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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巡夜人

  李東林28歲櫃檯警衛

  我過往二十多年的生命裡,很少發生特殊事件,所以我總是看電影、讀小說、打在線遊戲,像一般尋求虛擬體驗的人們那樣,屏幕裡的影像逐漸替代了真實世界,因為自己的世界也不會發生什麼值得記錄的事。如果經驗是形塑自己的重要部分,那麼我這個人,大多數是由信息形成的。我沒談過戀愛,沒有值得稱許的工作,二十八歲還住在父母家的頂樓加蓋,除了幾個同事,我身邊算得上朋友的人一個也沒有。

  我喜歡推理小說,有關犯罪、偵探的影集。電視電影裡頭有謀殺案、命案,或各種懸疑事件我就會入迷。我最喜歡的是美國一出影集,叫做《CSI犯罪現場調查》,拉斯維加斯的部分,鑒識組的組長大鬍子葛瑞森,以及組員莎拉、華瑞克、尼克等全部的組員。我曾上網買過盜版DVD,一到七季全收齊了,反覆看了很多次。後來華瑞剋死了,葛瑞森也不知去哪神隱,第八季之後我就不再追這齣戲,迷上另一部影集《犯罪心理》。網絡免費看片網站追追追,追到第七季。這部影集專講連續殺人狂,這些心理犯罪專家可比鑒識組的人好過多啦,個個俊男美女,搭著私人飛機,從這州飛到那州,沒事會在飛機上大談人生哲理,其中有個網絡黑客小胖妞,按幾下鍵盤就可以幫你搞到所有數據,還有個長相好比GQ雜誌那種瘦干高的金髮小帥哥,是個智商超高的天才,他的腦子比谷歌還厲害,只要一見到什麼數據,馬上在腦中過濾一次,該記的記,該分析的分析,該核對的核對,有他還需要電腦幹嗎?不過可以想像他加上小胖妞的電腦,有多厲害。好看是好看,但是這組人真真把我對犯罪題材的胃口都弄壞了。一季十集好了,七十集,超過七十個以上的“連續殺人狂”,一個比一個凶殘、怪誕、變態,殺人手法越來越華麗、繁複,而且都可以找到相對應的心理背景。不知為何,起初我看得很嗨,四季之後我就完全麻痺了,後面三季只是為了打發時間。

  犯罪迷的我,果然真的遇到了一樁命案,但,我一點都不感到興奮,反而非常難過。今天是命案發生第三天,我被警察找去問話二次了,反反覆覆核對又核對,弄得好像我有嫌疑似的,為什麼呢?因為我就是第一個目擊者啊,我這輩子看過的兇殺案電影電視小說漫畫可能比一般人多上十倍,可是真正的命案現場我只看過這一個啊。

  我不是什麼犯罪達人啦,我只有高中畢業。我喜歡讀書,但不喜歡上學,沒讀大學沒啥遺憾,但如果可以重來,我會選擇認真去考大學,沒必要鬧叛逆,因為我真的想要去讀犯罪心理學科,或者考警校,從小警察幹起,看有沒有機會當刑警,誰叫我的興趣發現得太晚。不過這些都是扯屁,我快三十了,想當刑警,重新投胎比較快。

  我想說的是,等到我自己走進真正的犯罪現場,發現完全不像影集裡那麼鮮艷、定格、充滿儀式性或者就像個劇場,至少我看到的現場不是如此。雖然屍體經過佈置,也呈現出詭異的氛圍,然而,整個空間是那麼生活化,使得那經過佈置的命案畫面也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日常性。當然,沒有哪個謀殺會變成日常,我說的是,兇手好像演練過無數次了,或者說,他對鍾美寶的屋內擺設相當瞭解,以至於可以完全不破壞屋內的氣氛,只是把人像洋娃娃那樣擺設著—當然是先殺死再擺設,我說不清楚啦,但那個氣氛在我腦中盤旋好久。應該這麼說吧,那就像是一個人的夢境的再現一樣!對。就是這種感覺。

  那天是我當班,跟謝保羅同一個時間值勤是最快樂的事,因為他年紀輕,見識廣,人又溫厚,而且跟我一樣對“人”很感興趣。我們倆都對住戶很熟悉,無論名字、長相、職業等。我是因為記性很好,保羅不知是為何緣故,他有種說不上來的書卷氣,儘管無論穿著或打扮都像個工人,好像是刻意把自己弄得粗糲,不想引人注目。長相來說他算是帥哥,至少也是型男,一百七十八公分,七十五公斤,穿上這身寒酸的制服,還是顯得挺拔,皮膚總是曬得黑黑的,他說以前在建築工地曬的。有些女住戶特別喜歡跟他攀談,他不知是害羞,又或者只是安靜,人家說什麼,他都認真聽著,臉頰隱隱發紅,有些太太啊就喜歡看他這個樣子,抓著他就講個沒完。

  我就沒這困擾,瘦皮猴一個,名副其實尖嘴猴腮,高度近視,一嘴暴牙。我媽一直想叫我存錢去把牙齒整一整,不然娶不到老婆,但我就是存不了錢,買太多漫畫影集小說,女人誰也不多看我一眼。當保安以前我在網咖工作,更之前我就是個宅男,現在當然也是啦。

  這棟大樓裡的保安,我是最年輕也最資淺的,老鳥總是欺負我,一點小事沒做好,就大聲斥責,跟他們當班,簡直就像以前的人當兵被操,果然,有幾個同事不是干保鏢,就是軍人出身的。

  不過我做的是閒差,專門替補其他人休假的。一個月做個二十天左右,領日薪一千元,加班另計,有時會連上十八到二十四小時,我年輕啊,不怕熬夜。跟其他人都不同,所以有時連上六天大夜班,有時連休三天假期,都是常態。工作少自然錢領得少,我老媽只要我出門工作就謝天謝地,有了錢我當然都拿去擴充裝備。自從父親把我的房間從四樓移到頂樓,熱雖熱,卻寬敞自由多了。我在屋裡架了個沙包,要是恨哪個同事,就搥沙包出氣。沒人相信我,我以前真打過拳擊,雖然是中學的事了,但現在身手還是很利落,不過比起那幾個海陸出身的老鳥,也不算什麼。

  那天中午十一點半,咖啡店的小孟跑來櫃檯,要我們按二十八樓之七住戶鍾美寶的對講機找人,說鍾美寶沒去上班,電話也沒接。我按照一般訪客的流程按了對講機,響了十幾聲,沒人接聽。“一定出事了。”那個叫小孟的工讀生急得哇哇叫,“美寶從來不會不開店也不交代一聲的,可能病倒了沒辦法開門,拜託幫忙叫鎖匠!”她一直拜託,我們也不能不處理。我打電話叫了大樓熟識的鎖匠,就在對街,兩分鐘就到了。但請鎖匠開門得知會警察才行,小孟說:“那就快叫警察!”於是我又呼叫警察。五分鐘後,警察與鎖匠都到了,大廳裡瀰漫焦躁的氣氛,我同事謝保羅一臉慘白,像是要暈倒的樣子,他立刻想衝上樓,但主管說既然一開始是我接洽的,還是我帶警察上去的好,所以我帶著警察跟鎖匠上樓。

  那個房間距離電梯很近,是電梯口出來左手邊轉角,角邊四間的最外面這間。鎖匠把門鎖打開,你說如果裡面有人,這麼大的響動還不出來嗎?鎖匠一邊開鎖,一邊嘴裡犯嘀咕,警察還在打風涼話。一開門我們都被裡面的怪味道衝到了,說不上什麼氣味,令人發毛。

  鍾美寶住的是權狀十四點五坪的小套房,大樓裡很常見的規格。一進門左手邊就是乾濕分離的浴室,走道充作玄關,小而窄,住戶大多會用來放置鞋櫃,而鍾美寶的鞋櫃是隱藏在裝潢裡。約一米半的玄關走完,進入裡屋,靠浴室的牆面整片都做成流理台,上方與下方的櫥櫃都是白色,櫃面則是黑色,無論是衛浴設備或流理台,材質蠻好的,看起來大方,有點飯店的氣氛,這當初都是建設公司的基本配備,有些住戶買來會加以改裝,隔成一房一廳,有些會做組合衣櫃,講究點的還鋪上木地板,做大型收納櫃,甚至隔出穿衣間的也有。這個套房就是屬於經過全戶裝潢,地板、系統傢俱、天花板等所有木作都做齊了的類型,連隱藏式拉門都做好,擺設得很雅致。流理台清潔得特別乾淨,杯盤都整齊擺放,有簡易的電磁爐、熱水瓶、大同電飯鍋、冰箱,冰箱上頭還有小型微波爐。用拉門與書架區隔成客廳與臥房兩塊空間,充作客廳的這邊,有一個迷你吧檯用來與廚房區隔,擺有兩人座皮沙發,一個木頭箱子當做茶几,靠走道的牆邊擺了張圓木桌,兩張白色座椅,桌上還擺有鮮花。客廳這邊有一種浪漫的氣氛,像剛約會完,或者正等待著約會,把屋子收拾整齊,無論事先或事後,都是邊微笑著,邊把水注入玻璃花器,把鮮艷的玫瑰花逐一插入水中。但表面上的浪漫,玫瑰的香味,與屋子裡某種臭味交織,使得一切變得非常古怪。我注意到靠近牆邊整齊堆放了大約十個紙箱,感覺正在準備搬家,或將要做什麼大幅度的裝修需要先部分打包,但屋裡還是很整潔。

  從客廳走到臥房區只要短短一分鐘不到,真的就是跨開步子走過去就到了,我卻好像抗拒著,以至於將視線流連在屋裡的陳設,當然,也是因為我太想把這一切都記住了,“魔鬼藏在細節裡”,我真的很想像那些鑒識科人員那樣,戴上手套,拿出小鑷子,檢查掉落的毛髮、指紋,或任何、任何關於命案的事。

  我只是用眼睛去收集。

  是的,一進屋我就知道有人死了,或者該說,當我打電話給鎖匠,會同管區一起上樓,在電梯裡,我就覺得很怪了。那是一種近乎直覺的感受,等到打開房門進入屋內,我們都知道已經踏入一個“死亡現場”。那個管區一開始還有些手忙腳亂,看到鍾美寶的屍體時,趕忙打無線電通報。

  所有我們想像中鑒識科警探會做的事,警察都沒做,至少我在場的時候沒看到,連我都比他們小心不要破壞現場微物證據,可是警察笑說我“電影看太多”。鑒識科的人可能晚點才會到吧。我很擔心,我們雙和市警局到底有沒有所謂的鑒識科這部分,當然我真的是美國影集看太多。

  我與管區警察走到臥室區,就看見鍾美寶。好可怕,那不是鍾美寶,唉,該怎麼說,那是鍾美寶的屍體,很明顯,已經死了,卻像個假娃娃似的,穿著完整,頭髮垂放,頭微歪,一身白色洋裝,靠坐在床邊,兩手攤開。現在回想起來我全身都在抖,你看,就是這麼詭異,她的臉色紅潤,撲過粉,眼睛緊閉,睫毛好長。死人怎麼可以這麼漂亮?詭異,漂亮得詭異,完全不像我見過的鍾美寶,倒像是雜誌裡的日本女孩。

  但你一看就知道她死了,奇怪,可能臉部表情僵硬吧,不像在睡覺,而且脖子上青紫的勒痕好明顯,使得頭部有些腫脹。我不知道死人該長什麼樣子,反正那是死人沒錯。

  後來場面就開始混亂了,警察開始用對講機呼叫,一個警察帶著我直奔電梯下樓,很快地其他警察都來會合。小孟一直大哭大叫,謝保羅也衝上樓了。因為我算目擊證人吧,後來連我也被帶到警局去。

  命案發生前晚到當天下午是我值夜班,一次十八個小時的班,是特殊狀況,因為有人請病假,所以我可以說是目睹了全部的過程。但我什麼也沒看見,這種大樓就是這樣,是如此龐大,使你身在其中也感覺不到自己真的存在。

  事後回想,鍾美寶被殺的那晚到隔天發現屍體,特別安靜而漫長。晚上保羅先去巡邏,我突然發現三號電梯的監視畫面怪怪的,起初是有些噪聲,接著就突然斷訊了。我呼叫保羅,請他到電梯時察看一下,他說監視器鏡頭整個掉下來,好像被誰拔掉的,但那麼高,也不太可能。我立刻通知維修單位,但這時間沒辦法派人來修,保羅下樓後,換我去察看,我拿了梯子把鏡頭裝回去,畫面又恢復正常了,那時我們都沒想到有什麼問題,因為電梯監視系統只是龐大的監視畫面其中一個,入口守好,不會出差錯,但我心裡覺得毛毛的,就跟保羅說,我再去巡一趟。中庭,電梯口,走廊,公共設施,每一處我都仔細察看,那晚訪客特別少,進出都是住戶,夜間生活的住戶都是熟面孔,一整晚,就像回巢的鳥,隨著夜色越黑,臉色越慘白,妝糊了的、酒醉的讓人攙進來的、可能剛下班的上班族,一批接替一批。直到連上大夜班的幾個人都回來了,早上六點整開始要準備七點交班,另一個上早班的同事來了,會有些手續上的混亂。我跟保羅剛完成巡邏,這時間是我很喜歡的時刻,守夜的工作結束,隨著黑夜告退而工作的緊繃感也逐漸消失,快下班了啊,徹夜不眠的疲憊會隨著天光亮起而有一段時間的清明,那時刻很舒服,心裡計劃著等會兒收工要去喝一碗熱熱的豆漿,配上蛋餅跟油條。這時早起的人還沒出門,晚歸的人都回到家了,天開始要亮起來,什麼都是濛濛的,大廳的燈光與門外的從黑轉灰色的世界相應起來,有一種夢的感覺。那天早上很平靜,我跟保羅當班,兩人聊了很多,中午靠近午餐時間,保羅突然說:“美寶今天沒上班。”我也不覺有怪。“可能今天輪休吧。”我說。“她今天沒假。”他說,說得斬釘截鐵,我有想到同事跟我提過的,保羅在跟美寶約會,我心裡也有底但不想多嘴。他又跑出去看了一次,然後就心神不寧的,但我也沒看到他在打電話或什麼,只是有時會失神,然後就是小孟跑進來了,那時我看見保羅的臉色慘白,好可怕。

  後來發生的事警方都知道了。我們報案,附近的分局派人過來,我帶著他們上樓,警察似乎對於我對鍾美寶的日常生活熟悉感到驚訝與狐疑,我真的也顧不了這麼多,沒有人說記得住戶的訪客跟工作是犯罪吧,而且這種時候真的很有用。

  警方後來問我鍾美寶當天的訪客有誰,我說,顏俊跟李有文。李有文是晚上七點過來的,顏俊也是差不多時間,但顏俊九點就離開了,登記簿上都有註明。李有文在十點離開。

  我認得顏俊,這名字很好記。他不是住戶,但我知道他來這裡找誰。今年一月開始,他每個月都會到大樓至少幾次,是二十八樓之七鍾美寶小姐的訪客。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美寶的男朋友或兄弟,因為他年紀看起來比較小,像剛退伍吧,就是一種感覺啦,舉止還有那種在軍隊裡一板一眼的氣氛。但他的外形不像軍人,像那種所謂藝術家。頭髮很長,長相很英俊。

  他有那麼點怪怪的,看人不會直視你的眼睛,總是先把證件跟寫有住戶姓名的卡片準備好,“麻煩你。”他這麼說,但臉上一點也沒有表情。後來我讀了《龍文身的女孩》,我猜想顏俊應該就是亞斯伯格症吧,或某種自閉症。

  起初都是押證件交換磁卡才能上樓,這方面我們管得很嚴。後來他有自己的磁卡了,但來的時候還是會跟我們打招呼,可能用磁卡上下樓感覺不自在吧。

  另一個訪客李有文是也是有磁卡的,我會知道他的名字是鍾美寶小姐介紹的。“這是我男朋友李有文,可以叫他大黑。”她說,“以後你們常會見到他。”那次大黑送了我們有名的網購芋泥蛋糕,一口氣買了四盒啊,真是慷慨。我記得他的名字跟樣貌,他通常都星期六來,偶爾也會星期五晚上過來。他都自己刷卡上樓,固定訪客很多是這樣,“拿到磁卡了”,有那麼一點關係匪淺的宣示。

  這兩個男人一起出現,在我看到的情況還是頭一回,不過有時我沒上班,或許他們早認識也不一定,但我說了,那天保羅一直很奇怪,整個晚上心神不寧,如果他跟美寶正在交往,那這個畫面也實在太讓人難過了。

  但這都是我的猜想。

  大樓裡我是第一個被找去訊問的人,同事都說我很倒霉,但我自己並不覺得冤,我認得他們,感覺有責任要幫忙。不過如果把我列入嫌犯,就有點太過分了,畢竟我整個晚上都在當班啊!但我聽說有刑警懷疑過我,因為屋子裡有我的指紋。我要重申,因為三個月前做過消防安全檢測,那層樓每一戶屋子裡可能都有我的指紋。你說凌晨三點的時候我去巡邏嗎?對,我是曾經經過鍾小姐屋前,但我發誓我沒進去過。重點是,大門深鎖,我要怎樣進去呢?這可以調監視錄像畫面出來看,但是要看是誰從她屋裡出來,沒這麼簡單,監視錄像可不是來監視住戶的,所以沒辦法錄到鍾小姐的房門口,只能監看那層樓的電梯口,這也不是我規定的。

  大家都納悶我為何認得這麼多住戶,所以我得說明一下我自己,大樓裡的住戶我幾乎都認得,只要是我當班時間從我眼前經過的訪客也都記得住長相。沒蓋你,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就喜歡看人,我善記臉孔,過目不忘。

  有這種天才怎麼在這裡當管理員?嘿嘿,你倒是說說看,有這種天才還能做什麼?小時候沒人發現我這種能力,我自己也不知道,從小我的注意力沒辦法集中,也就是說,整天是坐立不安,所以書讀得很差。高中很勉強才讀完就去當兵了,當兵的時候在外島,每天站在海風裡看哨,起初真的快瘋了,想逃兵,有天夜裡我稍微抬頭,無雲的天空,星星大得嚇人,我看傻了,腦中突然浮現小時候玩的星座紙盤,感覺就像有人幫我畫線連接,因為沒多久我就認出了所有的星座。那天之後,我整個人就開竅了。

  我突然發現自己原來記性這麼好啊,尤其是對圖像,只要把事物轉換成圖像,我就都可以記住,但是擅長圖像思考也沒辦法當飯吃,因為我雖擅長記憶,卻沒有適當的工具可以表達出來。我當過一陣子房屋銷售,我擁有很多雜亂的知識,同事有什麼問題都來問我,但我可能缺乏對於銷售的熱情吧,而且個性太過古板,我想客人大概不愛聽真話,你什麼信息都報給他,人家反而不買了。我換了很多工作,剛進公司都會被老闆同事稱讚好厲害,不出三個月,就會變成好可怕。後來我學著不把我記得的事物說出來,因為一般人以為你能記住所有符號與圖像、你能記得路人的臉,就好像可以看穿他們的秘密。這個能力一點都不受歡迎。

  工作不順,後來在家裡待了很久,去親戚家開的網咖上班,還蠻喜歡的,但後來那家店失火了,說來我也真是個災星。

  直到進了保安管理公司,才覺得如魚得水。做這種工作誰會覺得我聰明啊,且我也學會了打躬作揖,行事低調,裝傻裝笨,反正出錢出力,能搶先幫忙的我一定幫。

  我覺得當管理員很適合我,安安靜靜的,工作很單純,可以專心觀察很多事,有很多時間可以想像。你或許奇怪從一個管理員口中聽到“想像”這兩個字,人家說出租車司機臥虎藏龍,我覺得保安業也是啊。像我的同事老吳,他以前開過照相連鎖店,還是專業攝影師。比如我們劉組長,他是特種部隊除役的,以前當過名人的保鏢。我最喜歡的同事謝保羅,以前是銀行主管呢。

  在這種大小區工作我最喜歡,人多到就像那晚的燦爛星空,你可以自行組合成各種星座排列,你能去推想背後無盡的故事,有無限種可能的組合,根本不會無聊。別人在看監視器或聽收音機或無聊閒扯,打瞌睡偷懶,我才不,我就在那仔細看郵件收發簿啊,幾號幾樓住著誰,哪天收了什麼包裹、掛號信,看訪客記錄,然後在腦子裡核對我記得的住戶長相,姓名、衣著、家庭狀況、喜好、職業、關係表,真是好玩,比看電視有意思多了,尤其是這種超級大樓,沒進來以前我覺得好神秘,進來之後我覺得更神秘了。

  至於鍾美寶小姐,我當然對她很有印象,她時常送蛋糕給我們吃。我兩年前到這邊上班,阿布咖啡已經開張一陣子了,就是說,我到這邊以前,鍾小姐已經在阿布上班,也住在我們大樓了。

  她的訪客算多嗎?不知該如何比較,至少一周兩三次吧。我當班的時間常遇到,除了顏俊跟李有文,還有一個斯文中年男子去年常來,總是穿著西裝,美寶小姐會下樓來接他,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有次美寶只是打對講機下樓來交代,說“有個姓邱的先生是我的訪客,麻煩待會兒請讓他上樓”,雖然沒有經過確認,但我想那個男子就姓邱吧。頭髮很短,身材結實,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五十歲左右,身材保養得非常好,有書卷氣,總是穿著灰色或黑色剪裁合身的西裝,提一個公文包,拿一束花,每次都是大束的花,包裝精美,應該就是在旁邊花藝店買的吧。有時百合,有時玫瑰,或者好幾種混雜,那種花束一把要上千元吧,真是有錢啊!但鍾小姐這麼漂亮,如果是我我也會送花啊,送最漂亮的花,給最美的女人。幫他開閘門的時候會跟我們說謝謝,聲音溫和,咬字清晰。

  但今年都沒來了。

  為什麼記得那麼多?

  我說過我記性很好啊!

  聲音不算影像?但我是以把聲音轉換成視覺的方式記憶的,這到底怎麼操作我無法形容,那已經是習慣了,比如說,灰色西裝,聲音低沉(就把這四個字當做一組畫面存起來)。因為很喜歡記憶人事物,我時常都會清理自己的記憶,就像一般人整理檔案那樣,所以可以記得非常清楚,人物的關係,出現的時間、地點,都分門別類儲存好了。

  我沒辦法當刑警啦!寫推理小說?你或許不相信,擁有這些能力卻不想兌換成什麼,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啊!

  回到訪客問題,除了幾個男子,當然也有過一些人,我得仔細想一下,其實翻看訪客登記簿也很有效。這些年的訪客記錄簿都存在我們組長那兒,當然不是每個訪客都有押證件登記,如果是住戶親自下來帶,就不用登記了。一般規定不能用打電話取代登記證件,但像鍾美寶這種特殊狀況,有時我們會通融,而且那個先生我見過,有時也會直接就讓他們上樓。我想,不想曝光身份的訪客,會先拿到磁卡吧,有了磁卡,即使是生面孔也不能攔下來,因為這棟大樓每天都有人搬進來啊,也有小的辦公室、工作室之類的,生人很多,我想,這就是大樓安全的漏洞了。

  不過大廳的監視器有四部,從出電梯口直到走出大門,每個角度都可以拍到,所以我們這些管理員也別想摸魚。不過樓梯間沒有監視器,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總之,大家想混或者抽煙,就到那裡去。資深的管理員權力很大,在這棟大樓啊,會收到很多禮物,吃的喝的用的,有些名人住戶,過年還會送禮包紅包呢,不過等分到我這邊,都是剩渣渣了。

  *

  命案隔天,櫃檯也是我與保羅站夜班,我真是睡沒幾小時就來上班了,兩天的騷動,大家都很不安心。下了班,我們倆到附近的豆漿店吃早點,保羅看來深受打擊,我最近看到他跟美寶小姐的互動,確實親密多了,但可能也是如此,特別避嫌,但我記得他以前喜歡的是搭輪椅的柳盈盈小姐,我常幫他打聽各種消息。柳小姐的阿姨在照顧她,我去中庭巡邏常遇見潘阿姨在練八段錦,跟她聊過一些。她說盈盈小姐是罕見疾病,慢慢就會四肢癱瘓,後來她們搬走了,阿姨回來整理東西時說盈盈小姐死了,那之後,保羅變得話更少了。

  但喜歡盈盈跟美寶根本是不衝突的事,因為她們倆都不會看上我們這種人,雖然保羅是帥哥,但畢竟我們也只是保安,這棟大樓裡有多少人喜歡阿布咖啡的鎮店之寶啊,說嚴重點,美寶來當我們大樓的“樓花”也不為過啊。反正這棟樓,誰不知道她,一樓大廳隔壁那麼間顯眼的咖啡店裡,一個水靈靈的美女,整棟大樓氣質都好了起來。

  “或許是我殺的。”保羅突然說。沒頭沒腦地說這什麼傻話?

  “不要亂講話。”我連忙堵他話。

  “沒亂講。”他說。

  “那個晚上我們都在巡邏。”我說。

  “就是因為在巡邏,更不可饒恕。”他又說。

  我沉默了。

  他一副真的殺過人的樣子,眼睛裡都是血絲。但經過這樣一夜折騰,我的眼睛也好不到哪去。我知道不是他,他就不是那種人,況且即使我們輪流去巡邏,一次也不過一小時,監視器裡我都看見他走來走去的,什麼時間可以去殺人?

  “是因我而死的。”他還在說。

  “到底為什麼這樣想?”我問。

  “我不該離開。”他說。

  “離開哪?”

  “雖然不是我殺人,但等於是我殺的。”他說。

  “為什麼?”我說。他整個神情與聲調都讓人毛骨悚然。

  “有什麼差別,我以前殺過人,以後可能也還會再殺,認識我的女人都死了。”他說。

  唉。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事,可憐的謝保羅,我很確定他喜歡美寶,可能真的在跟她交往,幸好最先看到現場的是我不是他。這件事把他擊垮了。

  黎明來到之前,我曾感受到他幾乎崩潰的意志。老實說我也快崩潰了,如果你曾在雲霧裡看過這棟樓,或者在微雨、或大雨的時刻,從後面的馬路,或菜市場,逐漸走近這棟樓,你永遠也忘不了那種景象。濛濛霧雨裡,四周都是樓房,斜雨飄著,或者大雨傾盆,你穿著雨衣,或打著傘,遠遠地,就看見像夢裡要長出什麼奇異的怪物那樣,大樓突然就在那裡,你可能只能看見它的上半部,但即使只是上半部,還是那麼巨大。嶄新時一定非常漂亮的粉藕色瓷磚外牆,間飾以褐色石柱與大理石,然而已經被歲月刷蝕,變得髒污老舊,像一個遲暮的美女,還是那樣矜持著,在這錯綜複雜的迷宮小巷裡,獨樹一格,屹立於所有矮醜的水泥建築之上。遠遠地,你看見大樓立面嵌著一個一個白色的窗框,像無數只眼睛。你會想著,到底有多少人住在那兒啊,你想起一千兩百戶這種數字,想起自己日常裡的巡邏,想起自己背起來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突然都像是有神秘的啟示。雲雨飄過,越來越近,有多少人生活,就有多少種死法,這是我讀過的一本偵探小說的主題。小說裡的偵探總是問自己,“那個人死的時候我在做什麼?”有個人死了,是我們都很喜歡的人,是個絕對不該這樣死去的漂亮女人,謝保羅說可能是他殺的,照這種推理,也可能是我殺的。驗屍報告還沒出來,不知道她死在幾點?但我知道不管是誰,她的死亡,與我們人人都相關,誰也脫不了干係。

  我默默把豆漿喝完,沒再安慰他,我們各自去牽摩托車,我故意假裝找不到車,親眼看他上了機車再走,但又如何,如果他要出事,我也攔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