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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時光琴弦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她願意付出一切,去交換眼前這個人的健康,還有快樂。

  清晨五點,從荷蘭空運過來的新品種玫瑰到了機場。

  南玄迫不及待地去機場提回了花,回來已經是日上三竿,花店的店員滿意和飛飛已經給店裡過夜的鮮花修好了枝葉換好了水,開始著手整理昨天晚上收到的網絡訂單了。

  南玄小心地指揮著工人從車後將花箱先抬進倉庫……

  她突然看到店門外站著一個人。

  已經是初冬,可那人還穿著一件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薄線衫,大概是因為冷的緣故,他的雙手雙腳總是神經質地抖動著,但他的目光卻是一如既往地呆呆地盯著店門口花桶裡的新鮮花朵,彷彿分秒也捨不得挪開。

  南玄擦了擦手,走了出去。

  「明先生。」她這樣招呼他。

  被稱為明先生的男人聽到她的聲音,身體又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似乎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目光在尋找著焦點。

  這附近的人,都叫他大傻明,只有這個花店的老闆姑娘,堅持叫他明先生。

  他抽了抽嘴角,卻沒說出什麼。

  「早上店員們自己打了些熱豆漿,你也喝點吧。」南玄遞過來一個包好的紙袋。

  大傻明下意識地伸手去接,觸手是滿滿的暖意。一股熱流從手指尖一直躥遍全身,讓他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他迫不及待地拿出紙袋裡的豆漿杯,揭開蓋子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

  紙袋裡還有幾個巨大的包子,看起來是肉餡的,精美的褶子邊上溢出褐色的餡汁,白軟的面皮上冒著絲絲熱氣。

  真暖和,真好。

  「這裡還有些我弟弟的舊衣服。這小子太不像話了,衣服經常穿一兩次就不喜歡了。明先生如果不嫌棄,可以拿去。」

  年輕美麗的女老闆又遞過來一大包整理好的衣物,用一個大袋子裝著。像是對這樣的施捨始終有些不好意思,她擔心自己的措詞一不小心就會傷到對方的自尊,因此小心觀察著他的臉色。

  大傻明的眼裡露出了感激而喜悅的光,他接過那個大袋子,摟在懷裡。

  泛著干皮的嘴唇掀了又掀,到底還是對她說了一聲「謝謝」。

  聲音有些混濁不清,但南玄顯然如釋重負地高興了起來。

  她又一彎腰從身前的花桶裡拿出一枝開得正好的紫色桔梗來,遞給大傻明。

  「祝你一天都有好心情。」

  「魏南玄。」

  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冷冷地響起。

  黑色的高級轎車裡,穿著厚厚羊毛大衣,脖子上還裹著某專櫃當季新款羊毛圍巾的高大男人,鑽出了車門,頓了一頓,便徑直向她走來。

  圍巾很大,層層疊疊纏繞著堆積著,幾乎擋住了他漂亮的鼻子下面的所有部分。

  這使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悶,不似平日裡清澈,但語氣裡的冷淡和固執卻仍然分毫不差。雖然已經是初冬,但已經裹成了嚴寒下雪天的樣子,那是因為他的身體,對冷空氣極其敏感,他的身體對於氣候變化的抵禦適應,甚至不如一個像她這樣的普通姑娘。

  他的身形依然挺拔高大,目光依然冷峻淡漠,圍巾下的面孔,依然好看得能讓人呼吸一頓——彷彿漫長時光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跡。

  但南玄卻會在每一次見到現在的他的時候,都無法自控地想起十七歲那年在夏棲鎮上驀然出手的那個黑衣少年。

  他那麼強悍、那麼張狂、那麼無所顧忌,那些宛若慢鏡頭的凌厲動作,那些噴濺而出的星點血花,都不講道理地刺入她活得過分小心翼翼的眼裡、心裡。

  少年方柯漂亮而滿含挑釁的眼睛閃閃發光,像一把肆意燃燒的野火,美得驚心動魄,彷彿永遠不會熄滅。

  是她,把這團最美麗的野火,變成了現在的病弱模樣。

  如果那時,她不去赴阿喬的約,他也不會遭遇那場殺身之禍……

  如果後來,她不自私地扔下生死未卜的他,獨自崩潰逃離夏棲,也許,他現在對她的恨,會少一點點……

  她心裡一陣刺痛,臉上卻綻放出最溫柔的笑容來。

  「怎麼這麼早出來呢,外面太冷了,快進來。」

  大傻明已經縮到了店角邊,飛快地掏出了南玄包好的衣物,有厚厚的線衫,還有羽絨服,好多件。

  他一件件地胡亂往身上套,一層又一層,直到套不下,才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冬天,應該好熬一些了。

  他咧開嘴,想給好心的女老闆看看,卻發現女老闆正拉著那個剛從黑色豪華轎車裡下來的男人進店。

  她那麼溫柔的目光,彷彿絲絲縷縷全部都牽在了那男人身上,竟是再也沒有半分,漏給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

  當然,也包括他。

  他呆呆地站在那裡,手上還拎著沒套上的衣服,腳下是剛才隨意丟棄的包豆漿的紙袋。

  似乎是有所感應,那個穿著銀灰大衣,露出來的皮膚皆蒼白如紙的男人,忽然轉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裡,並沒有嫌棄和厭惡,但也沒有任何的同情和慈悲,彷彿他見到的,只是最平常不過的一棵樹或者一點灰燼。

  他的目光裡,根本沒有人類所該有的感情波動。

  這種目光,卻讓剛剛才覺得暖意滿身的大傻明,身上像突然被扎進了一枚冰錐子,一下子寒到了腳底。

  「到裡面坐吧,這裡太冷了。」看到方柯停在了一束火紅的冬青面前,似乎對這種掛滿紅果子的硬枝產生了幾分興趣,南玄柔聲勸道。

  鮮花都不耐熱,即使是在隆冬時節,店裡也不能打開任何取暖設備。

  但是現在的方柯對溫度卻異常敏感,稍有涼意,就會引發他身體的不適。那一年,張佳偉的刀,狠狠地洞穿了方柯的肺部,而後又引發了一系列嚴重併發症,他九死一生方還魂歸來,身體卻從此差到了極點。

  這些,都是他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後,她一點一點從方柯的助理秦雲凡那裡拼湊來的碎片。

  而方柯,他什麼都沒有說。

  比起年少時,他現在更加沉默,一切的情緒彷彿都掩蓋在了心臟裡,沒有人看得到它的跳動,起伏皆靠揣度。

  停好了車的秦雲凡,匆匆從店外穿行而來,熟練地將一個充好了電的手爐塞進了方柯的手中。

  秦雲凡今天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精緻黑西裝,結實勁瘦暗含力量的身形,如果架上一副墨鏡,應該像極了國際大片裡的冷面殺手,只是,他的面孔卻是典型的東方式的精緻清秀。

  從見到他的第一面起,南玄就隱隱地感到,在秦雲凡身上,似乎能看到幾絲年少時的方柯的影子。

  也許是因為這樣,向來生人勿近的方柯,竟然接受了秦雲凡與他形影不離。

  「還是進去坐吧,方總。」秦雲凡適時提醒。

  方柯微微點了一下頭,信步走進了裡間的小辦公室。

  南玄跟在他身後,默默地看著他挺拔如青松的脊背。

  她相信,這個人身上,無論有多少變化,但那份骨子裡對於命運的清高與倔強,卻是絲毫不會變的。

  她於年少的黑暗處遇見他,被他這份刺目的光所照亮和灼傷。

  而當他重新出現的時候,她才知道,即使傷痕纍纍,太陽卻依然還是太陽。

  小小的空間,以前是南玄和店員們輪流守店時的臨時住處,而現在卻被南玄弄得分外乾淨舒適,大功率的獨立取暖器將房間烘得暖暖的。

  似乎仍是受到了室外冷空氣的刺激,方柯還未坐下,突然間毫無防備地嗆咳起來。難以忍耐的一連串咳嗽聲像是要撕開他的胸腔般,饒是他拚命壓抑,卻仍然滾滾而出。

  一瞬間,他蒼白的面孔已經染上了兩片異常的紅暈,他艱難地背過身去,似乎想避開南玄的目光,但咳嗽聲並未停止。

  南玄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重遇後她知道方柯身體不好,卻不知道詳細,問他也不說。

  秦雲凡從背包裡飛快地取出幾顆藥,熟練地讓方柯含在嘴裡。

  過了一會兒,方柯的氣息才漸漸恢復平順。

  「你哭什麼?」緩和一點後,方柯抬手把圍巾慢慢地解開一圈,長長的圍巾隨意地搭在依然寬闊的肩上,露出了整張臉孔。

  他的聲音清楚了許多,剛才的嗆咳發作令他似乎有些不適,但那也可能是她的幻覺,因為他的表情看起來是那麼平靜,彷彿剛才那個痛苦不堪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一問,南玄這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她手忙腳亂地抹著臉,朝他笑著。

  「沒有什麼……你要不要喝熱豆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南玄轉向秦雲凡,後者一直鎮定如石,「那個,秦先生……請問,方柯……方總他可以喝豆漿嗎?」

  看到秦雲凡微微點了點頭,南玄立刻如同被獎勵了小紅花的孩子一樣,歡喜地轉身去端豆漿。

  「我不喝,你過來。」

  聽到方柯召喚,南玄放下杯子,順從地轉身走回他面前。

  方柯輕輕地咳了幾聲,抬起一隻手,微有薄繭的拇指指尖輕柔而穩定地擦過她右邊的眼角,帶走一絲濕潤,也帶來南玄內心巨大的震撼。

  他的手指對她的皮膚,產生了如被火舌炙烤般迅速提升的燙度。

  「魏南玄,收拾一下東西,明天住到我那裡去。」剛才的咳嗽帶來了一絲絲嗓音的瘖啞,但內容與語氣卻是平靜而冷漠的。

  他說話,一向很少用「吧」「啊」「呀」這樣會產生一點溫情幻想的語氣詞,他總是用陳述句,似乎在說的,只是一個通知、一個結論。

  這麼多年了,這一點絲毫都不曾改變。

  但是,南玄發現,她竟然對他,沒有一點陌生感。

  「好呀。」沒有問為什麼,就像是他說的,只是「給我一杯水」那樣理所當然的事,南玄微笑著仰起臉回答。

  一旁的秦雲凡難得露出了一點驚訝的表情。

  只有方柯似乎並不意外。

  「明天一早,我讓秦雲凡來接你。」

  將方柯送出店外,看著他的車絕塵而去,消失在視線所及的最遠處,南玄才轉身回店。

  滿意和飛飛早就按捺不住地撲上來。

  「小南姐!方先生又來看你了!」

  「好棒!你是不是要和方先生結婚了?」

  「方先生是做什麼生意的呀?」

  南玄好脾氣地笑著,推她們趕快去幹活,卻並不準備滿足她們的八卦心。

  事實上,除了確認他還是那個方柯,那個改變了她一生命運走向的方柯,其他的,她也一無所知呀。

  只是,那些有什麼重要的呢?

  他還活著,他重新出現了,他向她伸出手來,她想,他應該恨她、討厭她,用一千種方式折磨她,或者完全忽略她。

  那些,她都可以接受,就算是他要領她下地獄,她也甘願。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她願意付出一切,去交換眼前這個人的健康,還有快樂。

  這些年來,沒有人知道,對她來說,最深的黑暗是什麼。

  並不是獨自行走在鐵軌邊的無助,也不是隻身流浪在橋洞下的淒涼,甚至不是病倒在異鄉的絕望。

  是一個似乎永遠也沒有結局的噩夢。

  在夢裡,黑衣的少年抱著她,他眸色如夜般悠遠。他說:魏南玄,你跳出去。他把她拋起來,拋向天空,拋向希望。而轉眼間,他清俊的臉被熊熊大火淹沒。

  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夢,那是真實發生過的,她給自己刻下的詛咒。

  她以為能夠解開這個詛咒的鑰匙,已經永遠消失在這世間了,因為方柯,就是她的鑰匙,倉皇間,她丟下了他,變成世界上最可恥的逃兵。

  這麼多年過去,她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個長於夏棲的微小的她,曾經生出的幻想。

  那時,她偷偷地想過,如果有一天在別處再相見,方柯若向她伸出手,她會是可以微笑地自信地接過他的手的魏南玄。

  然而,時光將心心唸唸的人終於帶至她的身邊,她卻只能含糊不明地笑著對他說一句好久不見。

  她終於還是沒能長成有資格自信地站在他身邊和他牽著手的魏南玄。

  但是,就算只能站在他身後的陰影裡,她是不是也能堅定一次?

  這世間,再幽深的黑暗也終有天明的時刻吧。

  而天明的時刻,那一抹溫暖的日光,是否能夠讓苦苦等待的人,忘記所有的陰冷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