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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夕陽躺在黃浦江裡

  晚十點出頭,公寓裡電燈暗淡,樓下有汽車飛馳而過,外面風大了一些。

  或許颱風季要來了——宗瑛坐在餐桌前,看著被風吹得匡當響的陽台門,生出這樣的猜測。

  挺涼快,她也就沒有去關門,反而是換回黑綢長衫,打算上樓接著睡。

  然而緊接著她就察覺到了飢餓,站在昏光中想了半天,末了拿過沙發上的薄呢毯當披肩,翻出兩塊錢決定出門。

  沒有鑰匙,她就在門縫裡留了厚厚一卷報紙,卡著不讓它關上。

  這個點,走道裡的燈都歇了,樓梯間更是一個人也沒有。

  宗瑛悄無聲息走到服務處,葉先生仍舊坐在那個高台後面,聽斜對面沙發裡的一個太太講話。

  那太太四十來歲,穿了件暗色旗袍,食指上套了一個煙架,一邊抽煙一邊抱怨閘北的窮親戚非要把侄子送到這裡來避難。

  宗瑛看她一眼,她也回敬宗瑛一瞥,隨後嘴皮子繼續翻動:「日本人不過是在閘北設了幾個崗哨,一個個就草木皆兵,非說要打仗了,等著看吧,過幾天還不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到最後只能是虛驚一場!」

  「是是是。」葉先生撐著一張笑臉附和,同時又站起來應對宗瑛。

  「宗小姐有事伐?」

  「附近能買到夜宵嗎?」

  「這辰光麼……應當還有小餛飩吃。」

  「那麼就吃餛飩吧,能不能勞葉先生跑一趟?」

  宗瑛說著將兩塊錢紙幣遞過去。

  她給得非常大方,葉先生馬上說:「好的呀,要幾份?」

  「一份。不,兩份吧。」

  宗瑛說著攏了攏身上的薄呢毯,沙發裡的太太盯著她看,被宗瑛察覺後,她又摁滅煙頭,裝模作樣低頭看晚報。

  葉先生收了錢,說道:「我剛剛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樓梯的,他回去了是伐?他平常好像不吃小餛飩的呀。」他誤以為宗瑛要兩份夜宵,其中一份是要給盛清讓,因此好意提醒她一下。

  「嗯,我曉得。」宗瑛敷衍應道,「那麼我先上去了,有勞葉先生。」

  宗瑛才走出去五六米,就聽得後面傳來議論聲。

  那個太太講:「哪戶的呀,怎麼沒見過?盛先生——是頂樓那個?」

  「是呀是呀。」葉先生從櫃檯後面繞出來,沙發裡的太太又講:「盛先生居然也談起女朋友來了,真是稀奇。」她隨即放低聲音問葉先生:「女朋友什麼來頭?」

  宗瑛走到樓梯口,就無法再聽到議論聲。

  她抬頭看這長長的樓梯,想起剛才葉先生講「我剛剛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樓梯的」那句話,心想也不過只差了那麼幾秒鐘,就導致她今晚回不去了。

  她遺憾,盛清讓更遺憾。

  緊趕慢趕到公寓,一口氣跑上樓,鑰匙才剛剛摸出來,都沒有容他打開鎖,一切就變了。

  像費盡力氣快爬到頂的蝸牛,轉眼被人無情地扔了下去,多少有些前功盡棄的沮喪。

  但他接連兩天沒闔眼,已經很累,進門放下公文包,就直接在沙發上躺下了。

  盛清讓一覺睡到將近早晨五點,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他起身去看電話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號碼,這串數字他很熟悉,是前幾天早晨五點多打來電話的那位,接通就罵,語氣凶悍,令人印象深刻。

  他不接,電話鈴聲也不歇,響第三遍的時候,門突然被敲響了。

  「玩消失玩上癮了是伐?快點開門,不開門我就叫人來開鎖了!你最好不要逼我。」

  威脅伴著拍門聲一併傳來,盛清讓裝作無人在家,拒不開門。

  門外的薛選青見威脅無用,又說:「宗瑛我跟你講,這種胡說八道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上心,你開門,我們好好談談。」

  綏靖也無用,薛選青在外面等了大概五分鐘,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二十分鐘後來了一個人,當真開始撬鎖。

  盛清讓進屋的時候手動反鎖了門,儘管加大了開鎖的難度,但對方只要想撬開,終歸還是能打開。

  沒睡夠本來心率就快,加上門外愈發囂張的撬鎖動靜,盛清讓心中也難得生出一點焦慮情緒來。

  與宗瑛在那邊的悠閒和無所顧忌相比,盛清讓過得實在提心吊膽。

  這時門外響起「快好了吧?」、「差不多了」、「還要幾分鐘?」、「一分鐘之內搞定」這樣的對話,盛清讓抬手看表,分針明明只差一格的距離就到六點,但秒針卻彷彿越走越拖沓,只轉大半圈就費了很大的工夫。

  他額頭滲出薄汗來,秒針吃力移了三格,勉強夠到12的位置時,外面傳來一聲響亮的「行了!」,他抬頭看過去,視線裡卻只有他自己公寓裡閉得嚴嚴實實的門。

  回來了,盛清讓終於鬆一口氣,斂回視線就看到在沙發上睡著的宗瑛。

  她側身朝外睡,身上搭了條薄呢毯,黑綢衫下露出一截腳脖子,一隻手搭在沙發外,一隻手收在胸前,原本拿在手裡的讀的一本書掉到了地上,應當是讀書讀累就直接睡了,因為電燈還亮著。

  盛清讓俯身本要撿書,宗瑛搭在沙發外的那隻手卻下意識地動了一下,指腹輕輕擦到了他小臂。盛清讓垂眸去看,看到她手心裡一塊防水敷料,記起來她好像很久沒換了。

  他緊接著又留意到滑落在地的制服長褲,以及被揉成一團委屈窩在沙發角落裡的制服襯衫,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最終什麼都沒有撿,什麼也沒有理,直起身小心翼翼出了門。

  颱風並沒有來,仍是大好晴天,晨光迫不及待地湧進來擁抱宗瑛。

  她醒來一看時間,都已經八點多了,低頭回憶半天,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昨天是什麼時候睡的,可能是三點,也可能是四點。

  這些都不重要,重點是,已經過了六點,盛清讓卻還沒有出現。

  她無所事事得發慌,索性下樓去取牛奶和報紙。葉先生恰好在給住客開電梯,看到她就講:「宗小姐早啊,不用上班的呀?」

  宗瑛隨口應了一聲「恩」。

  「那還蠻愜意的,不像盛先生,早早地就要出門了。」

  出門了?

  葉先生留意到她神情,只當她是睡得沉而錯過了盛清讓具體的出門時間,就又補充了一句:「六點十分就出去了呀。」

  六點十分,那時候她還在沙發上睡覺,盛清讓為什麼不喊她醒?

  宗瑛摟著報紙與牛奶瓶站著,葉先生催她上電梯,她剛回復「我走樓梯」,身後就走過來一個人說:「等一等。」宗瑛偏過頭,抬眸看到盛清讓的臉。

  盛清讓說:「坐電梯省力一些。」

  宗瑛平生第一次踏入這種老式電梯間。

  上升是緩慢的,逼仄的空間通常促使人要說兩句話來避免沉默的尷尬,但一直升至頂樓,誰也沒有開口。

  宗瑛瞥見他手裡除公文包外,還多提了一隻袋子。

  進屋後宗瑛放下報紙與牛奶瓶,盛清讓也放下手中的累贅。他講:「真是抱歉,昨天失約了。」

  宗瑛不表態,她心裡並沒有苛責對方,但也沒說不要緊,只講:「我不想喝奶茶。」

  盛清讓一愣,問:「那麼咖啡可以嗎?」

  宗瑛想想,答:「可以。」

  繼而他又去忙碌,宗瑛在起居室等著坐享其成。

  她看完今天的報紙,從地上撿起滑落的制服褲,又從沙發角落裡翻出襯衫,正打算上樓去換,盛清讓卻突然喊住她:「宗小姐。」

  宗瑛回頭看他,他卻將臉轉過去繼續忙手頭的事,接著說:「紙袋裡有一套成衣,請你試一試。」

  宗瑛止步。

  「天氣熱,衣服需勤換。況且我今天打算帶你出門。」盛清讓關掉煤氣灶,側過身解釋:「為避免昨晚的遺憾重演,你在我身邊可能會比較穩妥。」

  此言有理有據,宗瑛徑直走到玄關,提了袋子上樓。

  她將衣服倒出來,裡面一件短袖一件長褲,普通的衣料,中規中矩的樣式,實用便利。

  還倒出一個小紙袋,打開來裡面一卷紗布,一盒外傷藥粉。

  盛清讓端著早飯從廚房出來,恰好看到換了衣服的宗瑛下樓。

  小立領的荼白短袖看起來精神合身,褲子長度也剛好,但他注意到她用手捏住了褲腰。

  他正想說不合適可以去換,宗瑛翻了翻茶几上的雜物盒,找出兩根別針,在側腰別出個小褶子了事。

  盛清讓見狀,就沒有再管。

  用過早飯,盛清讓去洗澡,宗瑛就坐在起居室裡處理傷口。

  外面蟬鳴聲比昨天囂張得多,氣溫亦更熱烈。洗漱間的水聲停了,盛清讓換好衣服出來,拎起電話給祥生公司撥過去,與調度員講需要一輛汽車,掛了電話隨即通知宗瑛:「宗小姐,他們十分鐘內應該就到了,請準備一下出門。」

  宗瑛起身,疊妥制服放入紙袋,迅速跟上他的節奏。

  汽車來得的確很快,司機下來打開車門,宗瑛先坐進去,盛清讓緊跟著入座。

  他上車後只說了四個字「禮查飯店」,汽車就駛出了公寓。

  一段沉默過後,他突然打破沉默:「宗小姐昨天睡得怎麼樣?」

  宗瑛卻反問:「盛先生呢?」

  盛清讓想起早晨那提心吊膽的半個小時,說:「很好。」

  宗瑛瞥他一眼,他整張臉透著一種缺覺的蒼白,鼻翼翕動頻率略快,意味著他現在心率過速,是典型沒有睡好的表現。

  她略閉了閉眼,突然問:「那邊有人半夜去敲門了?」

  盛清讓抿緊的唇微啟了一下,說:「不能算是半夜,但的確有人來找你。」他頓了一下:「她撬了鎖。」

  薛選青真是——說到做到。

  盛清讓又講:「我反鎖了門,這可能讓她更相信屋裡有人,也堅定了她撬鎖的決心。」

  「撬開了嗎?」

  「撬開了,六點整的時候。」

  那麼薛選青就是沒能撞見盛清讓,但這絲毫不值得慶幸。

  門內反鎖,撬開來,裡面卻連個人影也沒有,只會顯得更不正常。按照薛選青的性格,找不到人是不會罷休的——現在公寓那邊應該亂套了,說不定已經報了警。

  從昨天早6點到現在,她在那邊失蹤27小時整,可以立案了。

  盛清讓從她臉上捕捉到細微的焦慮,遂講:「我想今晚十點直接回公寓可能會遭遇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這也是我帶你出來的原因之一。」

  宗瑛贊同他的想法,短促應了一聲,隨後看向車外。這些街道她走過很多遍,但眼下街景卻都是不曾接觸過的、屬於過去的陌生。

  汽車沿蘇州河一路駛至禮查飯店。

  飯店門口立著「衣冠不整、恕不接待」的銅牌,門童拉開門請他們入內。

  盛清讓替宗瑛定了一間房。

  他收起錢夾,叮囑她:「我今天有一個很耗時間的會議,如果晚九點我還沒有來,你務必到提籃橋銅匠公所找我。」說著他取出一個工部局的證件給她,又問飯店接待要了紙筆,嘩嘩嘩寫了一個詳細地址給她:「可以讓飯店幫你叫車,很近。」

  宗瑛收起紙條:「知道了。」

  盛清讓低頭看了一下表,未再多言,匆匆告辭。

  對盛清讓而言,這是忙碌一天的開始;對宗瑛來說,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無所事事。

  人失去了在社會分工中的位置,無聊或許難以避免。

  宗瑛只能靠睡覺打發時間,午覺醒來,下樓隨三五人群進入飯店的小影廳。

  一張海報貼在入口處,畫面裡一隻碩大時鐘,左邊垂了一個披頭散髮面目猙獰的歌者,右下角標「夜半歌聲」四字。

  她花了一塊錢,坐下來看到散場,就已經到了傍晚。

  與黑白片中充斥著的詭異暴力和恐懼不同,禮查飯店門口仍然鮮活亮麗車水馬龍,門童熱情地給她叫車,司機周到安全地將她送到提籃橋銅匠公所。

  到達時才六點,似乎有些早了。

  她同接待室的秘書出示了證件,秘書當她是盛先生的助理,於是領她上樓,甚至好心提醒:「會議還沒有結束,你最好等等再進去,今天真是滿滿硝煙。」

  「知道了,謝謝。」宗瑛本來也無意打攪別人的會議,於是在走廊長椅上坐下等。

  最裡一間會議室不時冒出幾句高音,說些什麼「你們資委會想法實在美好單純!偌大一個廠子,機器加起來兩三千噸,往內陸遷?怎麼遷?光上海到漢口的船運費就要花去十五六萬!」、「好!就算機器過去了,職工呢?全扔上海,還是一起運到內陸去?人家肯不肯跟廠子走?倘若就地遣散,這好大一筆遣散費,哪裡付得起?」

  貿一聽句句在理,緊接著又一輪爭執,再然後沉默,最後不歡而散。

  門打開,陸續有人出來,宗瑛等了一會兒,唯獨不見盛清讓。

  她起身走過去,走到距門口一步遠的地方,裡面傳來說話聲。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講:「上海工廠內遷,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個燙手山芋。你一個在野人士,國府不發你一分錢薪水,而你卻如此費心又費力,真是想不通你是要圖誰的好處。」

  緊接著是盛清讓一貫沉穩的聲音:「大哥——」

  中年男子起了身,傲慢地打斷他:「不要再試圖遊說我了,你們不過是熱衷虛張聲勢。上一次滬戰,我們租界裡的工廠不過也就停了十來天,為了這點芝麻大的損失要我遷廠,那麼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他突然走出來,迎面就遇上宗瑛。

  宗瑛別過臉,用餘光看到盛清讓也出來了。盛清讓也看到了她。

  她沒有解釋為什麼提前過來,對方顯然也沒有要她解釋,只折返回屋拿了公文包,到門口寡淡地同她說了一句:「走吧。」

  他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下了樓,坐上汽車才對宗瑛說了第二句話:「還是去禮查吃個晚飯吧。」

  宗瑛房間還沒有退,這樣當然是最好的。

  車子沿江一路開,夕陽躺在黃浦江裡,水面一片血紅,風平浪靜,但終歸巨變在即。

  宗瑛想起會議室裡那些隻言片語的爭執,突然開口問:「盛先生,你既然翻過我的書櫃,那麼你讀過那本近代通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