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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她好像需要立一份遺囑」

  租界巡捕房打來電話的時候,盛清讓和余委員正從偉達飯店七樓下來。

  暗沉沉的電梯裡,盛清讓將獲批的公文交給余委員:「剩下的事有勞余兄。」

  余委員接過公文,盯著上面的「照辦」二字嗤了一聲,很不滿地抱怨道:「整篇公文讀了十秒,簽字蓋章不過也十秒,為這二十秒竟足足等了七個鐘頭,還非要等他困醒了午覺才能辦!這可是戰時,誰允許他這樣悠閒?!」

  電梯門打開,余委員忿忿將公文收進包裡大步走出電梯,盛清讓原本也要一起出門,飯店前台卻喊住他:「盛先生,剛剛租界巡捕房來過電話,說找到了牌號1412的福特汽車。」

  盛清讓立即折回前台,拎起電話回撥過去,詢問汽車地址和具體情況。

  對方將汽車停靠位置告訴他,緊接著又說明:「那輛汽車幾乎已被難民砸毀,燃油耗盡,車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外面的天色急遽暗下來,濛濛雨絲悄無聲息地飄,盛清讓掛掉電話作別余委員,焦急萬分地離開偉達飯店,直奔南部華界。

  穿過公共租界的出口,鐵門外的難民已經散了,只有三五人群聚在一起,像在商量對策,或者根本無家可歸。暮色覆掩之下,捕房警察揣槍守著門口,擔心一個不留神就有人從鐵門上面爬進來,明明已經精疲力盡,神情裡卻還是要繃著緊張與戒備。

  盛清讓在距鐵門百米開外的地方找到了那輛面目全非的汽車。

  或許是仇富心理作祟,抑或僅僅是發洩對無法進入租界的不滿,難民們將汽車毀得完全不像樣子,玻璃碎了一地,地上隱約可見血跡。

  他的心狠狠揪起來,這時捕房警察小跑著過來,同他講:「盛先生,發現這輛車的時候它就已經是這樣了。」說著瞥一眼地上血跡,很識趣地不再吭聲。

  不知裡面的人是遭了打所以棄了車,還是因為棄了車車才被毀。但無論是怎樣的情況,都不是好事情——

  如是前者,那麼意味著宗瑛可能受了傷;如是後者,在這茫茫華界、數十萬人口都朝不保夕紛紛逃亡的時候,她又能去哪裡?

  雨愈加密集,夏季颱風竟然有些料峭的冷。

  盛清讓一面聽巡警描述白天時的狀況,一面快步往捕房走。事情到這個地步,只能求助於工部局的人脈,請他們幫忙尋找宗瑛。

  他在電話裡描述宗瑛的長相衣著,半天也只說出「白色短袖、黑色長褲、灰色球鞋側面印了一個字母、隨身可能攜帶醫用品」這些特徵,對方含含糊糊應下時,他很後悔沒有留一張宗瑛的照片。

  對方最後寬慰他道:「盛律師,如果有符合特徵的人想要進入租界,我們會留她下來通知你的,請不要著急。」

  盛清讓道了謝,這時候才想起來要將醫藥包送去盛公館。

  天色終由暗藍染成漆黑一片,糟糕的天氣不配擁有皎潔月光。

  一間廢棄民宅內,宗瑛跪在地上給一個產婦接生,滿頭是汗,唯一的一支蠟燭幾乎要燃盡。

  室內間或響起痛苦的低吟,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蹲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等著——

  他是在人群中抓住宗瑛的那個男孩。

  那時他彷彿使盡了力氣,痛苦地向宗瑛求助,講的是:「救我姆媽……救救我姆媽……」

  宗瑛先是察覺被攥住,隨後聽到他的聲音,最後才看到他的臉——一張在人群中幾乎被痛苦擠壓的稚嫩的臉,糊滿眼淚。

  而他身邊的那一位婦人,羊水已破,褲腿全濕,明顯體力已經不支,卻又臨產。

  他持續不停地呼救,嗓子都嘶啞,眼中佈滿歇斯底里的堅持和絕望——他意識到母親身處的危險,他不願意失去母親。

  有些決定出自本能,幾乎是在一個瞬間,宗瑛艱難側過身,挪過去護住他們,逆對了人群。

  前路無望,撤退同樣不易,好在大門緊閉,人群並沒有狠命往前碾壓的危險跡象,哪怕緩慢難捱也還算安全。

  終於從人群中解脫出來的剎那,宗瑛後背濕透,雙腿都打顫。

  沿途店舖基本全關,更別提尋一家醫館落腳。產婦虛弱到無法前行,無奈之下只能找一間廢棄民宅生產。

  屋內幾被搬空,絕不能算乾淨整潔,但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宮口全開,第二產程漫長且煎熬,等孩子出來的時候,夜晚已經降臨,啼哭聲姍姍來遲,與響亮掛不上鉤。和這哭聲一樣有氣無力的,是等待胎盤娩出的產婦。

  僅有的一支蠟燭燃得還剩矮矮一截,在旁邊等待的小男孩脫下自己的上衣遞給宗瑛,小心翼翼地說:「這個給弟弟穿。」

  宗瑛將新生兒包好遞給他,屋子裡有一瞬的寧靜,但沒有喜悅。

  外面大風砰砰推撞著破碎的窗戶,又隱約可聽到戰區傳來的炮聲。

  等了大半個小時,胎盤卻無法全部娩出,宗瑛雙手懸在空中,乳膠手套上全是被污染的血液,根本無從下手——

  胎盤剝離不全,只有血在昏黃光線裡不停地往外流。

  小男孩懷抱弟弟抬頭看宗瑛,宗瑛卻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這裡擁有的,是比租界醫院更差勁的條件——她帶的藥不對症,沒有棉紗布,沒有注射器,沒有消毒液,甚至連乾淨的水……也沒有。

  束手無策。

  那母親面色越發蒼白,涔涔冷汗從她額際髮梢往下流,血壓在下降,脈搏逐漸細軟無力,她張口喚了一個名字,吐字已經不清。

  小男孩轉過臉朝向她,眼裡蓄積起滿滿淚水。宗瑛抬頭對上他的視線,一種巨大的無力感侵襲而來。

  她跪在地上,汩汩流出的血液就漫過她的膝蓋,染透她單薄的褲子,濕膩膩、帶一點體溫的液體包覆住她的皮膚。

  那母親突然努力抬起手,彷彿想要抓住些什麼。

  宗瑛起身想要做些最後的努力,可她在袋子裡翻了半天,仍舊一無所獲。

  這徒勞讓她後背肌肉繃得緊緊,突然有人從後面抓住了她的褲腿。

  宗瑛轉頭去看,那母親緩慢呼吸著,正吃力抓著她的褲腳——怎麼也洗不乾淨的褲腳。

  空氣裡充斥著無能為力的沮喪和越發囂張的血腥氣,那母親的臉上已分不清淚與汗,她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看向宗瑛,眼神中只剩下虛弱的痛苦,張嘴也只有支離破碎的字眼,說話時她又看向小男孩手裡的孩子,不捨又無奈。

  宗瑛抿緊了唇,卻察覺褲腿陡鬆,那隻手垂下去,新生兒的哭聲乍然響起來。

  蠟燭也熄了。

  黑暗中宗瑛脫下血淋淋的乳膠手套,俯身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嬰兒。

  晚上十點,雨停風止,盛清讓坐在宗瑛公寓的沙發裡,看著茶几上的一張宗瑛照片,內心交織著沮喪與焦慮。

  突然間電話鈴響,他愣了一下,隨後起身走過去接起了電話。

  對方上來就講:「宗瑛啊,我打你手機一直沒人接,所以冒昧打了你家座機。」

  盛清讓沒有應聲,對方接著說:「之前我們不是約了星期三詳談嗎?但是我這邊突然遇到個急事,那天可能不行了,實在是抱歉,不然我們改個日期?週六怎麼樣?」

  對方見電話另一端遲遲無回應,這才意識到不對,馬上「喂?」了一聲,又問:「是宗瑛嗎?」

  盛清讓回過神:「抱歉,我不是宗瑛,但我可以代為轉告。請問您是?」

  對方稍愣,但接著又說:「我姓章,是替她處理財產的那位律師朋友,我想將詳談時間從週三改到週六下午,也請她務必給我答覆,你這樣轉告她就可以了。」

  盛清讓蹙起眉,語聲謹慎地反問:「處理財產?」

  「是的。」章律師顯然沒有要為宗瑛保密的自覺,脫口而出:「她好像需要立一份遺囑。」

  就在盛清讓想要進一步探詢時,對方掛斷了電話。

  急促的「嘟嘟嘟」聲響起,公寓裡恢復了可怕的寂靜,盛清讓拿起手裡的照片,更為憂慮地抿起了唇。

  在糟糕的環境裡,一分一秒都難熬。

  等外面稍稍亮起來,宗瑛抱著飢餓的嬰兒出門,身後還跟著一個兩眼哭得通紅的半大孩子。

  街邊人煙稀少,早沒有了白天那種景況。租界入口外橫七豎八地睡著難民,夜班巡警提著煤氣燈在門內走來走去,看到帶了兩個孩子、一身狼狽的宗瑛,也只是多瞥了兩眼,就不再注意她。

  宗瑛轉過身往回走,此時的華界只蕭條二字可形容,沒有店舖開張,她口袋裡僅剩的兩塊錢也絲毫發揮不出作用。

  懷裡的嬰兒哭得累了,已經昏沉沉睡著了。但安靜沉睡總歸只是一時,如果沒有及時的食物補給,他努力來到這個鮮血淋漓的世界,卻仍然沒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這時突然有一輛軍綠色吉普車從街道另一頭飛馳而來,在距離租界入口百米處戛然停下。從上面跳下來兩個國軍士兵,緊接著又從副駕上下來一個年輕軍官,像是來巡查防禦工事。

  宗瑛在數米外止步看過去,那名軍官巡視完畢,快步走向了吉普車。

  昏昧晨光裡,他摘下軍帽皺眉點燃一支煙。

  宗瑛認出了他——

  盛家客廳那張全家福裡穿軍裝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