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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蘇全之淚

  「那她現在還在住院?有人照顧她嗎?」閔慧問道。

  「剛做完手術,後面還有放療化療。」周如稷喝了一口菠菜湯,「她爸媽在新疆,沒敢告訴他們。醫院裡什麼都有,不需要特殊的照顧。再說,就住在我負責病區,想要吃點什麼、喝點什麼,我就順便幫她叫個外賣就行了。」

  姚紫珠家境中上,也是家中獨女,按周如稷的說法,跳舞能吃苦,過日子比較嬌氣,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是周如稷照顧她比較多。

  「咦,現在整容術都這麼高明了,乳房不是可以重建的嗎?塞個硅膠什麼的?」畢竟研究過幾年乳腺癌篩查,閔慧多少知道一點相關的醫學知識。

  「是可以,也想做。」周如稷搖頭,「但她有凝血障礙,做不了。」

  「這對跳舞有影響不?」

  「沒有。」周如稷說,「胸太大了反而跳舞不方便。再說也不影響審美,你看那些國際名模,個個都是平胸,那才是高級感。」

  「也是。」

  說是這麼說,閔慧知道乳腺癌的復發率比較高,就算切除雙.乳也不一定能救回一條命,心下不禁為之慼然。

  次日閔慧做了一罐清淡的薏米蝦仁冬瓜湯讓周如稷帶過去,晚上如稷又原樣地帶了回來,說紫珠情緒很差,不吃東西也不理人,就是不停地流淚。

  「你多勸勸她呀。」閔慧只得把冬瓜湯熱了一遍,給每人盛了一碗。

  「怎麼沒勸,嘴都講干了。」周如稷苦笑,「這本來是夏一杭的工作,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開始那幾天,紫珠每天都問,一杭有沒有過來。她心氣高,問了幾次不見人,就再也不問了。她們舞蹈團的人還不錯,每天派一個人過來陪她。」

  「你也多關心關心她,畢竟夫妻一場。」閔慧歎道。

  「會的。」周如稷將碗裡的湯一飲而盡,「冬瓜湯真好喝。全全,好不好喝?」

  蘇全邊吃邊笑:「好好喝,爸爸我還要!」

  「喲,早不說,爸一口都喝光了,沒事兒,讓媽再你做一碗。」

  「網上搜的菜譜,臨時學的。」閔慧掏出手機翻起了菜譜,「都不記得了。」

  「我來吧。」周如稷起身去了廚房。

  閔慧不會做菜,大學的時候天天吃食堂,上班了不是去樓下點餐就是吃外賣,一個月都下不了一次廚。她父母倒是廚藝不錯,特別是媽媽,每當親友遇到紅白喜事,需要在家中擺酒,多半會請她過去做個主廚。村裡人不作興去酒樓包宴,一般都是在自家的院子裡搭棚起灶,閔慧媽叫上幾個幫手,連買帶做,一天忙下來,可以做出十幾桌的流水席。

  結婚以後,夫妻倆很少在家做飯,真要做了,也是周如稷下廚居多,畢竟他更挑食。閔慧跟蘇全都是好養活的那一類,有什麼吃什麼,吃泡麵也津津有味。閔慧只擅長三個菜:紅燒雞翅、青椒肉絲、涼拌菠菜,就像程咬金的三板斧,做來做去都是它們。吃多了周如稷不免抱怨,倒是蘇全百吃不厭。

  那日也是太巧,閔慧因為佰安與濱城大學附屬醫院有合作項目,她去取一批數據資料,正好路過腫瘤科,就想順路看看如稷。閔慧因為母親病故,對「腫瘤科」三個字有點心理恐懼,結婚以來,因為蘇全的病,倒是經常去醫院,但很少會去腫瘤科。去了一問,一個小護士說:「周主任今天請假了,說家裡有點事,手術都是許醫生代班的。」

  閔慧聽了一愣,分明記得早上七點,周如稷像往日那樣拎包出門,還說今天有手術,晚上十點以後才會回家。

  「我是他妻子。」

  「哦。」小護士立即掩口。

  「我是來看姚紫珠的。」閔慧說。

  「姚紫珠?她已經出院了呀。」小護士好奇地打量著她,「出院手續還是我幫著辦的呢。」

  「她恢復得好嗎?」

  「身體恢復得還行,就是這裡——」護士指了指腦袋,「負擔很嚴重,不吃不喝不肯治療,還偷偷割腕。幸虧周主任發現了,他很擔心,經常過來開解她。最近這個月情緒好多了,不然都不敢讓她出院。」

  姚紫珠是周如稷的前妻,又是濱城著名的舞蹈演員,科室裡的人都知道。

  閔慧沒再多問,逕直回公司開會、寫程序,中午吃完飯終於忍不住給周如稷打電話:「你在哪兒呢?」

  「有點事,沒在醫院。」電話那端,周如稷的聲音有點喘,但也不是慌張,「我在紫珠這。」

  她「哦」了一聲,問道:「怎麼了?出事了?」

  「不是大事,就是……」周如稷猶豫了一下說,「我剛才跟夏一杭狠狠地打了一架。」

  「打架?」閔慧急了:「手沒受傷吧?周如稷,你理智點!你可是做外科手術的!」

  「夏一杭也是做外科手術的!誰怕誰呀!」

  閔慧心中不安,連忙請假趕到姚紫珠的公寓,一開門看見周如稷的額頭、嘴角都是血痕,右邊臉腫得老高,右眼上有一圈青紫。

  「如稷!」閔慧嚇得趕緊摸了摸他的臉,查看傷勢,「這裡有個口子,要不要縫針?」

  「不用不用,皮肉傷而已。」周如稷連連擺手,將一枚大號的創可貼貼在額頭上。

  「對不起閔慧,都怪我!」姚紫珠一臉歉意,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我讓他們別打了,想拉開他們,但誰也不理我。……如稷他傷成這樣不好意思去醫院,我就讓他請假了,順便回來處理一下傷口……你別多心啊,我們也是剛剛到家。」

  幾個月不見加上大病一場,閔慧覺得姚紫珠忽然間縮小了一號,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光澤,往日白裡透紅的肌膚也失去了彈性。眼窩深陷,腮幫子的肉也沒了,頭皮緊緊地貼著骨頭,可以分明地看清頭骨的輪廓。頭上戴著紅色的軟帽,大概是掩蓋化療掉光的頭髮。

  「沒事就好。」閔慧歎了一聲,「這夏一杭不是早就消失了嗎?怎麼又冒出來了?」

  「閔慧,別站在門口,過來坐。」紫珠將她引到沙發上坐下來,「我剛病那時,他說要陪他父親出國考察,就去了歐洲,在那裡陸陸續續地待了幾個月,也不跟我聯絡,後來發來一條短信提分手,我就同意了。」姚紫珠認真地看著閔慧,「手術那段時間我很崩潰,多虧了如稷……還有團裡的同事們照顧我,我特別感激。結果昨天回到公寓,我收到一份文件,上面說這個公寓已經賣了,讓我一個月內搬出去,我……就傻眼了。」

  「這公寓你不是已經買下了嗎?」閔慧也懵圈了。

  「是夏一杭出的錢,我跟他也沒結婚,所以產權上寫的是他的名字。」紫珠苦笑,「其實我跟他已經分手了,也不想霸佔這套公寓,只是因為生病住院,沒時間找房子,以為他好歹顧念一下舊情,寬限我一段時間,沒想到這麼快就要我搬走。我昨天就把家裡的東西清理了一下,約了一杭見面。既然都要搬了,想跟他商量一下怎麼處置家裡的東西,裡面還有好多他自己的物品,一些首飾、包包什麼的,我通通不想要了打算還給他。早上在電梯裡遇到如稷,我就告訴他要跟一杭見面。如稷怕我身體不行,又怕一杭說話刺激到我,就一定要開車陪我去。沒想倒一見到一杭,我還沒開始說話,如稷就跟他打了起來,拉都拉不住……閔慧,這事是我沒做好,我不該把如稷扯進來,但你千萬不要多心,如稷真沒別的意思,他是個好人,就想替我打抱不平。」

  「沒有沒有,我沒有多心。」閔慧輕聲說,「你累嗎?要不要去躺一會兒?」

  「不用,我已經好多了。房子也在找了,目前有兩個備選,都在城南,離這兒挺遠的,我……馬上就搬走了……」

  生怕產生誤會,紫珠氣喘吁吁地說了一大通,然後用力地握著閔慧的手,急得滿臉通紅。

  閔慧看見她手腕上有一道淡紅色的傷疤,柔聲勸道:「沒關係,你不用搬到那麼遠的地方,住在附近的話,有什麼事情我們還可以過來照應一下。畢竟這裡離醫院也近。」

  紫珠的眼睛紅了紅:「謝謝你,閔慧。」

  「不要做傻事,你還有爸媽呢。」

  「嗯。」紫珠哽咽了一聲,「我不會的。」

  當晚,閔慧一夜無眠,周如稷也是輾轉反側。凌晨時分,閔慧看著窗外的曙光,輕輕地說:「如稷,你還是喜歡紫珠的,是吧?」

  他沒有回答。

  「我們離婚吧。」閔慧說。

  「為什麼?」周如稷霍然坐起,「我對紫珠只是同情而已。」

  「她看你的眼神……讓我覺得,」閔慧在黑暗中看著他,「我不夠愛你。」

  ——比如說,紫珠很粘如稷,一見他加班就會發脾氣,閔慧從來不會。她從沒有很強烈地「需要」如稷,他的存在顯得若有若無。

  ——比如說,閔慧喜歡下棋,如稷覺得只有退休的老頭子才會下棋。如稷喜歡歌劇,閔慧每次陪他去劇院都會睡著。

  ——比如說,周如稷發來的短信至少三行以上,閔慧的回復很少超過三個字。

  ——比如說,他們各管各的工資,每月初將各自的薪水拿出一部分放到抽屜裡合用。大的支出一起商量。

  ——比如說,夫妻倆在一起聊的最多的事情是:如何過完這一天而沒有錯過任何deadline。如何在兩個人都要加班的時候打時間差?明天誰先下班接孩子,誰做晚飯,孩子病了誰陪床?

  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天底下所有的夫妻在這個年歲差不多在忙同樣的事。有些人一年忙到頭一無所獲,至少他們還算「事業有成」。

  ***

  在閔慧的堅持下,最終周如稷還是同意了離婚。兩人很快辦好了手續,閔慧什麼也不要,只要求蘇全歸自己撫養。周如稷堅持支付孩子的撫養費,並願意將分到的福利房按夫妻共同財產,作價一半支付給她。閔慧堅決不要,兩人為這個推讓了半天,最後閔慧說:「如稷,不要算得那麼清楚好嗎?你我工資都不低,過日子沒有困難。蘇全有病,你是醫生,以後我求你的地方多著呢。如果咱們誰也不欠誰的,以後我都不好意思來找你了。」

  紫珠與如稷復婚後,就搬進了天潤小區。閔慧帶著蘇全仍然住在青籐花園的公寓裡。她和如稷因為工作的關係,因為孩子的病和各種檢查,仍然經常見面,有時候閔慧加班不能接孩子,如稷也會幫她接一下。如果閔慧出差,她要麼把蘇全塞到曹牧家,要麼把蘇全塞到紫珠那兒,兩家都很樂意幫她照顧孩子。

  除了生活有點孤獨以外,閔慧很快就適應了單親媽媽的日子。

  周如稷搬走之後,最不開心的人就是蘇全了。

  這點閔慧完全沒有料到,也絲毫沒有心理準備。

  知道如稷搬走後,蘇全一反常態又哭又鬧,天天都要見爸爸。閔慧完全沒料到蘇全對如稷竟有如此深的依戀。每次如稷來看他,蘇全就高興得好像要過節一樣,抱著如稷的大腿不鬆手,死活不許如稷離開,就連上廁所也跟著。

  如稷不得不編出各種謊話才能溜掉。

  他們兩個都沒有做父母的經驗,為了應付工作和孩子的病也是疲於奔命。蘇全平時安安靜靜地玩樂高,也看不出來跟誰更親近。沒想到離婚衝擊波下最受傷的人竟然是孩子,閔慧十分後悔。她一直認為周如稷不是蘇全的親生父親,平日裡也經常不在家,父子之間應該沒有那麼強烈的紐帶。但她忽視了一件事,自蘇全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周如稷就在他的身邊,認認真真地扮演著父親的角色:餵奶粉、換尿布、教他說話、陪他遊戲、帶他去玩……如稷與閔慧一樣,是蘇全身邊最親近的人。

  「媽媽,你為什麼要趕走我的爸爸?」連續一周見不到周如稷,蘇全就會放聲大哭,不肯睡覺,「我要爸爸!我要跟爸爸睡!」

  閔慧每天都要哄上一個小時,各種講故事、放音樂、引開他的注意力,蘇全才會在淚水中慢慢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