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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活在當下

  在微笑的下面,在晴朗的下面,在願望的下面。翻滾不息。

  魏長情牽著染染,兩個人大呼小叫像孩子一樣跑去坐遊樂園裡的刺激項目大擺錘。

  正是非週末的上午時分,遊樂園裡遊客很少,這麼早就跑來坐這種驚險項目的,更是只有他們兩個傻子。

  長情伸出手去,鉤住染染的手指,朝她眨眼睛。

  上午初升的陽光落在這個大男孩長長的眼睫毛上,映著他小麥色的健康肌膚,和燦爛笑容裡的大白牙,讓染染感到暖暖的幸福。

  她忍不住仰頭朝著天空「啊」的一聲悠長大叫。

  魏長情撓她的手心。

  「你就可勁兒叫吧,待會兒上了天,哭都哭不出來。」

  「我才不怕呢。我早就想玩這個了。」染染吐了吐舌頭。

  實在是太早了點,整個大擺錘上,只坐了他們兩個人。管理人員開始磨磨蹭蹭想多等一會兒多來幾個人,但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只好作罷。

  機器緩緩地開動。

  染染的右手被長情緊緊握在掌心,她感覺自己的手上已經不爭氣地滲出了黏膩的汗水,而長情的手,卻是溫暖而乾燥的,令人莫名安心。

  擺過來,擺過去。

  越來越高,越來越遠。

  失重的感覺,像流星的碎片擊破了大氣,身體彷彿已經不是自己的,也不知道將要去向哪裡。

  染染拚命咬住下唇不叫,她閉著眼睛想好好體會一下這感覺,但是卻發現所有的思緒都只集中在了恐懼上。

  其實,這一次,她來到明城,是鼓起了勇氣,想要向前一步的。

  在四野古鎮遇到了魏長情,這個比她小得多的大男孩像一團兇猛的火,瞬間將她燃燒得魂飛魄散,彷彿此生命中注定。

  可是,他愛上的,是真正的她嗎?

  長裙長髮,清新明朗,他愛上了這樣的路染染,那麼,那個有著不堪的家庭出身,只會蜷縮在角落裡迴避著世人獨自舔傷的路染染呢?

  那個卑鄙自私連好友最後的願望都親手葬送了的陰暗的路染染呢?

  魏長情太健康、太明亮、太年輕,她無法不被他吸引,像是寒冷的冰原本能地渴望太陽的擁抱。

  然而,她又那麼害怕。

  「為什麼會喜歡我?」躺在他結實的臂彎裡,她問過每個戀愛中的女孩都會問的傻問題。

  她以為他會回答「因為那個人是你」。

  那樣她也許會得到安慰,也許會微微失望。

  但是,他沒有。

  魏長情說:「因為你像魏南玄。」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魏南玄的名字,她初時以為那是情敵,一時間心慌意亂,臉色慘白,額角都淌下汗珠來。

  狼狽不堪。

  但是長情一臉好笑地摟緊了她。

  「魏南玄是我的姐姐,同父異母的親姐姐,是從小帶我的人。」他解釋道。

  再追問,他便不再多言,只是瞅著她笑,然後再兇猛如虎地把她撲倒。

  一次又一次。

  染染想:魏南玄是怎樣的人?她是很好,還是很壞?我哪裡像她?

  這疑問隨著對這段愛情的不安而擴大著,終於有一天,她決定獨自前來,看看這個答案。

  來到明城,沒有告訴正在冷戰中的長情,也沒有告訴魏南玄她的這層身份。

  她自己沒有過健康的家庭和正常的家人,她很想知道,魏長情的姐姐,到底是怎樣的人。

  她幾乎快要放下自卑了。

  因為,魏南玄和魏長情,他們都那麼暖。

  那個總是溫柔地微笑著的姐姐,那個善解人意讚美她的姐姐,那個用心勤勞將小店打理得那麼美的姐姐——那個,就是她喜歡著的魏長情的親姐姐。

  所以,這樣的姐姐帶大的魏長情,才會是那樣陽光健康的樣子吧。

  那麼,長情說自己像他的姐姐,是一種讚美對嗎?

  可是,就在她衝動地想要向魏南玄說明自己的身份的時候,她聽到了方柯的名字。

  那個名字,彷彿晴空一聲炸雷,劈開記憶之門。

  她彷彿看到天空中有一雙含著淚的眼睛,無論白天黑夜,都在看著自己。

  地球是圓的,可是兩個人就算面對面走上一百年,也未必能夠再次遇見。

  然而,她為什麼會在這樣的機率裡,重新遇見方柯?

  也許是因為,仙兒在天上哭?

  仙兒,再飛高一點,我就能觸碰到你嗎?

  仙兒,你給了我那麼多溫暖,而我卻這樣自私地希望你只陪我一個人身邊,所以,你傷心了對嗎?

  仙兒,那時的我,為什麼會那樣壞呢?如果,我如約送出了那封信,方柯是不是就會來找你,你是不是那天也不會死?

  所以,仙兒,是我害死了你嗎?

  染染閉著眼睛,她的嘴角是在笑著的,可是在模糊的意識裡,她卻覺得,她的皮膚下面,全是鹹鹹的眼淚。

  壓力太大,眼淚流不出來,但她知道,它們都在的。

  每一天,都存在。

  在微笑的下面,在晴朗的下面,在願望的下面。

  翻滾不息。

  失重的感覺,突然間停止了。

  染染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她迷茫地睜開眼睛,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停在了半空中。

  機器停止了運作!

  不知道出現了什麼事故,她和長情,都被困在了半空中!

  下面的工作人員似乎很驚慌,有人來來回回地跑動,似乎在向他們喊著什麼,但她的耳朵嗡嗡直響,根本聽不清楚。

  她艱難地緩慢地挪動著自己的脖子,朝魏長情的方向看去。

  她愣住了。

  魏長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臉上燦爛的笑容就彷彿牽著她的手漫步在陽光海灘和青草地,他不害怕,也不慌張。他的眼睛裡,只有她的影子,眼瞳清清楚楚,映著他心愛的女孩。

  因為你在身邊,因為你的手在我的手心裡,所以,就算機器此刻停擺,就算下一秒危險來臨,我也不覺害怕。

  只覺圓滿。

  染染愣愣地看著長情眉眼彎彎地張開了嘴,對她展示口型。

  他在說:我愛你。

  染染的眼淚,突然間噴湧而出。

  在這時間停止的高空裡,在這天旋地轉的眩暈裡,她壓制在皮膚下多年的眼淚,都彷彿找到了一個正確的出口,痛痛快快地流了出來。

  仙兒,原諒我吧,讓我這個自私的人,做一次幸福的傻瓜。

  機器突然震動了一下,重新啟動了。

  「球……長……長情?」差點脫口而出喊出那渾小子的乳名,一眼瞄到旁邊含羞帶怯和平日宛若兩人的染染,南玄又生生地把另一個球字嚥了下去。

  還在上大學的魏長情笑嘻嘻地牽著染染的手來店裡見她,向她介紹說這是他的女朋友,真是把她這個當姐姐的心臟病都差點嚇出來。

  這世界變化也太快了。

  不過,她和方柯都重逢了,又有什麼不可能發生呢?

  「所以,你來我店裡打工,只是想提前暗訪一下長情的家屬?」聽到染染的道歉,南玄忍不住開起了她的玩笑。

  「姐——」長情拖長嗓音。

  一到了南玄面前,他就彷彿又變回了那個軟萌的小胖子球球,怎麼對姐姐撒嬌都不夠。

  染染的臉更紅了,頭更低了,一點也不像平時伶俐活潑的樣子,倒讓南玄不忍起來。

  她主動擁抱了一下染染,以示原諒。

  「姐什麼呀?你得感謝姐表現得好,通過了暗訪,不然你上哪兒抱得美人歸?」

  「那是,如果染染見到我媽,我媽一嗓子可能會把她嚇得再也不敢上門。」長情調侃起自己的媽來毫不嘴軟。

  聽他提到唐姨,南玄便沒有接話,長情也識趣地立刻岔開了話題。

  「姐,染染她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幫忙。」

  春天的路泥濘潮濕,草屑帶著斷裂的清香沾上了她們的褲角,星星點點的細碎花朵,在身邊如銀河倒流著向後,天地間充滿了新生的喜悅。

  四季總在流轉,冬去春又來。

  但人的生命,卻只有一次,沒有春花的新生,也沒有秋月的雋永。

  花一樣的少女秦仙兒,就躺在明城最好的公墓的某一處,她的青春,永遠定格。

  「到了。」染染喘著氣,用手指著前方的一片。

  南玄小小吃了一驚。

  來前,她已經聽染染詳細說了秦仙兒的故事,知道秦仙兒家境平平,卻未曾想,她的墓地,竟然在這片公墓裡最豪華的一區。

  彷彿看出了她的疑惑,染染咬了咬嘴唇,歎息道:「仙兒的爸爸媽媽,聽說把住的房子都賣了,給仙兒買了最好的墓地……」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快步朝前走了幾步,在視線接觸到巨大的墓碑上刻著的「秦仙兒」三個字時,眼淚已經淌了滿臉。

  「仙兒,是我,染染。我來看你了。」她低聲說。

  南玄默默地站在染染身後,她看著染染的肩膀在抖動,卻並不想阻止她哭泣。

  能夠哭出來,有的時候,是一種解脫吧。

  她抬頭看著墓碑上少女的照片,她的臉龐恬靜純美,彷彿還帶著一絲羞澀的紅暈,她難以想像這麼美好的生命,在被那樣的鋼鐵巨獸撞飛的時刻,會有多麼疼痛和絕望。

  世間的緣多麼像一幅複雜的畫,種種無處尋蹤的雜亂線條,最後都連起了前後呼應的元素。

  因為秦仙兒的死,方柯被流放到夏棲,然後他們得以遇見。

  而多年後,染染遇上了長情,又將愛著方柯的她帶到了同樣愛著方柯的仙兒的墓前。

  不,也許不是雜亂無蹤的線條,是一個圓。

  方柯,就是那個圓心。

  那一天,當染染說起仙兒的故事時,南玄曾經忍不住問她,怎麼會聽到方柯的名字,就確定是故人,如何能斷定這個方柯,就是多年前的那一個?

  染染說,開始她並不能確定,只是聽到一樣的名字,受到了莫大震動,後來方柯來店裡找過南玄一次,飛飛八卦地叫她躲在花後面看,只看一眼,她就確認了,真的是秦仙兒曾經心心唸唸的那個人。

  有些人,從少年長到青年,從眉目恍如畫,到眼底落風霜,卻都是人群中,一眼難忘的那道最耀眼的光。

  方柯,就是那道光。

  所以,從仙兒,到南玄,到阿喬,到染染……

  所有的人都順著方柯這個名字,最終連成了一個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故事。

  南玄默默地走向前,把手裡的花束放在仙兒的墓前。

  花是她自己配的,選用了白色的鈴蘭、輕盈的飛燕草和白色的雛菊,花束清秀如同照片上的少女。

  她在心裡默默地說,仙兒姑娘,希望你會喜歡。

  祝願你來生幸福,祝願你的父母餘生安康。

  下山的時候,染染有些怯怯地再一次問南玄:「方柯真的不會願意來看看仙兒嗎?」

  南玄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沒有回答。

  染染不死心地說:「我真的不需要把那封信交給他嗎?」

  那封秦仙兒寫的信,多年來她都未敢拆開,妥善收藏著,直到白色的信封都微微泛黃。

  「染染。」南玄喚了她一聲,溫柔地握住她的手,聲音懇切,「你知道,我們都要向方柯學習什麼嗎?」

  彷彿那個沉默冷峻頭腦清明的人,就站在她的面前,腦海裡他的聲音,與她發出的聲音,在幻覺裡神奇地重合。

  「不要為無法改變的過去而回頭,要更努力地活在當下。」

  這是重逢後,他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她相信,他也願意用這句話,贈給染染。

  南玄想,她終於對方柯又多了一些瞭解。

  瞭解他所思所想,瞭解他曾經悲傷無言的過去,瞭解他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光彩奪目卻又我行我素的人。

  她相信,他不會來墓前祭掃,他也不會再拆開那封信,他只會挺直脊背,讓自己活得更努力,更堅強。

  這才是對亡者最好的告慰。

  善良卻不軟弱,明理卻不優柔,他就是這樣的方柯。

  「所以,染染,好好地去愛長情,也放心接受長情的愛吧。」

  努力去活在當下,才是對所有人最好的交代。

  你要相信,聰明如長情,能夠說出你像我,那一定是已經看懂了你的過去,他依然選擇了要愛你。

  而善良如仙兒,也一定會在天上,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