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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

  傍晚吃飯時,媽媽對任蓉蓉說她昨晚上樓時,在電梯裡看見鬼影,是鍾姐姐的影子,她說得煞有其事,即使鍾姐姐已經死去一個月了,她卻說鍾姐姐陰魂不散,因為真兇還沒找到。

  媽媽歇斯底里地吵著說要搬家,但是爸爸一直不付剩下的贍養費,她們沒錢搬家。這裡不能住了,發生這麼可怕的事,她不敢去中庭洗衣房,也不敢去垃圾間,一個人在家時會害怕,晚上總是睡不著。媽媽說下午她一個人在家,一直感覺屋裡有人,她不斷去陽台查看,覺得有小偷躲在那裡。她說命案沒破,誰能安心住在這裡?鍾小姐會被殺,那她也可能被殺,蓉蓉可能會被綁架。“這裡的房子不好,我們就是住在這裡才會離婚的!”媽媽大叫。

  任蓉蓉安撫她,說報紙雜誌都沒再寫這件事,因為兇手已經抓到了,大樓管委會也進行幾次法會,爸爸說不要迷信,現在房子貴,搬離這裡,一下子要去住哪呢?

  一旦開始把話題繞到爸爸身上,媽媽就會大聲哭鬧,然後打電話去給爸爸或打給爸爸的新太太,吵鬧至少半小時。但今天她沒打電話,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拿出紙箱打包東西,後來好像是累了,就攤在地板上睡覺。

  去年十一月命案發生之後,任蓉蓉跟媽媽到外婆家住了兩個月,後來媽媽跟舅媽吵架,一氣之下又搬回來,這中間一直聽說她要換房子,中介公司也來看過,無奈媽媽想要同等級的大樓,換到台北去根本買不起。

  任蓉蓉很習慣媽媽的脾氣,本就是神經質的人,回到這有夢魘的地方,真是辛苦。她自己卻不以為意,她覺得咖啡店的鍾姐姐是好人,好人即使變成鬼也會是好鬼,更何況,她認為世上沒有鬼,頂多,只是還未意識到自己已死的靈魂吧。在生死兩界之間徘徊,這樣的靈魂是最可憐的,就像她,徘徊在媽媽與爸爸之間,不管在哪兒都覺得不是自己的地方。

  媽媽對她控管很嚴,只因她覺得凡是人類都會說謊。她沒有手機,家裡電腦放在客廳,媽媽答應的時間裡才可以上網,內容都要由她查核。每天早上到學校,她都會借用同學的手機上網看新聞,看同學的臉書。班上有一半的人有手機,學校有些地方可以無線上網,比如圖書館、老師的休息室,其他的時候,要靠3G吃到飽,不過這些都與任蓉蓉無關,她沒有手機,只有電話卡。公用電話雖然變少了,但學校跟便利商店還是找得到,而且用到的機會真的很少,媽媽如果要找她,會打給她的死黨王甄繹,她的名字很怪,是算命算的,她媽什麼都要算命,她才十五歲已經改過兩次名字了,真可憐,越改筆畫越多。比起來任媽媽算是不迷信的,不然蓉蓉會活得更累。

  照理說她只是小孩,才初中二年級,大人要結婚、離婚、同居、分手,都不是她能決定的,她只是被安排的對象,接受父母的安排,設法讓自己在這些安排裡適應良好,是她作為小孩的人生態度。王甄繹常說她講話太深奧了,聽不懂,她倒是覺得像王這麼頭腦簡單的人很幸運,一定是因為她媽是用農民歷決定家人的作息與生活方式,至少有準則可遵循。任媽就不這樣,她是靠著她混亂的頭腦決定她對世界上所有事物的看法,不但沒有準則可遵循,也無法預料,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不要反抗她、質疑她,但也不要因為她講的話而太過在意或認真。任蓉蓉早就學會了,讓那些話語像中庭的噴水池那樣,無論噴出多少水,都會回流到水池裡,反覆回收,她只要記住幾點,媽是善良的,她是個好人,她不會刻意要傷害自己,或使做孩子的她難過;倘若發生令人難過或有傷害性的事件,那一定是媽媽頭腦裡不好的東西在作怪,“沒有理智”、“理智發揮不了作用”、“理性崩潰了”,大約是這樣,這樣的人你不能太過怪罪他們,這也不是他們願意的。

  *

  任蓉蓉養成哼歌的習慣,柏油路上陽光反照,熱氣蒸騰,行人紛紛撐傘,她一路哼著歌,往小徑走去。

  她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棟建築,從雲霧裡淡淡浮出,輪廓逐漸清晰,那是佔地寬闊的樓房,外觀每次都不太相同,近來則固定為附有庭院的雙拼木造日式建築,其來源出自她上周讀過的日本小說。

  這建築全憑想像,形貌時時更改,只存在她的白日夢中。說夢並不準確,因為她未曾入睡,把眼睛合上只是習慣,經過練習,她已能睜著眼睛構想,但她仍喜愛在黑暗中讓那屋子慢慢浮現出來的感覺,像從海中或霧裡升起的,一座海市蜃樓,隱身於她個人才得以見識的幻夢中,非常安全。

  她最喜歡的步驟是打開大門之後,看見玄關的剎那。在入口處先脫鞋,把皮鞋整齊擺進鞋櫃裡,換上籐編的室內拖。書中描述的屋子是一棟私人圖書館,企業家為了紀念並保存自家的藏書,開放給大眾閱讀。現實中的她時常到公立圖書館閱讀,卻從未去過任何私人圖書館。初一時她參加了學校的“讀書社”,每週末指導老師會帶大家去市立圖書館借書,因為借回來的圖書都得經過母親審核,她多半在館內閱讀,因為貪心,也因為時間有限,幸好小五時母親讓她去學了速讀,也參加過記憶訓練的課程,這些當時覺得痛苦的補習課卻成為如今對抗母親的才能。

  她讀過許多十四歲少女不會閱讀的小說。她總是搭電梯到達七樓的翻譯書區,貪婪地一口氣拿下四五本書,在閱讀桌上飛快地瀏覽,因為時間總是不夠,她至少能記得某一本書的故事大綱、文字氣氛、作者姓名,像是背誦什麼般,全部塞進她意識中屬於“小說”的這一區塊。為了有效運用她僅有的記憶力,她將預備記下的所有事物都加以區分,像圖書館收藏書籍那般分類,來不及閱讀的就以圖像方式瀏覽記憶,暫時存放起來,稍得空當就反覆咀嚼,強逼自己記住。

  她幾乎記下了想要記得的所有事物,只因記憶是她唯一可以收放心愛事物的地方。母親對她嚴格控管,從飲食起居、學校課業、朋友交往、作息安排、觀看電視、閱讀書本、上網瀏覽的網頁、手機發出的訊息、臉書的朋友數量、發表文章的內容、按讚的對像等,“所有文字記錄”,母親緊隨在後,逐一加以檢視、分析、評價,並且過濾篩選,通過母親指縫“可以留下的”幾乎都已經是殘渣,是她不想要的東西。

  八歲那年母親與父親離婚,爭鬧多時終於以“判賠一百萬並放棄女兒監護權”的條件,父親讓母親因高度自尊在盛怒失控底下簽字離婚,一年後迎娶了母親一直懷疑是外遇對象的阿姨。母親從一歇斯底里的失婚者,逐步邁向“秘密警察”的境界,失去對父親的控制權,她轉而控制年僅十歲的她,如此反覆四年,狀況不減反增,母親收束的手段隨著她年歲的增長日趨嚴格,她也因此反長成一個擁有一整座記憶圖書館的少女。

  聽見母親的腳步聲,她從幻夢中轉身,迅速切換意識,將整座圖書館關閉。

  夜裡九點鐘,母親準時朝她房間走了過來,她能用腳步聲來判斷母親今天心情好壞,會挨罵與否,當然,母親幾乎都活在壞情緒之中,但她不是每日都被處罰的,挨罵受打這種事有心理準備總是比較好。

  步伐急促而沉重,砰砰砰,室內脫鞋尾端拍擊著木地板形成重重的砰聲,她火速把桌上的書本收好,耳機與手機都收拾妥當,但她不清理現場,以免增添母親的疑心。

  母親沒有主動要求,但她總是把房門敞開,任母親自由進出。“妹妹,作業寫好了嗎?”母親神經質的聲音出現。“在幹嗎?”故作溫柔鎮定卻又忍不住氣急敗壞,她後悔自己把桌子清得太空,來不及翻開數學參考書。“今天的考卷呢?”母親走過來她立刻起身讓位,母親好自然逕自操作她的桌面電腦。先檢查網頁瀏覽記錄,然後兀自打開她的臉書頁面,聽同學們都說父母要求加入臉書朋友,覺得困擾,有人還因此申請兩個賬號,一個專門讓父母監管,然而她覺得那樣做也沒用,母親絲毫未覺不妥地要求她交出臉書賬號密碼,雖然沒有以她的名義發文,但逐一檢視她所有朋友的動態,使她對臉書已失去興趣,甚至有背叛朋友的感覺。即使如此,每日她仍上網瀏覽,每兩三日就發表一篇“積極向上”、“甜美溫馨”的動態,她小心揀選著給朋友的贊,若無其事地改變習慣。後來她發現自己的e-mail密碼被母親破解了,雖然幾次試著更改密碼,也試著申請其他郵箱,但種種監視使她感覺這台電腦已無任何安全之地。

  據說,當年母親即以這些方式破解了父親的外遇。可是父親說,他與阿姨在離婚前一直都只是筆友。

  母親無所不在。

  為求安生,她為自己尋找的不是一個新的匿名臉書、免費e-mail賬號,或秘密部落格,甚至乾脆到網咖或朋友家上網。她不做這些會導致更大危險與麻煩的事,她要創造出這世上誰都找不到的秘密藏身之所,於是她日夜編織,反覆堆砌,在腦中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可以存放任何知識、記憶、圖像、文字、心情與感受,任何“有形無形事物”的建築,僅屬於她自己的圖書館。

  作文簿、考試卷、練習本,母親在一旁翻閱,眼神如鷹如電,她戰戰兢兢。上學期在學校得了作文比賽冠軍,母親收到語文老師親筆的讚美信,老師詢問母親是否願意讓孩子加入語文資優班,引發了母親喜悅與驚恐交織的複雜心情。母親讓她參加資優班一周兩次的加強輔導,為她買來老師指定的課外讀物,陪她上圖書館,帶她去逛書店,在日常的作文課以外,也遵照“師囑”特別加強課餘的“日常寫作”。母親帶著神氣又危疑的心情看待女兒的文學天分,半是鼓勵半是恫嚇地對她說:“書寫是一種背叛。”母親說,“小說都是謊言。”書房的牆上掛著作文比賽獎狀,母親找來書法名家寫上兩個字掛軸在旁:“誠實”。

  她啞然失笑。

  如果可以減少母親的痛苦,她願意誠實,但母親要求的是兩組背反的觀念同時的並存,她若事事據實以告,母親將會受傷。

  她順著母親的思路,摸索出一種最安全的文風,所有見諸形式的文字思想都緊貼著眾人想像中十四歲的早慧少女,才華洋溢卻又不過分聰敏,慧黠而不機智,樂觀進取,正面思考,有些少年強說愁的必然青澀,卻又毫無晦澀陰鬱思想。她在嚴格的自我規訓下練就出兩種文字,一個用於母親可以觸及的世界,作文簿、日記本、臉書文章,另一種文字,全以記憶的方式存放在她私人的圖書館。

  她總是反覆練習,為了不讓年少奔放的腦中滿溢的思緒流瀉而出,她必須將它們化為文字,然現實世界沒有任何一處可以安全存放這些“真正想寫出的文字”,於是她將它們全都化為一篇一篇設有標題、欄目甚至編號的文章。她不寫任何一字,她只是反覆編造,重重撫摸,在思緒裡將那些文章形塑,並且仔細背誦下來。如若不這樣做,她就無法相對地有能力寫出那些母親與老師們都滿意安心的文章,如若不這樣生活,她將可能不是殺死自己,就會殺死母親。

  那些足以構成所有真實自我的思想、感受,甚至想像,甚至無涉及任何他人只是少女對於世界的點滴看法,在她飽嘗驚嚇的生活裡,全都變成集中營裡倖存者得用蠅頭小字寫在紙片上藏匿於外套領口的“受難回憶”,成為流亡者、囚犯、政治受難者寫在衣服碎片、衛生紙、任何可以書寫的物品,藏匿於陰道或肛門裡偷運出來的“作品”。她讀過那些流亡者的故事,但如此悲傷的方法於她並不適用,根本的差異是,她無絲毫有朝一日必須公之於世的期盼,那些會傷害到母親的想法她不願意使之真實存在,所以她不必寫下,也無須公開,她已經放棄去尋找任何一種世間真實存在的“地點”、“形式”、“容器”來安放這些東西,她只是要它們存在著,如落葉飄落水流,在葉片輕拍河面水滴附著葉面的瞬間,風吹物動,轉瞬即逝。但那短暫的存在即是存有,當想法如雲朵成形,即使最後化作雨滴落地,那即是她的真我存在過的證明。

  不記錄下來,連她自己都會忘卻,連她自己都會融入那個她捏塑出來的母親所渴望見到的“她”,那她用以安全存活於世的假面,那被修改過的人生。她唯恐自己只要拋卻這座記憶裡的海市蜃樓,她就什麼都保留不了,不可避免地被她自己創造出來的那個怪物吞吃,再也無法回頭。

  母親以子宮產生她,她用虛構產生自己。

  父親離開後,母親總那麼沒有安全感,疑心早晚她也會離去,疑心身邊所有人事物都串通起來欺騙她,母親以驚人的意志將三年戀愛八年婚姻生活完全改寫,成為一個傷害歷歷的版本,作為孩童的她是母親受難的見證者。某個傍晚時分,她已經上初中了,在學校前站牌下看見久違的父親正等待著她,陪在一旁的阿姨與他們的寶寶,寶藍色的小March停在一旁,柔和光影裡,阿姨臉上綻放的輕笑,她幾乎每次都會愛上那張永遠為她而微笑著的臉,也幾乎確信自己欣喜於父親如今過著這樣的生活。

  她瑣碎記憶著父親完好的形貌、親切的笑容,以及幼年生活時一家三口靜好的回憶。她全然同情母親,卻又不可避免看見她的失敗,因為這份頹敗又更加同情她。作為那個後來不被愛的人,母親完全咎由自取,控制狂、佔有慾、不安全感,母親越陷越深,父親終於逃離。

  她是最後一個還愛著母親的人了。

  然而,現實中,在母親面前時,她必須遺忘那些溫情,且說出另外一整套使母親不至發狂或發怒的情節。她說阿姨很聒噪,小寶寶一直哭鬧,父親臉色很糟。母親哼哼說:“他現在知道苦了吧。”她點頭應和。“山上的房子很潮濕,爸爸氣喘常發作。”她說。母親冷笑說:“我不想知道這些。”

  母親讓她每個月到父親家吃一次晚餐,為的只是收集更多父親新生活不快樂的證據。

  母親就像最老練的刑警,懂得用疲勞偵訊、恐嚇恫嚇、恩威並施、動之以情、拼湊挖掘,要她承認一種她並不想承認的真實。所謂自白,簽字畫押,深入你心,侵吞了真實。

  所有檢查都做完,母親自書桌起身,傾斜背影像是負載沉重包袱,她也感到精疲力竭。

  母親離去後的房間,安靜得像是陷入真空,所有一切偽裝都已做完,一個女兒該盡的義務,該演的戲碼,全都完美落幕,她覺得疲憊而恍惚,此時唯有進入那個地方,才能感到自己的真實。她抖抖肩膀,搖晃腦袋,將這座已然歪斜的肉身扶起。她輕輕閉上眼睛,等待那陣雲霧來襲,光影散漫,圖書館浮升出來。

  推門,脫鞋,上樓,有時手續繁雜,有時簡單。她沿著虛空中的樓梯,握著不存在的扶手,腳踏一級一級幻夢中的階梯,三樓,走進列陣高抵天花板書架的藏書區,她以指尖觸摸那些不可觸碰的藏書,她可以感覺指端皮膚傳來興奮的摩擦,書的香氣與潮濕感,閱讀者翻動書頁的聲音,某些空白的書背還沒來得及安上名字,只是虛懸在那兒,龐大的書海,足以吞噬生活裡所有乏味與不幸的字河,她的小宇宙。

  藏書區有一面靠牆的書櫃藏有玄機,她輕易找到第三排書架第十七本書,如按鍵般輕推,書櫃整個後推變成一扇門,她開門走進,俄羅斯娃娃般重複三次以不同方式進入屋中屋,最後來到一個只有少女房間大小的空間,斜屋頂、天窗、單人床,陽光自窗口灑入,沉重得像是已有百年歷史的書櫃。她輕輕走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天窗下的木製書桌,單人扶手椅,弧形靠背,木製窗欞有簡單的雕飾,桌上有可調式綠色的檯燈。她拉開椅子端坐,抽出空無中的筆記本,旋開烏有的鋼珠筆,她振筆疾書,所有字跡在寫出的瞬間旋即消失。

  斜窗外可以遠眺對面人家,清一色木造房屋,都比圖書館低矮,童話似的小鎮風光,路樹都是圓圓傘狀,更遠處有山,雲霧飄蕩其間。她振動紙筆,沙沙刻下字句,像風吹向海灘,將岸邊細沙拂出形狀,潮起潮落,也能將痕跡全部撫平。她靜靜書寫著,將字句鐫刻大腦皮質層、海馬回,或任何記憶暫存區。她加碼壓印,使之成為永久記憶。

  記憶準時如浪來襲,小姐姐將醒未醒,父親與繼母以及那新生的嬰兒在另一處,城市裡一個小小的躍層小屋,童話般刻苦地生活著。父親將房產留給她與母親,且繼續每月支付高昂贍養費,母親不時提告,從最早的“通姦官司”、監護權官司,到後來提高贍養費、申請女兒的教育信託基金,每隔一段時間就開始新的戲碼,使父親疲於奔命。

  母親忙於摧毀父親的新生活並且嚴密控制她這象徵與父親聯結的“家庭遺跡”,她則醉心於建造自己的堡壘,精密打造各種通關密語,將意識與記憶加封保密,甚至不惜再翻譯成其他語言,確保即使嚴刑逼供,即使意識昏亂,即使有人進入她的夢中,破解她的密語,也無法解讀那些她精心打造改寫過的記憶之書。

  那是五歲生日,老唱片重複播放永遠也不毀壞的,父親為她在大樓庭院舉辦生日派對,小區裡的媽媽帶著孩子都來參加。那時他們一家三口就住這棟摩天大樓,六樓有泳池、水塘、小橋柳樹、洗衣間、撞球檯。她生日就在兒童節,母親穿著白底藍點點洋裝,正在一旁擺弄蛋糕與茶點,那時的母親臉上柔柔的,還沒有被妄想侵蝕,父親仍深愛她以及母親,彼時世界完整,她只是個尋常的孩童。

  幾個跟他們熟識的家庭幾乎都在這中庭花園聚集,陽光下泳池水光粼粼,父親還沒教會她蛙式。

  她看見自己起身,走向屬於她的書架一層,那些書背上孩子氣地寫著她的名字,儘管用的是如密碼般難以辨識的文字。母親如空氣無所不在,但那兒是安全的,她將自己少女的一生,濃縮於圖書館中的密室,書櫃一層,架中一格,幾本書間,陽光斜照,款款落在所有儲放記憶的圖艙,遙遠隱約。彷彿聽見母親喊她,她捨不得張開眼睛,有一些字浮現出來,預兆似的,促使她關掉窗口,回到真實。

  她微笑著轉頭,母親的雙手落在她肩上。

  她不害怕,母親看不見那個,其實更真實的母親,她收藏妥當,連母親本人也無法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