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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沒有走不下去的路,只要想,總有辦法」

  太像了。

  醫院超市裡那個用宗瑛信用卡結算的男人,家中老照片裡那個男人,和眼前這個人像到極點。

  這種像不是區區眉眼的相似,而是整體的,更可怕。

  盛秋實甚至沒想過會再遇到他,但現在這個人就站在自己對面,距離——一米不到。

  急診大廳的慘白頂燈照在盛秋實臉上,更顯出他的吃驚。

  面對秋實質問般的探詢,盛清讓儘管不明所以,但終歸謹慎作答:「我是宗瑛的朋友。」並試圖轉移話題:「請問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有沒有脫離危險?」

  他提到宗瑛,盛秋實立刻回神,但明顯不打算就此停止追問,迅速調整了握筆姿勢,講:「填這張表需要你的信息,請問姓名?」

  盛清讓對這個時代的人一向保持警惕,除了宗瑛,他一律不向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名字。

  他對上盛秋實的目光,隨即視線又移向盛秋實手中的表格,抬眸總結:「好像並不需要填我的信息。」

  盛秋實霍地收起病歷板,飛快調整了表情,講:「你看起來很眼熟,我之前似乎見過你,我是宗瑛的師兄,你好——」

  他說著友好伸出手,盛清讓則將他的神態變化都收進眼底,又瞥一眼他的胸牌,反問:「是在醫院的商店裡見過嗎?那麼你記性很好,盛醫生。」

  盛秋實沒料到對方也記得,且還莫名得了誇讚,差點讓他不知道怎樣回應,但他仍努力繼續這個話題:「那天你結賬用的信用卡是宗瑛的,我就多看了幾眼。」

  他講到這裡,盛清讓已經猜到一些端倪,某晚有個不速之客來699號公寓,那時自己在洗澡,宗瑛接待了這個客人。

  如果他推斷得沒錯,這個客人應該就是眼前的盛秋實。

  那天他們甚至提到了清蕙,原話是:「你問盛小姐嗎?她是我祖父的養母。」

  所以這個人是清蕙收養的孩子的後代?

  一種奇妙的時空延續感湧上心頭,盛清讓立刻打住,伸出手非常客氣地同對方握了一下。

  盛秋實收手垂眸,留意到盛清讓的腳,穿的是一雙42或43碼的德比鞋——是那天晚上他在宗瑛家玄關看到的那雙。

  兩人關係親密到這種地步,這個不知名先生到底是宗瑛什麼人?

  就在盛秋實想進一步打探時,護士走過來再次催促他去看片子,薛選青也火急火燎地趕到了。

  她認得盛秋實,開口就問:「現在什麼情況?宗瑛在哪裡?」

  盛秋實拿一套官腔回她:「送來得及時,我個人認為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具體情況還要等會診結果,畢竟……」

  薛選青哪有耐心聽他婆婆媽媽地講,霍地一把從他手裡拿過病歷板從頭看到尾,一個字也不肯放過。

  她看完忍著一口氣,將病歷板遞給他,轉過身恨不得找個沙袋猛揍一頓,最後卻只抬手狠狠拍在了牆邊排椅上,震得坐在排椅最邊上的一個小孩子哇嗚哭了出來。

  薛選青掌心拍得通紅,既痛又怒,整整兩個月,她一直被瞞在鼓裡,生病這種事情為什麼要一個人扛?到底怎麼扛過來的?!

  小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急診室裡人來人往,家長匆匆忙忙跑過來將孩子抱走,長椅上頓時空空蕩蕩。

  薛選青一屁股坐上去,看著對面白牆發愣。

  她大概是從單位趕來,身上制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一頭短髮看起來有兩三天沒洗了,眼底藏著青黑疲意,雙眸失焦,過了好久回過神,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煙。

  護士這時又來催了一遍盛秋實,等盛秋實走了,又緊接著轉向薛選青,警告道:「警察同志,這裡不能抽煙,要抽去外面抽。」

  薛選青連忙將煙盒塞回口袋,一抬頭,看到盛清讓,努力平復焦慮情緒問道:「來了多久?」

  盛清讓回說:「大概半個小時。」頓了頓,他問:「宗瑛有沒有什麼親人可以聯繫到?」

  薛選青毫不猶豫地回了六個字:「有,但等於沒有。」

  宗家那一撥人向來不在意宗瑛過得怎麼樣,至於她媽媽那邊的親戚,遠在千里之外,也不是緊急聯繫人的上佳選擇。

  這幾年,宗瑛的緊急聯繫人欄裡只有一個人——薛選青。

  盛清讓打消了請她家人來的念頭。

  然這時護士又喊道:「請宗瑛的家屬過來辦個手續。」

  盛清讓聞聲轉頭,薛選青卻已經起身走向護士站。

  盛清讓只能遠遠看著薛選青在櫃檯前出示證件、填表付費,而他在這個時代沒有身份、沒有人脈、沒有足夠的錢,能為宗瑛做的事情少得可憐。

  薛選青辦妥手續就站在走廊裡等,直到護士同她講「會診出結果沒有這麼快的,你不要站在這裡等,會擋住通道的」,她這才轉過身,走向盛清讓。

  盛清讓問她:「還要等多久?」

  薛選青邊講邊往外走:「過會要轉去神經外科,講到時候會通知。」她頭也不回,只顧往前走,到門外時,碰到一輛救護車烏拉烏拉地朝門口駛來,它倏地停住,在接連的「讓一讓、讓一讓——」催促聲中,人來人往的急診入口讓出通道來,迎接新的急救病人。

  薛選青和盛清讓也避到一旁,等烏拉烏拉的聲音歇下來,門口重新恢復秩序,薛選青往後一靠,背挨著牆,摸出煙盒與打火機,拇指一按,「啪嗒」一聲響,暗藍夜色裡亮起一星火苗。

  她點了煙,低頭深吸一口,煙霧在肺裡下沉,又緩慢從鼻腔裡逸出。

  「幾年前我也帶宗瑛來過急診。」她突然開口,煙霧被夜色扯得稀薄一片:「日子過得太快了。」

  盛清讓察覺到她語氣中的微妙情緒變化,側頭看她一眼,謹慎問道:「我能知道是因為什麼事情來的急診嗎?」

  「因為一起事故。」薛選青緊緊蹙眉,用力抿起唇,唇瓣卻不自覺地輕顫了顫,為壓制這種回憶帶來的不安,於是又低頭抽了一口煙。

  事故?盛清讓陡然想起宗瑛生日那晚他們聊到的某個話題。

  那時他問她為什麼不再是醫生了,她的回答是:「發生了一些事故。」

  他又問她喜歡什麼樣的運動,她說:「攀巖。」

  聯想起宗瑛回答時難辨的神色變化,盛清讓問薛選青:「是因為攀巖發生的事故嗎?」

  薛選青愕然抬頭看他一眼:「你知道?」

  盛清讓搖搖頭:「不,我只是猜測。」他稍頓,又道:「宗小姐在攀巖過程中傷了手,無法上手術台,所以轉了行?」

  薛選青聽他講完,迅速低頭連吸幾口煙,動作裡藏滿焦慮與懊惱。

  她接連反駁:「不、不是……」說著突然抬了下頭,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接著道:「那天宗瑛最後一次和隊裡一起出去,說爬完這一次就不爬了,因為攀巖對指關節的壓力很大,很費手。

  「外科手術對手的穩定性和耐力要求非常高,神經外科醫生的手尤其精貴。

  「她從心底裡喜歡神經外科,這個取捨也許是必要的。」

  薛選青一路鋪墊,說完又低頭抽兩口煙,才接著往下講:「那天天氣很好,我記得。才下過雨,空氣也特別乾淨,我們選了一條常規路線。那條路線難度等級合適,我爬過很多遍,非常熟悉,每一個難點我都很清楚。」

  她言辭已經出現些許失序:「因為太熟悉,大家又起哄,所以就去掉了保護,但不巧的是我小腿抽筋了,雖然巖壁上打了掛片——」

  薛選青的臉被煙霧籠罩,長久停頓之後,煙霧都散去,她聲音委頓下來:「宗瑛救了我,但是傷了手。」

  盛清讓聽到這裡,想起宗瑛講「一些事故」時的模樣。

  薛選青長歎一口氣:「損傷很嚴重,但當時她對恢復很樂觀,努力恢復了很長時間,等到各項測試都正常,她上了一台手術。那個病例很複雜,手術風險很高,方案準備了好幾套,但最後還是失敗了,那時鬧得很大,也不曉得病人家屬從哪裡知道她曾經受過傷的事情,拿這個來攻擊她和醫院,質問為什麼要讓這樣的醫生上台——

  「她把自己關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去找她,她桌上一摞書,說要考試,還反而跟我講『沒有走不下去的路,只要想,總有辦法』。」

  薛選青說著重新點起一根煙,盛清讓替她總結:「所以你帶宗瑛入了行,她與你成了同事。」

  「對。」全部講完,薛選青的聲音平靜了一些,只有夾煙的手指止不住顫抖:「她很聰明,捨得吃苦,領悟能力很好,做事穩妥專心,有些方面她比我們更專業。」

  盛清讓被她的話帶進回憶,腦海裡卻不住浮現出宗瑛專注工作的模樣,到最後出現的一格畫面,則是她站在陽台裡落寞抽煙的側影。

  盛清讓突然打住,問薛選青:「宗小姐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薛選青屈指輕彈煙灰,講:「她第一次出現場就遇到高度腐敗的屍體,味道太重了,而且那天連續工作了很長時間,衣服也來不及換,再加上倒班的疲勞,就開始抽煙。這幾年下來,多少有一些煙癮,但我最近不怎麼見她抽了,好像是要戒了。」講到這裡,薛選青想起剛才看過的病歷板:「大概是因為生病戒的吧。」

  薛選青理解了宗瑛的矛盾所在,她一方面渴望手術順利,另一方面又擔心手術失敗,所以要在手術前把一切後事都準備妥當。

  盛清讓問:「我能不能知道宗瑛的病況?」

  薛選青轉過身,語聲中疲態愈明顯,無奈似歎息:「你自己問她吧。」

  話音剛落,她的手機鈴聲響起——急診護士站打來的電話。

  護士講:「神經外科過來接收病人了,馬上轉過去,你來一下。」

  薛選青掛掉電話火速折回去,盛清讓緊跟其後。

  從急診樓轉入神經外科的病區,宗瑛仍在沉睡。

  等全部安頓好,病區走廊裡的掛鐘已經跳過了零點,紅彤彤的數字顯示「00:00:05」,病房外的萬家燈火,也逐漸要熄滅了。

  夜一點點深,到凌晨五點多的時候,薛選青突然接到單位的電話,因此出了病房,而這時伏在病床邊睡著的盛清讓突然察覺宗瑛動了一動,他連忙直起身按亮了燈。

  宗瑛睜開眼,看到的是醫院病房的天花板,視線移向右側方,又看到盛清讓的臉,片刻恍惚之後她大概想明白了——

  她應該是昏迷之後,被送到了醫院;送她來醫院的人,是盛清讓。

  盛清讓在她頭頂問:「宗小姐,能聽到我說話嗎?」

  宗瑛先是隔著氧氣面罩回應他,最後索性抬起手摘掉了面罩,啞著聲講:「我聽得到,麻煩扶我坐起來。」

  盛清讓依言照做,宗瑛轉頭看一眼病房門口,隔著一塊玻璃看到站在走廊裡打電話的薛選青:「選青也來了嗎?」

  「是的。」盛清讓又拿了墊子給她靠著,「是我打電話讓她來的。」

  宗瑛抬手想看時間,手腕上卻只鬆鬆垮垮地套了個住院手環。

  盛清讓給她遞去水杯,默契地告訴她時間:「現在五點半了。」

  她接過杯子,節制緩慢地飲水。

  盛清讓默不做聲地看她喝水,宗瑛被他看得不自在:「怎麼了?」

  他講:「我很擔心,我希望你可以痊癒,但——」

  「但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情況。」宗瑛接了他的話,側身放下水杯:「簡單說就是——」她指指自己的腦袋:「我這裡面埋了一顆不定時的炸彈。」

  「可以治療的,對嗎?」

  「可以,但要承擔一些風險。」宗瑛語聲低啞,坦然承認:「我的情況比較複雜,所以需要承擔的風險也更高。」

  所以想在這之前立遺囑,想在這之前解開嚴曼猝然離世的謎團。

  盛清讓瞭然,正要開口安慰她,門外突然傳來薛選青的聲音:「你來幹什麼?」

  這語氣裡充滿敵意,盛清讓和宗瑛循聲看向門口,只見薛選青正與來者對峙。

  緊接著大姑的聲音乍然響起:「我是她大姑,我為什麼不能來?我倒要問問你是哪個?」

  薛選青趕忙去攔:「宗瑛現在在休息,要探病你挑個好時間行伐?」

  「聽說她昏迷了我才來的!」大姑趁薛選青不備,一把推開病房門,看到宗瑛坐著而不是躺著,鬆一口氣講:「不是已經醒了嘛!」她不顧阻攔往裡走,看到盛清讓又問:「你又是哪個?請讓一讓好伐?」

  盛清讓剛起身,大姑就霍地往椅子裡一坐,抓住宗瑛的手道:「我剛剛在樓上聽護士講你昏迷被送進來了,急得要命就下來看看,你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宗瑛不吭聲。

  大姑講:「你還在生上次那件事情的氣呀?上次是我不對,我不該對你外婆講那些。」

  她語氣難得和緩,表情裡甚至堆出來幾分真誠,又問:「你現在覺得好一點沒有?」

  宗瑛仍舊不吭聲。

  盛清讓意識到宗瑛並不歡迎這個來訪者,便替她回:「她剛醒來,需要休息,你改日再來?」

  他講完,外面突然響起雜沓腳步聲,轉頭看過去,只見盛秋實和一個護士走了進來。

  盛秋實說:「醒了怎麼也不講一聲?」隨後瞥一眼監護儀,目光掠過大姑看向宗瑛,警告的同時又安慰她:「越拖越危險,我們會盡快定手術方案,雖然情況複雜,但你樂觀一點,放寬心。」

  大姑扭頭關切問道:「手術危險嗎?成功率怎麼樣?」

  盛秋實冷著臉回她:「手術成功率對個體病例來講只有參考意義,沒有實際意義。」說完叮囑宗瑛:「好好休息。」又指了輸液管喊護士:「你幫她調一下輸液速度。」

  他講完往外走,到門口拉過薛選青對她說:「宗瑛現在情緒不能有大波動,大姑講話沒分寸,你注意一下。」

  薛選青講「知道了,你去忙吧」,折回門內,只見宗瑛盯住大姑講:「我現在不想談這個,請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