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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末

  李東林

  早班時間,李東林從六樓頂樓加蓋走下父母住的五樓,隨意吃了桌上擺放的包子喝過豆漿,六點半就要出門了,趕著七點交班。摩托車途中,紅綠燈前失神,差點被一台貨車撞上,他想起以前的同事謝保羅,也是這樣的紅綠燈前失神,改變了自己與他人的一生。

  去年十月鍾美寶命案之後,李東林的生活起了大變化,首先是警方綿密的盤查,他也去警局做了筆錄。他在大樓的同事好友謝保羅因為被發現出入鍾美寶屋內,也坦承與鍾美寶有感情關係,因涉有重嫌,謝保羅被停職查辦。那段時間,大樓鬧哄哄的,大廳裡每天都有記者,大廳門口停著SNG車,電視新聞裡吵翻天。父母原希望他辭職,不要待在發生兇殺案的複雜地點,李東林卻不願離開,像野狗盯著骨頭,每天緊盯著命案進度。刑事組兩個刑警常來問話,言談間他也多少能知道調查進度,自己在心中反覆推演案情,幾個關係人與鍾美寶的關係,週刊雜誌報紙新聞都做了很多假設,電視名嘴個個都扮演神探。

  命案一個月後,阿布咖啡收掉,之後有人頂下來,做了一陣子,也經營不下去。三月時,一家連鎖健身中心進駐,連咖啡店都一起打掉了,施工就弄了兩三個月。六月健身房開張,大樓有這樣一個完善的健身中心是賣點,生活機能增強,半年過去,聽說大樓連租金地價都提高了。

  再過一段時間,李東林也會離開這裡。他對人的興趣已經消失,做起這份工作變得無趣,他提不起勁再看以往最喜愛的犯罪電影、推理小說了,那些故事果然是瞎掰的,對於破案一點幫助也沒有。

  警方根據顏俊的證詞,重回美寶屋子裡查證,在美寶的衣櫥穿衣鏡頂端裡查到她繼父顏永原的指紋,據此發佈通緝令。他們在南部的一間破旅館抓到顏嫌時,他吸毒吸得茫茫的,八卦雜誌拍出他的照片,面容半是英俊半是醜惡。鑒識科在美寶的指甲裡驗出顏永原的皮膚組織,幸好林大森幫她換穿衣服時沒把這些證據也給毀了,但即使如此,顏永原卻不認罪,鍾美寶的母親鍾春麗也作證那晚他們都在家睡覺,當然,這個證詞警方也不見得相信。正如另一個涉案人林大森,他坦承在清晨去過鍾美寶家,屍體是他換裝打扮的,但鍾美寶的可能死亡時間裡,他卻沒離開過大門一步,都在家裡睡覺,他老婆李茉莉作證。但無論是鍾美寶的母親,或林大森的妻子,這種涉案人老婆的證詞基本上都會被質疑。

  命案後第一個月,雜誌披露鍾美寶與男性交往複雜,因警方查出她曾瀏覽網絡交友網站,可能與網友約見面,被陌生人殺死。另一傳說更扯,說她是高級應召女郎,可能扯上富商或黑道,捲入什麼複雜事件,被殺人滅口。李東林那段時間密集收集各種信息,只差沒看到有人宣稱鍾美寶是被“外星人殺死”。有個名嘴更扯出“黑色大麗花”、“藍可兒殺人事件”,將鍾美寶的“密室殺人”扯向“靈異”、“不可解的謎”。李東林對於這些都半信半疑。起初那晚在監視器裡,沒有發現鍾美寶繼父顏永原的身影,而林大森、李有文、顏俊也都不在鍾美寶可能死亡時間裡出現。有個辦案刑警提出“監視器的盲點”,警方調出大樓裡裡外外所有監視畫面,又調出包括大賣場、銀行、便利商店、咖啡店,以及附近幾個路口的監視畫面,簡直把這一帶都翻遍了,最後,查出了鍾美寶的繼父出現在大賣場、路口以及地下停車場的畫面,經過比對,也發現當天大樓D棟的二號電梯從地下停車場有戴著安全帽與口罩的可疑人士,反覆比對,疑似嫌犯顏永原。

  最初矢口否認,經過半個月的訊問,顏永原突然坦承犯行,警方終於得到他的自白。雖然外界質疑是否有涉及刑求,鍾美寶的母親為顏永原聘請的律師則宣稱“顏永原因長期吸毒神志不清,精神狀況不穩,自白可能是在意識不清楚的狀態下取得”,但自白內容不知如何流傳出來,週刊雜誌取得全文,大幅披露。

  起初警察還借用李東林對住戶的認識,請他幫忙比對監視錄像畫面,但命案發生越久,李東林越發感覺自己一貫擅長的記性在這件事裡幫不上忙,後來就再也不去辨認住戶的臉,閒暇時間也不再如從前反覆閱讀郵件簽收簿。鍾美寶的命案使他醒悟,記性再好也沒用,認得誰誰的臉跟名字,只是滿足自己的虛榮,這麼一座摩天大樓,你不可能認識每個人。他總以為自己記性好,過目不忘,卻忽略了他跟謝保羅只負責C棟的出入口。這個摩天樓有四個出入口,AB棟也可以從中庭轉進CD兩棟,更別提D棟根本就與C棟相連。即使自己認得C棟每個住戶、訪客的每一張臉,出事的時候,還是派不上用場。

  警方一直沒能破解顏永原是怎麼進入大樓而沒讓人發覺,結果顏永原的自白裡把犯案過程細節都交代得鉅細靡遺,簡直像一個犯罪短篇。

  顏永原說在電視新聞看見網友轉貼幾家知名正妹店員,其中某家咖啡店正妹店長,就是他苦尋多時的女兒鍾美寶,而鍾春麗去探望顏俊時,換季帶回的外套裡發現了一串不知名的鑰匙,因顏俊假日都去找姐姐鍾美寶,他直覺就是美寶的住處鑰匙。他簡直不知春麗是為了討好他,還是在暗示他,總之她將鑰匙就扔在客廳茶几,“像等著我去拿”。這些年他搜捕過鍾美寶多次,總是差一點逮到,卻又讓她溜走,“她是屬於我的”,這念頭纏繞不去,陰魂不散。他去複製了鑰匙,在網絡上搜索出咖啡店的地點,開始蹲點、跟蹤,發現美寶就住在大樓裡。雖然擁有鑰匙,但也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真要找人,直接衝進咖啡店就可以,“但他想要更多東西”,那就得進到她的屋子裡。這些事沒有道理,即使他是個壞到骨子裡的人,也沒想過殺她,甚至不想強暴她。他對她的迷戀蔓延了自己的一生,已經變成一種迷信,他深信他們倆有宿命的姻緣,再不然,就是鍾美寶施行法術,蠱惑了他,但無論是哪一種原因,並不重要,“現在就是機會,這是命中注定”。他想要親眼見她,當面與她對話,再來思考究竟可以對她做些什麼。當然要看美寶的反應,畢竟她不是他親生小孩,小時候摸摸蹭蹭,他始終沒真的對她強來,等著就是她長大。如今她已成年,男歡女愛你情我願,就不算逆倫。他心中真有種念頭,“他可以打動她,讓她心甘情願跟他”,當然,如果不甘願,只要用強的,畢竟男人佔有女人都是這樣子。無論他在監獄裡,或者臉被劃傷後,睡夢時刻,他腦中總是想像著這些念頭。美寶還是少女時他不曾真的對她下手,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她長成屬於他的女人。

  他在大樓裡租了一個套房,到處打聽、收集、跟蹤,足足預備了快半個月。過程是演練過的,有許多方案。躲衣櫥等她回來,在開水裡下安眠藥,或者直接躲在臥室拉門隔間,她一進門就制服。這些方案他一一演練,他租在D棟二十四樓八坪最小的套房,進出都從那邊。騎摩托車進車道,戴著鴨舌帽上下電梯,回家後換衣服,直接走手扶梯上下幾層樓,從樓梯間用走的走到美寶住處,這段路很短,一台監視器也沒有。閃過所有監視器,當然拍不到畫面。就這樣,等待美寶上班空當時間,開鎖,看似複雜的鎖頭有鑰匙怕什麼,他已經進去美寶屋裡幾次,他熟悉附近可以躲藏的地方,就在放置垃圾的樓梯間轉角,一有動靜,就上下樓徘徊。梯間常有人出來抽煙,沒人會多注意。那晚他在樓梯間等待監看,看見顏俊與李有文逐一進入,刺激了他,使得他更想行動。他發瘋了似的等著,幾乎想立即衝進屋裡。他看著他們一一離去,十二點後,他知道沒旁人了,有也不怕,那些三腳貓男人,一捏就死。凌晨一點鐘,輕易開了鎖,美寶正在熟睡(他在屋裡檢查過,知道鍾美寶有使用安眠藥習慣,想不到他們姐弟倆,都有服用安眠藥的習慣)。他摸上她的床,撫摸她非常久,激動得痛哭流涕。美寶忽然驚醒,他怕她大叫只好用手摀住她的嘴,想不到美寶那麼強壯,掙扎得非常厲害,兩人在床上肉搏,美寶咬傷了他,他一怒勒住她喉頭,繼而用枕頭悶死了她。

  “她長得那樣騷就是一種罪,她活著我一輩子不安寧。”他甚至如此控訴。據警方的說法,美寶的繼父沒有悔罪,一再宣稱鍾美寶是個魔鬼,從小就誘惑他,用刀劃破他的臉,使他喪失心神,一生毀滅。他說了很多怪力亂神的話,媒體都照登,大幅渲染,那些名嘴模仿他躲衣櫥、樓梯間偷窺的樣子,暗示他與美寶發生性關係,李東林一氣之下把他家電視機都砸了。

  “哪有這麼神?”週刊下了結語。顏永原的自白就像一篇精心策劃的認罪宣言,其中更隱含了他想要透過認罪佔有鍾美寶的死,此等狂妄而無稽的企圖,他指證歷歷,卻無法交代自己在大樓裡租屋跟誰簽約,而他供稱的地址裡分明也還住著其他人,他根本不曾租賃此屋。

  命案還一直處在有數名嫌犯卻無法將任何一人定罪的狀態。林大森先得到交保,顏永原持續關押。幾度翻供,證詞反反覆覆。沒有新的人證與物證,但DNA與指紋已使他無法脫罪。

  可他的種種言行越來越接近瘋狂,恐怕律師真的會訴諸“心神喪失”。

  三月新的社會新聞一出,美寶的新聞就冷淡了,或許也被歸入了“懸案”的抽屜,新的事證沒有再出現,大眾對此案的熱度已經消退。謝天謝地,李東林終於不必再聽名嘴假裝神探、靈媒胡扯,瞎掰劇情污蔑已死的人,他自己也好像突然被轉移了注意,恢復正常上下班,不再一直盯著網絡跟電視,腦中有個螺絲鬆脫了,他知道即使破不了案,自己的生活還是要繼續過。

  即使洗刷了嫌疑,謝保羅也沒再回來上班了,消失了好長時間。李東林不斷寫信去他住的鴿樓,都沒回音,六月中才收到謝保羅從台南寫來的明信片,簡述自己近況。他說在老城區一個麵包店上班,就住在原本要跟美寶一起住的那個老小區一棟平房,“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安康”,謝保羅如此寫道,明信片背後是麵包店的照片。李東林不知道是不是謝保羅上班的地方,矮矮的老房子改建的麵包店,木頭拉門,麵包都放在木製的層架,用麵包籃裝著,是那種顏色深重、厚實,個頭很大的歐式麵包。

  李東林勤快地寫了長信給謝保羅,因為謝保羅以前就沒用簡訊或電子郵件,要找他只能寫信。李東林雖是3C控,卻不排斥寫信,文具行買來十行紙,在家裡枕著床鋪一字一字寫著,“你離開後,大樓發生好多事”。接下來卻不知如何細述了,是怕謝保羅觸景生情,或許後續消息保羅也都知道,報章雜誌、電視新聞、談話節目,有一段時間真是打開電視到處都看得到這案子的報導,但隨著案情膠著,新聞性降低,報導減少了。李東林感覺他與謝保羅通信只是想跟某個人討論摩天樓裡這些日子的各種人事變化,心裡產生的那種滄海桑田之感。他在信上細細寫了又寫,後來把信紙揉掉,寫了封比較短的問候信,提及自己正在找工作。“我想離開這棟樓,也想搬出去自己住,工作方面還在思考。”李東林想過各種工作,房屋中介、保險業務、店員、客服人員,好像可以做很多工作,前提是不要再當大樓管理員,已經夠了,對於所有大樓,守護著出入口這回事,自己已感到麻木。

  或許也該跟謝保羅一樣學個手藝,那他該繼承父親的水電工工作吧,現在不排斥了。

  信件寄出後,等了十多天才有回信。簡短的回信,附上一盒麵包,真好吃,冷凍起來可以保存,退冰就能吃。樸素厚實的雜糧麵包,真不知謝保羅怎麼這麼快就學來手藝,但可以想像他安靜地做麵包的樣子,保羅就是那種你把他放在什麼位置他都可以安分做得很好的人。李東林決定把工作辭掉之後,就先去台南找他,或許也該去那兒住一陣子,只要看見謝保羅,好像心就可以徹底安靜下來。

  “我以為不會受到影響,但隨著時間過去,發現那影響無處不在。我以為我只是個旁觀者,但後來卻介入這麼深,美寶的死,使我認真思考了自己的活,過去我真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李東林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感性,內心有無限感慨地,想對某人細細訴說。

  他認真給謝保羅寫了幾次信,保羅似乎還是沒有使用手機的習慣,也不上網,靠的就是最傳統的書信往返。八月底謝保羅寫來長信,終於願意提及美寶的事。信中提到,美寶死後他受到很嚴格的盤查,直到命案指向新的嫌疑人,林大森跟美寶的繼父,自己才洗清了嫌疑,但他還是丟了工作,即使公司不辭退他,他也不願意再靠近這棟樓了。他寫著:

  “後來,我依然住在鴿樓,又回去建築工地打工,整個冬天,夜裡我都睡不著,我總是希望能夠讓時間倒轉,那天晚上,我應該守護在她旁邊,即使不進屋,也該守在門口,我卻為了避嫌,沒有勇氣上樓去看她,我在大廳徹夜守候,然而卻什麼也阻止不了。我想著那天晚上看見美寶下班,跟大黑一起上樓,顏俊也來了,再看著他們一一下樓,心中有了鬆懈之感,以為事情都溫和解決,就等著辭職搬家了。我的腦子裡不斷回到那一天,晚上十點到隔天凌晨,每個小時都有不同的劇情在跑,但最後總是美寶陳屍在屋裡,而我被擋在屋外的畫面。這些念頭困擾了我很久,我靠著大量勞動、很多高粱酒,總算活下來,我並不想死,卻是對於生與死感到困惑。美寶的遺體我看見了,她的葬禮那麼冷清,令人心痛至極。在喪禮上我誰都不是,也沒資格得到任何屬於美寶的物品,關於她的存在,我們最後兩周的相處,回憶與悔恨滿得快把我頭腦炸開。到了春天,葉小姐跟吳小姐來找過我一次(地址是你給的嗎?沒關係的。我本也想聯絡她,謝謝你的轉達),說當時美寶留了一箱物品在吳明月那兒,存折印章和一些紀念品,被警察扣留,直到那時才釋出。明月小姐說美寶留給我一條圍巾,我沒看到紙條,也想過這可能是吳小姐的善心,把明月的物品私下轉給我了,但無論是不是指名給我,我還是好喜歡那條圍巾,黑白格子粗毛線手織,好溫暖。無論天氣如何,早晚我總是圍著它騎車,得到那條圍巾之後,我不再喝酒了,我可以具體感受到美寶的用心,她絕對不會希望自己的死給他人帶來困擾,我也不再盼望能回到過去,改變歷史。美寶確實死了,但就像她活著時那樣,無論身處什麼樣的絕境,她從沒有自暴自棄,更不可能會讓身旁的人不幸。後來我想,是該離開台北了,麵包店的工作還等著我,老小區也還有空屋,沒有美寶,也還可以過著美寶想要的生活。我想,這才是繼續愛美寶的方式。”

  讀到這段李東林突然哭了起來,他不是主要關係人,對美寶的感情也沒有深到足以流淚,但,他感受到這整件事到現在突然除了悲傷,還可以顯現出其他意義。“愛一個人,即使在她死後也可以繼續。”謝保羅這個笨蛋如此寫著。李東林讀了這封信,感到安心許多,不必再擔心他會把車龍頭轉向橋墩尋死,或把自己封閉起來,到處流浪過生活。

  後來的信件裡,謝保羅寫著想到台北看顏俊,也計劃把他接到台南去住。李東林跟謝保羅就這樣斷續通信,把大樓後續發生的事都告訴他。案發之後反而是阿布跟顏俊來往得密切,阿布也算是美寶的哥哥吧,有那樣的父母,誰還能照顧顏俊呢?阿布把幫美寶存在他那的錢都給了顏俊,小孟他們另外又介紹了附有工廠可以實習的養護中心。阿布咖啡收掉後,小孟跟阿布都不知去向,他們與顏俊的互動後續細節李東林不清楚。

  發生捷運站那隨機殺人案,人們都嚇傻了,李東林那天就在捷運上,只是他搭的是橘線,完全沒關聯,可是,時間全部吻合。他從捷運車廂出來,在車站大廳晃蕩,然後離開捷運站,回到住處時,新聞正在播出呢,他媽問他:“你有搭捷運嗎?”她也知道他不可能搭藍線啊,但還是怕。李東林看完電視,覺得比一口氣看掉十集《犯罪心理》還心慌啊,這可是真的,讓整個美國匡提科的小組來分析看看,為什麼發生這種事?他們也會從他的童年、父母、小學,甚至幼兒園時受到的種種對待,他的鄰居、朋友、小學同學直到初戀情人全都過濾一遍,祖宗八代都要查出來。“怎麼發生的?”“為什麼?”“如何發生?”

  誰知道為什麼?知道了為什麼,是否就可以抵消罪惡。理解犯罪人的心理過程,為的可能是寬慰還活著的人,然而,如果那就是根本的惡呢?像鍾美寶的繼父那樣的人,是否還可以用人性衡量?理解他的惡,能寬慰誰呢?李東林還在思考這些問題。顏永原這個男人,到底是因為愛,或者因為邪惡,而殺害美寶,這是個難解的謎。這樣的惡人心中是否有愛?他對美寶的執念算是一種愛意嗎?他是清醒或是瘋狂?對於這些,李東林都感到困惑,也感受到生命的悲哀。被愛未必是幸福的,美寶小姐那麼美麗,有這麼多人都說愛她,最後卻死於非命。他曾想過去探監,想寄聖經、佛經給顏永原,為的是告慰美寶,希望他願意懺悔,別再說那一套“美寶是魔鬼,她的美是引誘人犯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但他們不讓李東林去探監,說他不是關係人。

  唯一可喜的是,不出門的吳明月小姐在三月中某一天開始出門了,李東林看著葉小姐帶她上下樓,說要陪吳小姐去鍾美寶的墓前上香。據說塔位是在金山某一座廟,當時引起很多注意,阿布跟吳小姐都出了錢幫忙辦後事。那天之後,簡直像做復健那樣,每天每天,葉小姐帶她上樓下樓,吳明月小姐真漂亮啊,但願上天有眼,保佑這個漂亮的女孩,讓她走出這棟傷心的樓。到五月,吳明月可以自己下樓了,偶爾來櫃檯拿信,會跟李東林聊天,說美寶死後她決心要走出家門,美寶以前跟她約定好,等她可以出門,要跟她去環島,還要一起去日本。吳小姐說要實現美寶活著時的心願,首先得幫助顏俊脫離他父母,讓謝保羅不再愧疚。她說見過保羅之後,他們倆也常寫信,她問了很多保羅跟美寶的事,她想要有人跟她談談他們,真實生活裡的他們,問李東林有沒有看過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她希望美寶生前真正快樂過,她知道一定有的。

  李東林回想過往,不知道美寶是否快樂過,他想起自己看過那畫面,只有一次而已,最後的那段日子,有天保羅沒班,在大廳等美寶,美寶下班後直接上樓,換了運動服下樓,他們一起走出門,保羅一臉害羞,反而是美寶比較自然,還跟大家打招呼,說他們要去河邊公園跑步。

  李東林記得那天,天氣非常晴朗,在大廳看見他們一起出現,就知道他們在戀愛了,沒握手沒擁抱什麼都沒有,但有一種溫暖而放鬆的氣氛,好像他們已經是夫妻了一樣,兩人存在著默契,笑容甚至顯得神似。保羅穿著短褲球鞋,還穿著他那件保安夾克,樣子夠滑稽的,可是啊,他那張滄桑的臉,第一次顯得年輕。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事,美寶的新聞吵兩三個月媒體就沒報道了。捷運殺人,飛機失事,黑心油,對面超高級摩天樓落成,樓下健身房開張,年底選舉,到現在,世界好像都變了一輪了,大樓還是一樣熱鬧,人來人往,吞下所有秘密。大樓是最無情的,即使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她依然屹立不搖;大樓也是最包容的,即使你心碎神傷,她依然開著門等你。

  李東林不知道答案,不知道終究是誰殺了美寶,或許,真正使她致死的,是比表面可以查出的更複雜原因,但他已不想當偵探學辦案了。他認識與美寶有關係的人,如今都四散。吳小姐病痊癒之後,也要離開這裡,跟葉小姐搬到木柵去住,她說想要住在有庭院,可以踏著泥土、種花植草的地方,她說想要真實去生活,想去旅行,把過去不能出門時想去的地方一一走過。

  李東林心想,他也要離開這棟樓了,這曾經是他全部的世界,但那些都化成記憶,可以隨身攜帶,也可以一手放開。

  他不想只是觀察人、想像人、站在出入口等著誰來到他的世界大大地改變他的生活,他知道不會有這樣的改變了,除非自己走出去,像吳小姐那樣。

  不過距離李東林離職還有一個月,保羅說,要敬業,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他想,無論是美寶的死,還是保羅的離開,自己確實傷了心,但沒關係,這表示他還有一顆人的心。

  下班時刻,李東林走出大樓,牽摩托車時,還不免習慣性地望著阿布咖啡那一片窗,但,咖啡店消失,已經變成色彩亮麗、音樂聲震耳欲聾的健身中心了。他忽然看見大樓中介林夢宇的太太走出健身房,真奇怪啊,與案子相關的人逐一離開,那對中介夫妻卻還繼續住在這棟樓。事發後有一段時間少見,似乎很怕引人注目,後來又如從前那樣,繼續帶客戶看房子,還是跟管理員混得很熟。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猶如不曾發生什麼事,他們的生意依然興旺,屋主還是繼續把屋子托付給他,因為新聞的緣故,好像名聲更響了。李東林並不討厭他,林夢宇先生雖然有怪癖,卻是最擁護這個大樓的人了,彷彿無論發生什麼事,只有他一個人打死都不會離開。

  傍晚時分,天色已暗,世界暗了之後,摩天樓的外觀反而亮了起來,頂樓打下的探照燈,照亮局部樓身,大廳前的走廊大燈點亮,整條門前走道像是一條展示大道,沿著商店街,一盞一盞燈亮起來,各式各樣的人們做各種穿著打扮,或正要走出大廳,或準備進入大廳。大廳的入口,他曾興味盎然、或意興闌珊地,望著這人那人,或單身或結伴或成群,從眼前走過。他曾以為自己一定可以洞悉這巨大摩天樓裡所有的身世或秘密,他腦中曾儲存許多許多張面孔,他們的姓名、年齡、住址、職業,他們可能的人生故事,那似乎是不久前的事,如今已遙遠得不可聞問。他還記得有時回家的路上,一離開大樓,等紅綠燈時,總會忍不住轉身,望著要退後幾個街口才可以看見全貌的摩天樓,那時的心情,是否就像人們戀愛時,送別時刻依依的回首?原來以前的自己,用這樣的方式在熱愛他的工作嗎?或者,大樓也有讓他留戀不捨之處?

  他背對著摩天樓離開,車速越來越快,風一定呼呼地吹,但安全帽底下的耳朵聽不見呼嘯的風聲,有些問題在他腦中始終無法解開,比如林大森先生到底有沒有殺害美寶,他在為美寶梳妝打扮時到底在想些什麼。當然這些問題應該是警察才需要去想的,或許時間會給出答案,也或許真正的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美寶小姐與林大森先生的愛情,美寶小姐與謝保羅的愛情,發生在這摩天樓裡各式各樣不可告人、難以啟齒或無法解釋的愛情,李東林每次想到這兒,總覺得身體變得不像自己的,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就此改變了他的生命,然而他畢竟是一個連真正的戀愛都沒談過的人啊。命案發生,起初很多傳言,之後林大森夫妻搬離摩天樓,美寶小姐住的套房聽說也賤價賣掉了。林大森夫妻有沒有離婚?發生這樣的事,曾經相愛的夫妻要如何一起面對或各自單獨生活下去?人對愛的底線到底在哪?可以為愛承受多少屈辱?李東林弄不清楚,他只知道,最後,自己的地獄還是得自己扛,這是保羅教會他的。

  摩托車轉彎轉進小巷,已經完全離開摩天樓的注視,他卻仍感受到那棟樓的存在,這種身體感覺,可能得要離開很久很久才會消失。那樣巨大的一座大樓,隱藏著多少種地獄呢?離開了這裡的人,會走進更好或更壞、什麼樣的世界裡呢?這些,要等李東林自己離開之後才有機會知道了。

  大樓風終於不再吹刮他的身體,那些喧囂或狂亂的思考隨著風的遠退,散入了空氣裡。前方一座剛落成的捷運共構高樓,入口處豎立巨大的聖誕樹,他眼前出現了曾經在聖誕節之前,看見鍾美寶在咖啡店門口擺設小小的聖誕樹,將各種掛飾仔細綁妥的身影。幾乎不可能,然而與當時所聽見一樣的聖誕歌曲像是傳聞般飄進了他耳中,好像突然降臨的安慰,即使他並沒有什麼信仰,而那也不過是另一座他人的天空之城,完全與他無關。他感到奇異的溫暖從聽覺傳遞到身體,便直起腰桿,雙手扶穩龍頭,正視前方,筆直的路面像是大道朝前無限延伸,彷彿那並不是馬路,而是命運之類的東西。他催快油門,投入前方,將摩托車駛進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