感受到自己的平凡,有時候甚至會自慚形穢。

  哦,如果真說薇薇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大概就是她的長相了。她各方面都很優秀,長相卻一般。如果不是獨有的英倫范兒氣質和無懈可擊的妝容,甚至連一般都說不上。薇薇的五官別的地方都還好:雖有齙牙,但不明顯;鼻子秀氣,還有酒窩,就是眼睛有些過小。她的眼睛細細彎彎,笑起來幾乎看不見。當她睜大眼睛時,你會發現她的瞳孔不是中國人特有的琥珀色,而是灰色。據瞭解,這是因為瞳孔太小,才會導致眼睛的色澤過度不明顯。

  她的長相,放在普通人身上,是上帝造人的公平:既然一切都平平,那麼不好不壞便也罷了。放在薇薇身上,則是上帝造人的敗筆:既然一切無懈可擊,何必要給一項軟肋呢?何況這個軟肋是女人普遍最在乎的容貌。

  薇薇從來不戴美瞳,她自嘲說,她不是不想戴,而是戴不了,標準尺寸的美瞳戴在她的眼睛裡,你就看不到眼白了。

  然而即使小眼睛、有齙牙,薇薇仍然是我們當中身材最好的一個。她有一米七的身高,D罩杯的胸圍,端肩、蜂腰、翹臀,腿又直又長,從小學芭蕾,長大練瑜伽,又在英國待過幾年,氣質好得不得了。不看臉的話,你甚至會把她和林志玲混淆。

  用插銷的話說,無論從前面看,還是從後面看,或者從側面看,薇薇都是標準的“蒙面女神”。

  “蒙面女神”這個綽號,插銷只敢背著薇薇叫,他要當面說出來,可不敢保證一向好脾氣的薇薇會不會當場發飆。

  其實,薇薇對自己的相貌還是很在意的。從她平時說話的字裡行間來看,她可從來不認為自己的長相有什麼問題。據說,在大不列顛國,追她的都是一水兒的帥哥。學烘焙的時候,有個來自挪威的蛋糕師,是個眨眨眼睛睫毛能帶動太平洋之風的小正太,對她癡迷得不得了,被她拒絕幾次後,仍不死心,她回國的時候恨不得追到中國來。

  據薇薇自己說,她這長相是最受外國人歡迎的。不然你看呂燕,臉那麼有特色,還能被迪斯尼選中做花木蘭的原型呢!

  薇薇說她從來沒有談過戀愛,要把初夜保留到洞房花燭,這點我信她。以她家的家教來說,她那軍人出身的父親還真能培養出這樣“潔身自好”的女兒。

  那像薇薇這樣出眾的女孩,是怎麼跟我們這群屌絲混在一起的呢?這要從一則英雄救美的故事說起:有一天,薇薇穿著高跟鞋,撐著雨傘獨自走在江南的雨巷裡,氣氛是好的,環境是雅的,只怕心情也是潮濕的。卻沒料到,斜衝過來一個光頭男,旋風般經過薇薇身旁,順手就把她的包包給搶了。以薇薇的速度,自然是追不上的,只好大呼小叫起來。恰逢插銷經過,勇鬥歹徒,奪回了被搶走的包,卻被歹徒在腰上捅了一刀。

  多淒美的英雄救美橋段啊!換了言情小說的寫法,估計立馬就能展開一段佳話。只可惜,以薇薇的冷靜和插銷的臭貧嘴,佳話沒有,笑話倒鬧了不少。

  薇薇拿過包,看見插銷腰上汩汩而出的血,皺了皺眉頭說:“送你去醫院吧!”就扶著他走出巷子,去路邊打車。

  被扶著的插銷,看見了薇薇的臉,嘴一張,脫口而出:“按說你被搶,不應該啊!”頓一頓,又看了眼薇薇剛背在肩上的香奈兒鏈條小包,冷笑,“背這麼招搖的包,穿這麼細的高跟鞋,走在這僻靜的小路上,這是等著被搶啊!”

  薇薇嘴唇動了動,想搶白幾句,卻想著這男人為自己受了傷,何必跟他計較?就什麼話都沒說。哪知嘴賤的男人,向來不懂收斂。插銷接著又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來了句:“下雨天,看不清楚也是有的!”

  這下子薇薇來氣了,自己頂多只是長相普通而已,哪裡犯得著被人接二連三地這樣諷刺?薇薇說:“刀捅的位置不對,再偏點兒,你就能永遠閉嘴了!”

  可是,薇薇嘴上這樣說,扶著插銷的動作卻依然小心翼翼,腳下也不敢放慢。插銷扭頭看了一眼薇薇氣呼呼的臉,以及因為生氣而不斷起伏的胸部,沒說話,自顧自嘿嘿笑了起來。

  薇薇問他笑什麼,插銷說:“村子裡最近鬧恐慌,很多女孩子走在路上或待在家裡,突然被用蒙汗藥蒙暈,裝進口袋,扛著就搶走了,於是女孩子們個個自危,只有阿美一點都不怕,依然夜不閉戶。終於有一天,她被歹徒搶走了。到了僻靜的地方,歹徒打開袋子,看了阿美一眼,罵了句:‘媽的,長這麼醜,送回去。’阿美哭了:‘你們還是留下我吧,我被搶了三次,又被送回去三次,這次再被送回去,可就沒臉活下去了。’”插銷說完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笑聲猥瑣。

  聽了這個笑話和插銷刻意的笑聲,薇薇氣得把插銷使勁兒一推。插銷的傷口出血更加嚴重,疼得他一個趔趄。薇薇趕緊扶住他,忍不住心想:這男人,心腸雖不壞,但嘴實在太賤了。

  薇薇自認為長得不醜,卻也知道中國男人的審美,再看插銷即使坐在出租車上,疼得臉上直冒汗,仍不時抬頭看著她的臉,不懷好意地笑,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忍不住想要刺刺他。

  薇薇冷笑:“不過是個包而已,用得著您拿生命搶回來嘛!看來在某些人的眼裡,他的命還不如一個破包值錢。”

  薇薇這樣說,插銷可不幹了。他用那只沒有捂傷口的手費力地搖開出租車窗戶,跟薇薇抬槓:“破包!有本事從這兒扔出去啊,不就一個破包嘛,你看看有沒有人撿。”

  薇薇氣得恨不得直接下車,轉念一想,這人這麼討厭,但好歹幫自己把“破包”搶了回來,也算是好心,腰上還在流血呢,自己放下他不管不是個事兒。只好翻個白眼兒,嘟囔一句“懶得跟你計較”,就不再理他。

  出於人道主義精神,插銷住院那幾天,薇薇每天下班都去,帶著飯店裡買的排骨湯和各種水果吃食,陪上兩個小時。我們也經常去,每次去,就看這兩人,大眼瞪小眼,都氣鼓鼓的不說話,想必是又抬上槓了。

  一來二去,跟薇薇也算熟了。她也瞭解到我們不過是一群和她一樣沒心沒肺、愛玩愛鬧的年輕人,就跟我們都處成了好朋友,我們聚會時也常常叫上她。

  曾經我們以為,他倆那麼愛抬槓,或許會成為怨侶,電視上不都這麼演的嗎?然而我們畢竟低估了二代們的眼界和心氣兒。插銷曾經有一段時間對薇薇產生了好感,甚至還想追求薇薇,但薇薇總是不動聲色地一笑而過,用行動很委婉地表示了拒絕。在此之前,準確來說,自從插銷出院,薇薇跟我們成為朋友之後,他倆再也不抬槓了。插銷嘴賤的時候,薇薇總是不計較地笑笑便也罷了。他們“怨”不起來,也“侶”不起來。

  薇薇後來也承認,剛跟插銷認識的時候,沒見過插銷這麼嘴賤的男人,才把她牙尖嘴利的一面激發出來了,而實際上,她本不是那種愛在言語上爭強好勝的人。

  說完了薇薇,再來說插銷。在我眼裡,插銷其實就是一悲催的二貨。他長得人高馬大的,動不動以“哥”自稱,言語間恨不得罩著每一個人,但在面對感情的時候卻很。

  插銷的高中女友玫瑰是和他同一屆的,玫瑰考上了上海的大學,他卻考在瀋陽。他瞞著所有人把錄取通知書撕了,拿著家裡給的學費,跑到上海,在玫瑰大學附近租了房子,專程照顧她。

  家裡沒多久就知道了插銷的舉動,氣得跟他斷絕了關係,而玫瑰,卻是個不省心的,雖還在上學,化妝品和衣服都要最好的,他們倆的開銷並不小。插銷去工地上搬過磚,去廣告製作公司搭過架子,還考了駕照,給有錢人當過一段時間的司機。以高中學歷,努力在這個城市生存下來,只為堅守他和玫瑰的愛情。

  玫瑰卻始終挑他的毛病,嫌棄他的工作給她這個大學生丟臉了,不許他去學校接她,還對外宣稱單身。插銷在辛苦做體力活之餘,用了幾年時間,學了美術,學了平面設計,走了很多彎路,才機緣巧合在一家廣告公司做了平面設計,才算是成了個不給女朋友丟臉的“坐辦公室的”。隨著他工作經驗的增長,工資逐漸也能負擔起兩個人的開銷了,甚至還有些盈餘。

  玫瑰很爭氣,大學畢業之後,考上了楓葉國的研究生。插銷巴巴辭了工作跟了去,不到一年工夫,玫瑰跟一楓葉國的老男人跑了,跟插銷說,很早之前就不愛他了,因為他是個被女人牽著鼻子走的小男人,太沒出息了。

  為了供玫瑰讀書,插銷沒了工作,舉債送她出國。跟著一起出去之後,因為英語不夠好,只能在餐館裡端盤子供養兩個人的生活,卻遭遇這樣的結局。我只能說要多悲催有多悲催,要多二有多二。

  他回國的時候,沒聯繫別人,只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機票是玫瑰掏錢買的,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讓我想辦法給他找個地兒住。我那時候也挺窮的,積蓄不多,勉強把身上所有的錢掏出來,也只夠給他租個小隔斷房,付了三個月的房租而已。

  我把他帶進出租屋,他坐地上就哭,哭了起碼有倆小時,像個女人一樣,邊捶地、邊號啕,眼淚鼻涕的到處都是。我知道他是傷心到了極點,早料到他有這一哭。他用情太深,不哭出來,指不定會憋出什麼病。

  他哭的時候我坐他旁邊一句話沒說,只安靜地看著他哭,看他的眼淚鼻涕把衣服和地板磚都打濕了。我怕他哭脫水,拿礦泉水給他喝,他不肯喝,我只好跑出去提了一扎啤酒進來,順便買了點鴨脖子和花生米,等他哭到沒力氣,適時開了一聽遞過去。他倒也不多話,咕咚咕咚都給喝了,轉眼間,一扎啤酒,基本就被他一個人喝光了。

  我倒一點都不擔心他喝醉,以東北人的酒量,這點酒小意思。

  啤酒喝光,又打電話幫他叫了外賣,拍拍他肩膀就走了。有些事,雖然傷筋動骨,卻只能自己消化。我和插銷是多年老友,我瞭解他的性子,這一哭,此事就算放下了,放不下也永遠擱心裡再不說出來。從此,他也算獲得新生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之後多少年,他再也沒提過玫瑰,唯一提到的一次是跟耗子和教授吹牛,說玫瑰誇他活兒特別好,做起愛來感覺跟插銷似的。

  耗子和教授嘴也損,從此就忽略了他的真名,只肯叫他插銷。

  哦對了,插銷以前可不是這嘴賤的性子,他是典型的悶騷居家男。跟玫瑰分手之後,才變得越發嘴賤起來。對什麼事兒都一副冷嘲熱諷的樣子,特別是對待比他優秀的女人,嘴賤起來幾乎沒邊兒。我一直覺得,他是靠此來掩飾自卑的,也不知道我的猜測對不對。

  插銷的事兒說完了,我們再說說耗子。

  按說,耗子作為本文第一個出場的男人,介紹他的時候,能說的東西應該特別多才對。只可惜,我揪了一把又一把的頭髮,卻始終想不出該怎樣介紹他這個人和他的事兒。人第一章已經交代過了,事兒,貌似還真沒什麼事兒。他就是一個平凡的銀行小職員,來自於湖南某小縣城,父母都是公務員。

  耗子的父親是縣城法院的副院長,幾十年職場生涯始終被院長深深打壓,在跟院長爭奪權勢的過程中全面敗北,不到五十歲就在院長的暗示下辦了內退,一輩子鬱鬱不得志,不到六十歲已是一頭華髮。

  耗子的母親在街道辦工作,是個大嗓門,很厲害的女人。在他們家,兩個男人一個女人,本應是陽盛陰衰,但如果以音量和話語權來衡量,絕對是陰盛陽衰,一切都是耗子媽說了算。

  據耗子自己說,從小到大,他跟他爸都生活在他媽的淫威之下,被管得跟個兒子似的(當然他的確是兒子,但他爸爸不是)。大學畢業好不容易逃離他媽的魔爪,逃到魔都,那可是再也不會回去了。

  耗子的人生經歷毫無特色,感情經歷更是空白,真沒什麼故事可講,就算是翻閱他的檔案,你看到的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毫無特色的中國青年。這樣的青年,城市裡一抓一大把。關於他,我能介紹的還真不多。

  那麼接下來,我們再說說最後一個男人,教授。

  教授微胖,戴著金絲邊眼鏡,總是笑瞇瞇的。他是一個特別睿智的人,他幾乎看過世面上所有的經濟類書籍,平時講起話來,亦是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從各方面論證他的結論。如果他堅持他的觀點是正確的,那麼無論別人說什麼,他最終總是能用他的邏輯思維和縝密頭腦把對方說服。他是我們大家公認的小百科全書,是我們都很佩服的人。有一次忘記我倆爭論什麼東西,我內心已經認同他了,因為抹不開面子還是嘴硬,他沒看出來,愣是又滔滔不絕說了倆小時,中途沒喝一口水,直到我承認:“你說得對,是我思路有問題。”他才肯住嘴,露出勝利者所特有的寬容微笑。

  我嘲諷他:“你這引經據典的樣子可真像個教授。”沒想到,“教授”這個稱謂,居然得到了包括他自己在內所有朋友的普遍認同。從此,教授便取代了他的真名,他就真的成了我們的“教授”。

  教授大學念的是T大建築系,大學時即對經濟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大二期間開始接觸股票和基金,從此一門心思紮了進去。他自己做了一個看走勢的軟件,每天只睡五個小時,各種研究和琢磨。大三開始幫人代管股票賺取佣金,大學畢業進了建築設計院。工作沒多久,又用幫人炒股賺來的錢,和朋友合夥開了基金公司。

  開基金公司的時候,他只有二十四歲,彼時他大學畢業不到一年,身家已有百萬。

  薇薇學的是金融,教授又飽讀經濟類的書籍,是這方面的專家。他倆只要坐一起,就能滔滔不絕說上幾個小時,我們都插不上嘴。

  教授有個小女朋友叫娜娜,比他小兩屆,還在念大學。我們看過照片,人長得蠻清秀,看起來也挺單純的。但這女孩很神秘,一直不肯出來跟我們見面,聲稱不喜歡看見教授交朋友,怕看到他跟女孩子做朋友心裡不舒服,不如眼不見為淨。這個邏輯讓我們很無語,她堅持不肯見我們,我們也不好勉強。因此,我們都沒見過娜娜真人,只見過教授手機裡的照片。

  娜娜上大學的時候,教授已經能掙錢了。從此,娜娜就宣佈,不找家裡要錢了,學費和生活費都由男朋友供給。美其名曰“年輕人要自食其力”——她的自食其力,也不過是督促教授多賺錢,好養她。

  教授和娜娜的家庭條件差不多。教授的父母都是公交車司機,娜娜的父母是工人。教授和娜娜都是弄堂裡長大的孩子,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娜娜的父母對教授很滿意,早認定了教授就是未來女婿。得知教授的收入,又見他並不反對給娜娜出學費和生活費,便也樂得自在,賺了錢安心打打小麻將,把女兒的一切托管給了教授,還交代他,等女兒一畢業就結婚。

  對此,教授的父母還是有些意見的,裡裡外外跟人說,這年頭還是養女兒好,養女兒不用操心房子、車子,賺的錢吃吃喝喝花花就可以了,不像養了兒子,養不好,自己貼錢幫他買房娶媳婦,培養出來了能賺錢了,自己卻花不了多少,都給了女朋友。還逢人就拿娜娜做例子,比如說剛上大學,傍上男朋友,連學費、生活費都不用掏了,只等大學畢業嫁過去,還能收筆彩禮錢。

  教授的父母一直不怎麼待見娜娜,只是教授堅持,拳拳父母心,便也罷了,而娜娜對教授父母的態度,自然是心知肚明,找借口,連教授家都不願意去了。

  教授家除了正在住的房子之外,還有一套四五十平米的一居室,租了出去收點房租。教授開始賺錢之後,不願意跟父母住在一起,嫌他們囉唆,更嫌棄跟娜娜親熱的時候總出去開房麻煩,索性找父母把小房子要了過來,簡單裝修了下,自己一個人住。

  因此,教授是我們之間除了薇薇之外,唯一在上海擁有私人住房的人。他們住著自己的房子,而我們其他幾個人,此時都還過著租房的生活。

  說完教授,再來說說花花。

  花花五官很漂亮,長得有點像南昌美人楊鈺瑩。當然她的身材也像楊鈺瑩一樣,相對比較嬌小,身材比例也是極好。然而,終究是吃了個兒矮的虧,跟薇薇走在一起,薇薇的身高直接秒殺她,也因此,即使她五官比薇薇漂亮,但人們最先注意的一定是薇薇。

  花花的家庭很普通,就是城市裡普通的雙職工家庭。她還有個哥哥,比她大五歲,已經結婚了,跟她的父母同住。嫂子言辭之間明裡暗裡提房子小,說到底不過是嫌棄她住在家裡礙眼,而向來疼愛她的媽媽,對嫂子的作為卻不做聲,任由她欺負自己的女兒。花花心氣兒高,在哥哥婚後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就收拾行李,來到了上海。

  年輕女孩子才出來,工作不好找。她進了一個二手房銷售門店做中介,拿著極低的底薪,眼望著極高卻很難拿到的佣金,一日又一日在這個城市苦熬著日子。

  接下來就該說我了,之所以把我放在最後說,是因為自己說自己,總擔心不夠客觀,而且,我這人真挺普通的,人普通,家庭條件普通,就連讀的學校,也很普通。插銷曾經開玩笑說,我這個人最適合做間諜,無論跟誰在一起,別人首先看到的都不會是我。同行的人數只要超過五個人,我就會被忽略不計了。這樣的人,別人看再多次,也記不住我的臉,偏我又是那喜歡觀察的性子,總是不動聲色,把所有的事情收在眼裡,這樣的人最適合做間諜了。

  哦對了,他們愛我的時候,叫我的名字“果子”;不愛我的時候,就叫我“作家”。只可惜我空擔了這名頭,卻沒寫出什麼廣為人知的作品來。

  03

  不要懷疑現代男女的八卦能力。那天跟耗子和劉文靜見面之後,沒幾天花花就給我打來電話,一驚一乍地通報劉文靜的身世以及和耗子之間的“愛情故事”。

  劉文靜不是她的原名,她的原名據說叫劉來弟。劉文靜這個名字是耗子給她取的。

  劉文靜的家在哪裡,花花搞清楚了,我卻始終沒記住那個複雜的地名,只知道,她家住在一個特別偏僻的地方。到她家,下了火車,再坐四個小時汽車,還得乘坐一段時間的三輪車,接著還要走兩三個小時的山路。

  劉文靜家裡還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她是老三,又是女兒,是家裡最容易被忽視的對象。她從小到大穿的衣服,是大姐二姐淘汰下來的。據說,大姐二姐的衣服,也都是親戚們淘汰下來的。可以想像,被幾個人穿過又給劉文靜的衣服,會是怎樣一番破敗景象。

  據說,本來劉文靜應該是家裡的老四,她前面還有一個姐姐,生下來就送人了——那些年,計劃生育抓得太厲害,而她的父母又一門心思想要男孩。到劉文靜這裡,偏偏又是個女孩,本來她的父母也打算把她送人,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家接收,機緣巧合之下就留了下來,這裡也有一段故事,容後再講。

  花花說到這裡,我心下一陣唏噓。劉文靜的命運聽起來似乎太悲慘了點兒,同樣是八零後,生長在紅旗下,人與人之間的際遇和命運差別也太大了。

  薇薇、花花、我、劉文靜,我們四個女孩子年齡差不多,薇薇生在富貴之家,她的路一開始就注定是繁花似錦。我和花花是普通家庭出身,我們成長的路,雖會經歷些坎坷磨難,但好歹物質豐盛,自小也算是父慈母愛,沒有受過多少苦,而劉文靜,她像是生活在另一個星球,她吃過的苦,我們無法想像,而她的生活樂趣,想必也不為我們所知。

  耗子第一次把劉文靜帶出來跟我們見面的時候,他倆已經在一起一個多月了。他倆正式在一起之前,耗子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追求劉文靜。

  劉文靜第一次跟我們見面,穿著打扮太過於奇特,又不會化妝,不僅不美,反而很怪異,但耗子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那時,她是素顏,雖臉上有高原紅,手指凍得像胡蘿蔔,身上的衣服也非常土氣,但起碼不怪異。劉文靜的底子不錯,才會吸引了耗子的注意,進而喜歡她,花心思追求她。

  耗子的追求手段和別的男人其實沒什麼不同,不過是經常到小飯館吃飯,製造見面機會,混個面熟之後,又約出來吃飯、看電影。

  在耗子之前,有些常去吃飯的男人去騷擾劉文靜,也有以各種名義約她吃飯,對著她吹牛逼的,就連她那個遠房表哥,都趁著媳婦不在,動手動腳佔過她的便宜。

  一個獨自在大城市拼生活的年輕姑娘,依附於表哥表嫂生活,就像是菟絲草,遇到不好的事情,不敢甩臉子,不敢一拍兩散,只能用智慧輾轉騰挪,盡量躲避,躲不過去也只好打落牙齒往肚裡吞。

  劉文靜曾經天真地想過,如果有一天,能嫁一個像表哥這樣開飯館兒的小老闆,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然而,她遇到的那些人,不過是些街頭小混混之類。畢竟,表哥開在弄堂裡的小飯館,位置偏、店面破,能有些什麼高素質的人去吃飯?偶爾遇到一些高素質的人,即使對劉文靜動了心,卻不會做什麼。能去小飯館吃飯的,就算是念了大學,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家境卻並不殷實,這樣的人最現實,他們自會找各自的“門當戶對”,而不是一個小飯館打雜的。

  耗子卻是例外。耗子偶然間進了那個飯館,從此就對劉文靜真正上了心。年輕的女孩子們總是有這樣的本事:或許也會被甜言蜜語打動,但真正對她好的人,那些細節,還是能夠分辨的。劉文靜很輕易就看出來,耗子待她是付出了真心的。

  其實,耗子也沒做多少驚天動地的事兒,不過就是下班後去飯館吃飯,吃完飯看劉文靜忙,袖子一擼,幫忙端盤子、擦桌子。一起出去的時候,幫忙系下鞋帶,天冷買個玉米或熱飲暖暖手罷了。他向來會做小伏低這樣的行為向來駕輕就熟。然而就是這些不經意間的小事,才真正顯示出誠意來,逐漸打動了劉文靜的少女心。

  跟耗子接觸沒多久,劉文靜已經把耗子的老底摸了個清清楚楚:正規本科畢業,銀行職員,父親據說是縣城法院副院長,已內退。他是獨生子,自小在呵護中長大。

  這個條件,在我們看來,其實很一般。在很多上海土著看來,和大部分外地來滬的人沒有區別,但在劉文靜看來,卻高到了不可攀的地步。

  他倆好上之後,劉文靜總是一次次傻乎乎地問:“你這麼優秀,怎麼就看上我一個初中畢業、在飯館裡做事情的女孩兒呢?”耗子吱吱笑得像隻老鼠,不說話,只寵溺地親劉文靜一口。

  耗子心裡明鏡似的:劉文靜不明白漂亮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多麼大的優勢,她還不會利用漂亮這個優勢從男人那裡得到什麼,才會讓耗子捷足先登。她一旦覺醒,再有人指點,加上一點運氣,就不是今日的耗子能追得上的了。

  劉文靜永遠忘不了十九歲那年,決定跟表哥一起到上海時發生的事情。那時候,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長長的辮子搭到屁股彎兒,從前面走,辮子梢牽動著村裡年輕人的心。上門提親的人幾乎踏破了她家的門檻,其中最熱心的當屬村長家兒子王山雞。

  然而,在劉文靜眼裡,王山雞不是什麼好人,不過是跟二姐夫一樣的混混罷了。劉家姑娘出落得都好。在家裡最窮的時候,劉家爸媽為了幾千塊錢把大姐嫁給了一戶老實人家,雖日子苦點,但也算平順。最可惜的是二姐,被混混姐夫追求,爹媽扛不住對方吹牛加要挾,將二姐嫁了過去,日子苦得像沒醃好的酸白菜,又爛又臭,泛著股噁心人的酸味兒。

  婚後,混混二姐夫十天半個月不著家,不僅不帶錢回來,還動不動找二姐要錢,沒有錢給就打得鼻青臉腫。姐夫不在家,十來畝地,姐姐一個花容月貌的女人獨自操持著,又接連生了兩個女兒,慘遭重男輕女的婆家嫌棄。一輩子沒享過什麼福,腌臢氣卻受了不少。嫁過去幾年,豐盈美麗的少女就被淘成了乾癟的老太太。最近幾年,二姐夫更過分,跟鄰村一個寡婦好上了,乾脆住在寡婦家裡,連家都不肯回了,還對二姐揚言,小寡婦一旦生了兒子,就扶她坐正,讓二姐做妾伺候他。二姐氣得眼淚落下一籮筐。

  王山雞上門提親,劉文靜自是不肯的。她雖年齡不大,亦沒有什麼閱歷,卻從姐姐們的身上看到了未來的路。像二姐夫和王山雞這些人,全身上下最重的地方不過是二兩嘴皮子,能吹、能侃、能放屁,唯獨過不了日子。因此,劉文靜無論如何都不答應王山雞的求親。有時候劉文靜轉念想,如果王山雞是大姐夫那樣的老實男人,這樣熱烈地追求她,她會嫁嗎?還是不會。嫁一個老實男人,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跟著他生兒育女,做了地裡做家裡,這樣的日子,也沒勁透了。

  究竟嫁什麼樣的男人,還沒有走出山門的劉文靜並沒有想好,她只知道,她不要走姐姐們的老路。

  然而,王山雞偏偏是弟弟劉根兒的狐朋狗友。劉根兒不學好,十五六歲跟著學校和村子裡的不良少年混,抽煙喝酒收保護費,還總是把不學好的朋友們帶回家。也就是第一次帶朋友回家,二姐夫看上了二姐,才釀成了這七八年的悲劇。

  劉根兒是連生了好幾個女兒之後好不容易盼來的,劉家父母恨不得把他寵到天上去,對他的話自然是言聽計從,再加上王山雞的父親是村長,在村子裡是說一不二的存在,劉家父母不自覺地對他表現出諂媚的態度。王山雞剛開始追劉文靜,弟弟就一口一個“姐夫”叫了起來,老實到猥瑣的父親也只會嘿嘿笑,不多說什麼。劉文靜恨得後牙槽都咬破了,卻無能為力。

  劉文靜雖然反抗的態度很堅決,但一個年輕姑娘,畢竟架不住外人三番五次的騷擾和自己家人曖昧不明甚至還有些慫恿的態度。在她就快要扛不住的時候,表哥帶著表嫂衣錦還鄉了。跟村裡人一陣寒暄之後,表嫂悄悄把劉文靜拉在一旁,跟她推心置腹起來。

  很顯然,表嫂才回來就聽說了王山雞反覆糾纏,而劉文靜拚命拒絕的事情了。她問劉文靜究竟怎樣想。劉文靜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擔心全說了出來。表嫂沉思了很久,跟她商量:“我那邊正好缺個幫手,你這麼年輕,稀里糊塗嫁人生了孩子,將來萬一後悔了,又不能隨便離婚。咱們這兒畢竟是農村,別人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要不這樣,我跟你爸媽商量商量,你跟我走,去大城市闖幾年,再考慮終身大事,可好?上海那麼大,什麼樣的男人沒有,說不定就能遇到個好的。萬一你有福氣,能嫁一個你表哥這樣自己做生意的老闆,一輩子不就能跟著吃香喝辣?”

  這簡直是絕望處生出的希望,劉文靜一聽,立刻就心動了,卻又擔心過不了父母那一關,畢竟他們家還從來沒有哪個孩子到外面打工呢!表嫂讓劉文靜安心,轉身又去說服劉文靜爸媽:“姑娘這個脾氣,逼急了說不定會做出傻事來,到時候還不是人財兩空。她才十九歲,不如出去掙幾年錢,也能補補家裡。”表嫂提出的方案是,一個月工資照900元開給劉文靜,800元幫她存著,存夠一年,過年的時候帶回來給她父母,還有100元給她當零花錢,一年四套衣服,冬天一套、春秋一套、夏天兩套,包吃包住。

  劉家爸媽聽這樣說,立刻就心動了。他們家住的那地方,一家人全年的收入不過兩三千塊錢,這一下子,一年就有萬把塊到手,表哥表嫂真是他們家的恩人。雖心裡高興,但仍有顧慮:王山雞對劉文靜這麼上心,她說走就走,留兩個老人在村裡,萬一村長找麻煩呢?這顧慮剛一說出來,表哥就哈哈大笑:“多大點兒事兒,村長家我去說。”

  唯一的兒子想娶劉文靜,這件事村長其實一直都不太同意。劉家實在太窮了,爹媽沒本事賺進項,劉家的孩子,從小都穿著補丁打補丁的衣服,劉根兒看著就是個不成器的,他們家那個窮坑填都填不滿,只怕是沒什麼出頭之日,而村長家就不同了,兒子沒出息沒關係,他是村長,管著一村人呢,他賺下的家業,足以把家裡發展成村裡數一數二的人家。

  村長看著王山雞上下撲騰,像只發情的公雞一樣圍著劉文靜轉,卻始終沒對此發表什麼意見。他瞭解自己的兒子,他不過一時動了心,真要娶回家,要不了多久就像抹布一樣扔家裡,不聞不問了。也因此,就算是王山雞追劉文靜這事兒鬧得盡人皆知,他卻始終沒有發表過意見,反正男人和女人鬧緋聞,最終名聲臭的,都是女人,王山雞還能落個風流倜儻的名聲,不吃虧。

  表哥表嫂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是生意人,能在大上海開小飯館的山裡人,精明著呢!他們早看清楚村長的意圖,因此說服起來也容易得多。表哥表嫂提著東西上了村長的門,跟村長說,想把劉文靜帶出去打幾年工,幫家裡還債,再調教調教,過幾年年齡大點再送回來,若孩子還有意,老人就成全他們。也說不定過兩年,孩子自己的心思就斷了呢,那時候再找門當戶對的也不遲。

  對著王山雞,話也說得很好聽。先是大大地誇了一番,說這麼好的孩子,這麼好的家庭,想娶誰,姑娘家裡還不上趕著把孩子打扮打扮送了來?劉家三姑娘現在別著一根筋,而村長他們也不太同意,不如再等兩年,讓他們帶出去調教調教,說不定劉文靜想通了,村長也鬆口了,到時候豈不是皆大歡喜?

  一件事同時給兩個家庭、無數個人解決了問題。於是劉文靜到上海的事情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

  出發前的那天晚上,劉文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爬起來,翻出箱子裡存著的半截鉛筆頭,在一張半舊的報紙上寫下一行字:明天就要出去了,真高興啊!我會有屬於我的明天嗎?

  04

  電話裡,花花講完劉文靜的故事之後,很八卦地問我:“你說,耗子和劉文靜能成嗎?”

  這個問題還真是讓我為難,拿來問當事人,也未必回答得清楚,何況是我這個外人呢?當年劉燁信誓旦旦地要娶謝娜,轉眼間他和別人的孩子都好幾歲了,而謝娜也有了她的閏土,這種事兒誰能料到啊。

  我說:“我怎麼知道?現在的人談戀愛,在一起快,分手也快。昨天還在秀恩愛,今天起就老死不相往來了。”

  花花不樂意了:“去你的烏鴉嘴!耗子很傳統,之前又沒談過戀愛,看得出,他對這個叫劉文靜的女孩很上心,說不定他們能成呢!”

  我想了想說:“以他倆的條件來說,兩個人能不能修成正果,看的只怕還是耗子。”

  劉文靜跟耗子在一起之後,耗子無數次在劉文靜耳邊敲邊鼓,說表哥表嫂心太黑,上海當時服務員的工資1800元往上走,他們用二分之一的價格就招了個全能型的打雜,真是賺大發了。劉文靜也只是笑笑,她何嘗不知道表哥表嫂的心思,不為廉價勞動力的話,當初也不會費那麼大的力氣說服一個又一個人,帶她到上海來。

  劉文靜到上海不到一個月,就跟旁邊賣麻辣燙的、攤煎餅的混熟了,對服務員的工資待遇也早打聽得清清楚楚了。

  上海從來不缺打工者,更不缺工作機會。年輕的女孩子,但凡在城裡待過兩年、認識一些人的,基本就不會留在小飯館了,她們要麼到廠裡做些手頭工作,要麼去商場或超市站櫃檯。雖然也很辛苦,工資也並不高,但起碼乾淨,環境相對好一些。即使要做服務員,也會選擇大一點的酒店或飯店。小飯館,年輕女孩子們嫌腌臢。900塊錢的工資,稍有點追求的女孩子都看不上。

  也只有像劉文靜這樣,才被親戚帶出來,沒有其他的門路,感著親戚的恩,手頭連幾百塊過渡錢都沒有的女孩子,才會安心待在親戚的小飯館,做著最苦的活兒,拿著最低的工資——而且這個大部分見都見不到,表哥不是說了嗎?每個月只給她一百,其他的存起來,過年帶回家直接交到她爹媽手裡。

  耗子敲邊鼓的次數多了,劉文靜多少還是動了心。然而,她一個女孩子,手裡沒有錢,又不認識什麼人,想換工作談何容易?劉文靜這時才體會到表哥表嫂的苦心:900塊若全給了她,她存上幾個月,有了過渡錢,跳槽了,他們到哪裡找這樣物美價廉的打雜呢?現在,劉文靜已經干了大半年了,表哥手裡壓了她幾千塊,她哪裡敢走?

  耗子說歸說,劉文靜也只是笑笑,不多說話。耗子說多了,劉文靜就說:“哪兒能跟你比,你是大學生,我一個初中生,出去能做什麼?”

  劉文靜說的是現實,耗子也無能為力。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把劉文靜從表哥表嫂店裡弄出來究竟能做什麼。他養著她嗎?她能同意嗎?她家裡人呢?一年近一萬塊給劉文靜家裡,這筆錢誰來支付?兩個人談戀愛不過才一兩個月,真要把她接出來,就要承擔她以後的人生了。她的基礎條件實在太差,根本找不到什麼好工作,而他耗子,也不過是個銀行小職員,薪水並不高,交個女朋友而已,真要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嗎?

  耗子因不堪忍受母親的強勢和父親的唉聲歎氣,才從家裡逃到大上海,然而他的工資並不高。他們在一起的那年是2006年,那時耗子只是一個有一兩年工作資歷的人,一個月五六千塊薪水,跟別人合租了套兩室一廳。平時自己一個人,錢倒也夠花,現在兩個人了,看電影、吃飯、給女朋友買衣服等所有的開支都他一個人承擔,雖不至於太吃力,但月月亦沒有盈餘。

  現實太過於現實,算了一筆經濟賬和人情賬,耗子逐漸打消了讓劉文靜出來養著她的念頭,但也一直暗暗想著辦法改變女友的境遇。但是,真正讓他下定決心的,還是外界事情的推動。

  耗子和劉文靜在一起之後,劉文靜仍然做著小飯館打雜。那些曾經在客人以及表哥處受過的委屈,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傷痛經歷,她卻沒有告訴耗子。

  他倆在一起之後,耗子去飯館做免費打雜就沒有之前那麼慇勤了。用耗子跟插銷說過的話說:“都已經追到手了,還巴巴地做自己不擅長又勞心勞力的事情幹什麼?”

  然而女朋友畢竟在小飯館工作,耗子晚上下班,十次倒有八次會去小飯館吃飯。有時候吃碗麵,有時候是一份蓋澆飯。劉文靜不忙的時候,也會坐下來陪他說說話。戀愛中的人,吃飯的時候,說說話也是好的。

  大多數時候,劉文靜都很忙,耗子安安靜靜地吃飯,吃完飯玩手機遊戲,偶爾抬頭看看劉文靜忙碌的身影,目光相接處,相視一笑。

  卻在某一天,耗子眼睛的餘光看見劉文靜端著盤子從一個民工身邊走過時,屁股被捏了一下。耗子當時就忍不住了,衝上去把劉文靜護在身後,衝著那民工喊:“你幹什麼呢?”

  那民工看著這個身高只有一米六五的“小矮人”站在他身前,一副“護花”的樣子,不屑地撇撇嘴,叼著根牙籤,慢悠悠地站起來,雙手一攤,像個痞子低著頭斜睥耗子:“我就來吃碗麵,什麼都沒干呀!”

  耗子氣得胸膛一起一伏,劉文靜在耗子的身後臉色很蒼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眼神有些絕望。吃飯的客人紛紛看向這邊,就連正在前台收銀的表嫂都走了過來,連聲問怎麼了。

  耗子大聲說:“你問問他怎麼了?他居然敢摸文靜的屁股。”

  民工的舌頭靈活地轉動了下,將牙籤從左邊嘴角轉到右邊嘴角,像是牙疼一樣齜著說:“你說我摸她屁股,誰看見了?”

  耗子說:“我看見了!再說文靜自己也可以證明。”

  民工推了耗子一把:“小個子,你想找碴兒是不是?也不看看你這小身板兒。”

  表嫂問劉文靜:“他摸你屁股了嗎?”

  這種事,年輕姑娘家怎麼好意思當眾承認?劉文靜放下盤子扭身跑進廚房,躲裡面不肯出來了。

  表嫂打著哈哈跟耗子說:“你不是在玩手機嗎?眼花也不一定。”又安撫其他客人,“吃飯,吃飯。”

  民工吹著口哨擠開耗子,大搖大擺地從他身邊走過,走到門口時回過頭來,流里流氣地挑釁道:“你老婆啊?挺漂亮的。”

  耗子氣壞了,沖表嫂嚷嚷:“她是你表妹呀!你看著她這樣受人欺負?”

  表嫂把耗子拉進廚房,安撫他:“你也看到他那塊頭了,你、我再加上我掌櫃的,三個打一個也未必打得過。做生意最主要是和氣生財,把他打一頓又怎麼樣?東西給我砸壞了誰來賠?明天還要不要做生意了?”

  劉文靜此時蹲在地上,腦袋埋在兩腿間,肩膀聳動,想必是在哭。她聽見了表嫂的話,卻並沒有把頭抬起來。以前她不是沒有遇見過這種事,但從來都是她一個人消化,雖覺得恥辱,卻只是一個人的恥辱,而這次,有人關心,有人問,有人試圖幫她出頭,她的羞恥心被激發了、放大了,才倍感委屈。

  正在炒菜的表哥回頭看了三人一眼,沒問發生了什麼事兒,只吩咐劉文靜快點把炒好的菜端出去。

  看著表哥表嫂冷漠的樣子,耗子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拉著劉文靜奔出了小飯館。

  那天晚上,劉文靜在耗子的出租屋裡過了一夜。據說,那天晚上是耗子和劉文靜兩個人的初夜。

  那天晚上,他們說了很多話。關於要不要繼續在小飯館上班這件事具體怎麼商量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劉文靜還是回到了小飯館,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做起了服務員,只是更加沉默而已,而那些天,表嫂為了安撫劉文靜,笑臉和廢話特別多。

  不過也就過了兩天,在飯館最閒的下午,耗子來了。他給劉文靜在類似於藍翔技校這樣的地方報了名,學習電腦。他拿出了在某技術學校報名的收據,跟表哥表嫂談判。

  耗子說:“學費一共6500元,每天上午上四個小時課,八點半到十二點半。這個時間段顯然是沒辦法在店裡幹活兒了。這樣,就只能辭工了。學費我已經幫她墊了,她在你們這兒上了六個半月班,除了每個月100元生活費以外,你們還欠她5200。我的意思是,她平常也要花錢,不如你們把這六個半月工資給結了,當她的生活費。”

  表哥表嫂自然不同意,說把劉文靜從小山村帶出來,要對她負責,兩個人又沒結婚,耗子說把她領走就領走,這像什麼話?

  耗子知道這一切不過都是借口,他們不過就是不想放人,也不想給錢。

  耗子問劉文靜:“你是去上課,還是留在這裡?”

  劉文靜低著頭,卻毫不猶豫地說:“去上課。”

  耗子對表哥表嫂說:“聽見了吧?她自己都要走,你們何必強留她?”

  表哥盯著劉文靜一字一句地說:“看樣子,這件事必須通知你父母了。畢竟是我把你帶出來的,你在我店裡,我看著你,不至於出什麼事兒。你跟他才認識多久?你走了,他把你賣了,你父母還得找我要人咧!你們畢竟沒結婚,傳出去,對你名聲也不好。”

  農村出來的女孩子,最怕讓父母擔心,更怕名聲壞掉,表哥瞭解劉文靜,就拿這個壓她。然而這次劉文靜是鐵了心不想在這污濁的環境裡干了,倒也能拋下臉面。劉文靜說:“我會跟我爹媽說的,我不在你這裡幹了。”

  表哥見她去意已決,連他的威脅都不懼怕,才又說:“錢當時說好,過年帶回去一次性給你父母。你既然跟他走,學費他出得起,生活費想必也不是問題。我現在不能給你,免得到時候回去更不好交代。”

  耗子自然不同意,幾個人越談越僵,談崩了之後,表哥甚至亮起了拳頭。耗子明知在身高體力上他處於弱勢,不敢真把表哥激怒,只好帶著劉文靜收拾收拾東西,走了。

  第二天,耗子帶著插銷及插銷的幾個哥們兒,在飯店營業高峰期即將到來的時候去了表哥店裡。不說話,不點菜,只一人佔據一張桌子,坐在那兒嗑瓜子。若有客人到來了,幾個人死死地盯著客人,直到他毛骨悚然地起身離去才罷手。

  做小買賣的人,哪兒受得了這個?不過就堅持了兩天,表哥表嫂就出來跟耗子說好話了:“你也是文明人,我這小本生意不容易,何必做這種斷人財路的事情?”

  耗子只堅持要錢,表嫂哭訴道:“店裡生意一直不好,不然不會連個服務員都請不起。我們若能請得起服務員,也不會費力從老家把劉來弟帶來。前幾天我掌櫃的才把半年的房租湊齊交掉,現在手裡只有幾百塊錢。這些錢,都是備著買菜的,你們張口要她半年的工資,一下子幾千塊,哪裡拿得出來?”

  耗子說:“還好她沒在你這裡繼續做下去,不然這半年的都拿不出來,過年時一次性給她父母萬把塊,你們怎麼拿得出來?”

  表嫂說:“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