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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歡迎光臨”,他機械性地喊著,明亮的便利商店是深夜裡最安全的地方,遇上搶劫的概率也不比白天在街上高。上大夜班的他,就住在前方那一大棟高樓裡,母親與他,守著兩房一廳小屋子,還有個小露台,是算進權狀裡的。剛過四十的母親看來簡直像一般路上的年輕OL,誰也不會相信她已經有個十九歲的兒子。

  夜裡,在他一聲聲喊著歡迎光臨的當下,母親正在那個小公寓裡間,有衛浴設備的套房裡,一組一組接待著客人吧。母親是酒店小姐出身,曾短暫結婚生下了他,父親另結新歡,母親帶了孩子回鄉下娘家,孩子一放就跑了。他在鄉下跟爺奶住到初中畢業,母親又出現,把他接到台北來,起初偷偷摸摸帶男人回來,後來索性明目張膽把客人帶回來,“叫叔叔。”母親總要他對那些生面孔這麼說,似乎這種家庭氣氛還是母親的賣點吶,“人妻控”最喜歡的。

  母親並不知曉他的感受,母親什麼也瞭解不了。他以那張據說遺傳自父親的俊秀臉龐,便利商店店員的招牌親切笑容,應對這個他熟悉也不熟悉的母親。熟悉是因為她腦子太簡單太容易理解,不熟悉是因為,畢竟他回到她身邊也才第三年。

  深夜至清晨,這間店生意算好的。常客多,大樓住了不少酒店小姐,清晨回來時出租車坐到店門口,會進來喝杯咖啡,愛跟他哈拉,那時她們妝都花了,下午美容院洗整吹平及腰長直髮都起毛了。身上濃重的煙酒味,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特別狼狽。

  有對小情侶老是半夜來買關東煮,桌椅上一待就是一小時,東西不怎麼吃,倒是常頭碰著頭,親密地說話。他想,可能是夜裡趁彼此的情人都睡著跑出來幽會的吧,他們之間像是有個誰都介入不了的透明結界,危險而悲傷。兩人都漂亮、年輕,這麼漂亮年輕的人竟也為了愛情而顯得那麼危險而悲傷啊。

  他曾心神散亂走進一個酒店小姐的住處,那時夜班結束,到附近早餐店吃燒餅油條,一時間他真認不出那是時常來店裡報到的酒店妹小愛。他們同桌吃早點,卸了妝的小愛就像尋常的年輕女孩,發尾翹起,寬大襯衫牛仔褲,白淨的臉上眉毛漆黑而筆直,看來是性格強烈的女孩。“小七啊,我是小愛。”小愛喊他,這些酒店妹自認比他成熟,都喊他小七,小七弟,七弟弟。

  那早他與小愛上床了,“破處”,小愛掏出兩千塊給他,“你球鞋都破了,買雙新的吧。”他聽了這句話想哭,又把小愛壓倒狠狠做了一回。

  那段時光,他突然進入了便利商店小情侶的模式,每早下班就到早餐店等小愛,一起早餐,然後回她住處做愛,混到中午,兩人才又睡去。小愛的住處也在母親買的那棟樓,挑高的小套房,在三樓,景色比他家窗外所見更好,卻也有種更像漂浮之島的不真實感。床鋪在二樓,養了白色波斯貓,傢俱都是房東附贈的,室內裝潢頗佳。小愛說房租連管理費一萬五千,“好像租貴了”,他說,“我乾爹付的”,小愛傻傻回應。如果有乾爹,又何必幹這行?他心想,但他沒問過小愛為何做這行,他也沒問過母親。

  歡愛後從床鋪邊的窗外望向遠處,“那兒有土地公廟,求財很靈哦,我就是拜了之後才認識我乾爹。”小愛說,“改天我們去拜拜好嗎?”她又問,“我只有摩托車。”他回答。他真不喜歡乾爹或上班的話題,但喜歡小愛從背後手穿過他肩頭,筆畫著遠處山巒的姿勢,他們就像一對真正的情侶,儘管他們從不曾說過誰愛誰。

  “我愛你。”他低聲說。嘟囔似的。

  “我會當真喔。”小愛說,從背後雙手環抱他,“我不知道愛是什麼,但一有人說愛我,我就會當真。”

  小七苦笑著,這是我的台詞吧。但他們靜靜地,白日也似黑暗地,望著被隔絕在外的天光,是最燦爛的正午。“人家說這時候做不好。”小愛笑笑說。“為什麼?”他問。“氣血沖腦。”小愛說。

  藍天,白雲,樹海,小廟,高壓電線密佈如五線譜,他想不起更多事了。“我愛你。”他對小愛說。“我昨晚上班前我媽突然這麼對我說,我嚇得跑出去了。”

  “呵呵,老媽最恐怖啊!”小愛傻笑著,“我們來沖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