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摩天大樓 > 第二章 單向街 >

第二章 單向街

  鍾美寶29歲阿布咖啡店店長

  C棟28樓之七住戶

  電動鐵卷門開啟,隨著卷門上升,日光逐漸充滿室內,木製的長吧檯,有點酒吧氣氛,黑紅兩色的意大利咖啡機,電動磨豆機,吧檯區上方從天花板垂下的幾盞吊燈,電力開啟之後,整個屋子除了陽光,還滿溢著刻意營造的人工光線。“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海明威是這麼寫的,但這家咖啡店,恐怕不是海明威描述的風格。這是什麼風格呢?維多利亞?極簡?工業風?日雜?混搭?可能後者更接近些,準確來說,就是“老闆喜歡什麼就擺什麼的阿布風”。老闆阿布做生意眼光准,美感卻未必與鍾美寶合適,鍾美寶喜歡什麼風格呢?大台北各種流行的咖啡館風潮,因為工作際遇的緣故,她大多經歷過。文青店、日系、精品風、北歐風格,直到現下的“小確幸個性店”、“文創風”、“老宅改建風”,咖啡店的風潮簡直寫就了鍾美寶的就業史,最後她卻落腳在這個遠離當下風格與潮流的地方,位於雙和城某座摩天樓一樓的商店街,挑高的店舖沒做夾層,後頭有寬敞的廚房,落地窗迎接的不是美麗的街景,而是分隔島正在施工中的四線道路,幸而騎樓內縮,還留有寬敞的人行道,地面鋪上漂亮的石英磚,砌有花台、羅馬列柱、鐵鑄雕花吊燈、各色樣的盆栽,想要讓店內簡約一點想必不可能,何況老闆還是花蝴蝶一般的阿布先生。

  店長鍾美寶按下鐵卷門開關時,沒有想那麼許多風格的問題,她入境隨俗,兩年半以來,她努力照顧這家店,上班日從不遲到,每天該做什麼不曾缺漏。從一開始生意清淡,到中期做商業午餐跟消夜把身體都累壞,如今,一切似乎都步上正軌,店裡開始賺錢,請得起工讀生跟廚師,週五晚班還雇了吧檯調酒師,常被包場。她能心安理得地領薪水,雖然扣掉債務與各種開銷所剩無幾,至少,現在每個週日都放假,每個月還可以再排休兩天,一周也有兩天七點就下班。阿布說再過一陣子就讓她月休九天,年假放十五天,那時日子就真的輕鬆了。她知道阿布的承諾都會實現,但這些都無所謂,她只想待在這裡,不再飄移,這些風那些風地都任它們吹過吧,她需要的是這樣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即使店內風格俗麗、混雜、多變,她知道,只要她在的地方,都會漸漸生出一股她自己的氣息,她只要能這樣就好了,一塊安身立命的地方,就算僅僅是躲後頭做蛋糕的小烘焙室也可以,某個地方,可以讓她逃離作為鍾美寶這個人所帶來的疲憊。

  每天早上十點,鍾美寶打開店門,廚師小武九點已先到廚房備料,十一點工讀生小孟會來接班。早上都是由鍾美寶負責開店各種準備,晚上大多是小孟收店。她喜歡重複這些步驟,打開咖啡機,音響,滿室的燈光,拉開窗簾,把門外的牌子翻到“營業中”,用粉筆在小黑板上寫著“今日特餐”的菜單,把小黑板拿到外頭去,回到店裡,給自己煮一杯咖啡,吃一點麵包,等候第一個上門的客人。由咖啡店開始的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十點到十一點的客人以零星買早午餐跟外帶咖啡居多,有個狀似失業的年輕男子,神情愁苦,免燙的白襯衫、便宜西裝褲,頭髮似乎很久沒修剪,他幾乎每日上門,一台iPad總在“104人力銀行”、“神魔之塔”間來回切換。一杯咖啡待兩小時,不吃午餐,有時鐘美寶會請他吃餅乾,他總是快速地吞下三片餅乾,沒有任何品嚐的意思。他極少開口,難得說話,卻總是奇怪地發問:“你知道最近澳幣漲了嗎?”澳幣這種事距離鍾美寶太遠了,她只好笑笑地說,可以去附近的銀行問一下。

  有兩個老先生各自來,但前後總不差十分鐘,他們來這裡讀報、聊天、看書,做什麼都一起。他們倆衣著體面,不像是公園裡下棋的老人那般居家,他們穿三件式西裝,持著做工精細的手杖,皮鞋總是光亮,冬天時,圍著名牌開司米圍巾,套著黑色大衣,像是要去參加什麼重要的會議,但他們也只是來咖啡店小坐,是大樓裡後棟大坪數的住戶。這兩位“耆老”,一個性子急,一個脾氣緩,多數時間聊的都是“世界局勢”。小孟說,他們是“將軍二人組”。這兩人出手大方,坐兩小時,至少消費五百元,店裡開始用儲值卡之後,性急的白髮先生一次儲值一千元,兩三天就得再儲值,悠緩的先生頭髮總是染得全黑,自在地接受招待。離開咖啡店時,白髮先生左轉,黑髮先生右轉,可能會轉到附近的銀行,或回住處。小孟說在銀行裡碰見過他幾次,“從貴賓室走出來耶”,小孟似有內幕地說。鍾美寶笑笑,這年紀,這樣的行頭與談吐,該是高階退休公務員,退休金都轉做投資。

  早上的客人多半悠閒,接近懶散,這一小時彌足珍貴。小武已經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小孟也開始準備迎接午餐的人潮,鍾美寶有她的行政事務得做,店裡的報表、部落格更新、客人訂的蛋糕,各家業務送貨,十二點一到,那些忙碌的上班族就像隨著洋流而到的魚群那樣湧出來,就是在附近的銀行、證券行、購物頻道的上班族,他們或單獨或結伴,穿著套裝、西裝或公司制服,點一客商業午餐,或一份三明治配咖啡,在一個小時之內吃飯、交誼、放空,那時小孟會把音樂聲音調低,因為屋裡已經瀰漫人聲,杯盤碰撞,逐漸變得嘈雜,好像那些上班族把在公司裡遭受的所有委屈、不滿、傷害、成就或失落,都帶到店裡來,渴望透過一頓餐飲,一杯咖啡,一塊蛋糕,吞飲下肚,為之交換,把濁氣、悶氣散盡,才安然回去上班。鍾美寶或小孟或小武這些咖啡店工作者,就像背著沉重的吸塵器,仔細地將一切都吸收,等到客人都散去了,兩點左右,會進入一陣短暫安靜的沉滯,店裡的員工突然都累壞了,吃過簡單的員工餐,喝一杯咖啡,小武去午睡,小孟到外頭抽煙、採買,等小孟進來,鍾美寶就到後面的烘焙室休息一下。房裡有扇小小的對外窗,抽風機在一旁運作,還是可以透過小窗格子看見天空,那麼一點大,像郵票一樣,但天空這回事,不會因為面積縮小就不藍、不美,有時正因為它是那麼小,使人感受到的曠遠卻強烈上好幾倍,曠遠的、遼闊的、好似總是在遠方地,像是一種跟自由有關的事物……她在瀰漫著奶油、雞蛋、麵粉、香草、巧克力,種種宣稱可以療愈人心的氣味元素之中,這一塊小小空間裡,曾多少次埋首於麵粉、凝視著烤箱,等候著,總是在等候著……一艘不會到達的船,一個不能抵達任何地方的人。

  在鍾美寶自身的感受裡,咖啡店已經變得像是大樓的一部分,因為客人有很多是大樓住戶、或在樓上公司行號上班的上班族,她自己住在這棟樓裡,小武跟小孟也住在裡頭,太怪了,好像他們的人生全被這棟樓包圍,事事都與之相關。這棟摩天大樓一直帶著神秘的色彩,外觀雖然已經固定,卻總覺得它還在生長,還在持續變動著,還會帶來什麼驚人的改變。與從前跟家人同住時,那種氣氛安靜的住宅樓房不同,或許是因為大樓裡人太多了,每年、每季,像潮流一樣,隨著經濟、社會氛圍,附近的公司行號變遷,大樓的生態也會改變。比如去年購物台把攝影棚跟辦公室一部分遷到樓上,客人裡突然多了很多“名人”,店裡的氣氛也會有不同。誰知道明年會有什麼店開張或倒閉呢?連她自己也無法確知,屆時,她是否還在這棟樓,還可以看見新的變化。這裡是她居住生活的地方,也是她工作之處,有些忙碌的日子,她甚至幾天沒有離開大樓腹地一步,而每當她離開大樓到稍遠的地方,無論是進市區,或騎摩托車到鄰近的小區辦事,回程的路上,總會像第一次看見它時那樣,被那高入雲端,看似堅不可摧,卻又恍惚如流沙的模樣吸引。停紅綠燈時,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呼吸的頻率,或者變得快速、或沉重、或像是歎息那樣地,無聲地感受著:“它在那兒”。儘管,在這方圓裡,只要一抬頭,總是會看見它。

  大樓的生活時常令人產生錯覺,寬敞的大廳有著漂亮的地磚、吊燈,隨著節慶會做各種展示佈置,也時常辦卡拉OK、烤肉、寫春聯、猜燈謎等活動,為老人家量血壓、幫婦女做篩檢、替兒童量視力,以及各種廠商、政治人物因應商業或選舉等舉辦的各式各樣所謂的“公益活動”,店裡的客人除了上班族,有大半是大樓住戶,她因此也認得不少熟面孔。奇怪的是,會來喝咖啡吃蛋糕的,鮮少是她住的套房這邊的年輕人,反而是後棟的家庭主婦或中產之家,甚至是他們的孩子,有些小孩十二三歲吧,竟然也會泡在咖啡店裡。後來她得知,父母工作忙,索性打發到店裡,覺得這裡安全,有時也會交代鍾美寶跟小孟多照看,因此店裡還進了一些繪本跟少年小說,有家長還提供了一台二手iPad,簡直是另類安親班。

  美式咖啡一百,拿鐵一百三,貝果六十,三明治套餐一百五,商業午餐從一百六的簡餐到三百五的全餐都有。星期六的中午,真的有全家人帶來吃飯的,那些住戶,吃飯、喝咖啡、吃甜點,大人小孩四人坐一桌,幾乎都不交談,看報紙、看雜誌、玩手機,好像在自家客廳。以前鍾美寶在市區的咖啡店也見過許多這類場景,然而在這裡上班,特別有時空落差。有時她抽空到市場採買,會經過一樓的垃圾集中處,店剛開幕時,雙和城還未強制使用收費垃圾袋,垃圾早晚兩班集中從貨梯運下來,有好多做資源回收的人就擠到那堆高如山的垃圾場去翻找,那旁邊就是車道,無論什麼時間,都會有奔馳車從車道進入或駛出。鍾美寶穿過那兩者之間,感覺就像是自己生命的隱喻,依靠垃圾為生的人,坐在豪華房車裡的人,都不是她,她就像是連接這兩個原本不可能聯結的世界中間的介質,而這造成她自身的磨損,使得靈魂某處,像是被損壞了似的,產生一種故障,這故障感,造成她長期恍惚、嚴重地沒有自己的個性。

  鍾美寶認為因為自己是鄉村孩子出身,成年前一直到處流離的緣故,即使到大台北居住十多年,無論身處何處,還帶著那種異鄉人、旁觀者、事不幹己、卻也格格不入的感受。

  鍾美寶在中部靠海的小村莊出生,那是母親的故鄉。那個交通不便的小漁村,以手工魚丸與即將廢棄的鐵道小站聞名,村裡的人卻大多貧窮。70年代台灣經濟飛越期出生的母親,中學功課不錯,卻沒有到鎮上讀高中,初中畢業就在鎮裡的美容院當學徒,海風也吹不花的一張白臉、細緻五官是漁村突兀的景色,豐乳翹臀標誌著早熟與不安,十七歲就跟來店裡送美發器材的業務戀愛,因懷上了孩子而結婚,一場婚宴只是做戲,鍾美寶的生父早在城鎮裡有妻兒,鍾美寶出生後父親就遺棄了她們,母親將孩子放給父母照顧,說要去找她丈夫,一去三年,回來時胸乳又膨脹了些,帶回了肚裡的孩子,與另一次婚姻的丈夫。鍾美寶跟著繼父與母親住進了隔壁小鎮機車行後頭的鐵皮加蓋,繼父當黑手,母親繼續洗頭。繼父有酗酒的習慣,沉迷賭博性電玩,鍾美寶上小學之後,繼父酒醉,會摸進鍾美寶與弟弟顏俊的房間,母親忙著還賭債,裝聾作啞,繼父偶爾會失蹤,幾日後又沒事人般回來,酒是戒了,卻因為賭博熬夜,開始吸食安非他命,工作丟三落四,索性不幹了。他們搬到附近一個鐵皮蓋成的倉庫,冬冷夏熱,生活窘迫,某一日,繼父因吸食與販賣毒品罪被抓入獄,才知道繼父欠下大筆賭債,母親只好帶著他們姐弟離開了小鎮四處躲債。

  之後的幾年沿著海線鐵路北上,隨著居無定所的母親與各個同居人流離四處,母親總會帶回某個叔叔與他們同住,那些叔叔們,幾乎是跟父親或繼父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容貌英俊、個性懶散、情感風流、小偷小犯,最後不是入獄就是失蹤。無論身處何處,母親靠著美容院手藝,找個小店就可以謀生,也都是在幾個濱海的小村鎮生活。鍾美寶記憶中的住家,先是幼兒時家住的三合院,然後是與人分租的獨棟平房,鎮上的小閣樓,再來才是一棟一棟相連的三樓透天厝。那些屋子,或緊密或稀疏,依著村莊各有的秩序沿著大街或小巷建立,村人所謂的街市,也是以區隔成住家、店舖、市場、農田、水塘等功能,一小區一小區建立而成的小區,那些範圍並不太大的村莊,有著與世隔絕的氣息,他們這家人,總像是闖入一幅靜定的風景畫那般,會引起一些小小的騷動,引發一點側目,幾陣流言,陣陣漣漪尚未平息時,他們又季風一般地飄離了。

  第一次接近北城,在鶯歌,母親帶著她與弟弟住進做汽車鈑金的“叔叔家”,叔叔就是媽媽的男友,因為各類叔叔太多,一律稱叔叔,免得喊錯。母親在護膚美容院上班,他們首次住進了所謂的“公寓”,一棟五層樓的樓房,其中四樓的一戶公寓,三房兩廳,鍾美寶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間。

  鈑金叔叔結局也是入獄,近因是竊盜,遠因當然也是因為吸毒缺錢。為何母親總愛上罪犯或毒癮者?鍾美寶永遠不懂母親挑選男人的準則,但母親後來自己養成飲酒習慣,也嗜賭,彷彿阿叔再版。鈑金阿叔進了監牢,母親帶著他們繼續遷移謀生,來到了大台北萬華區。終於發現這種人多繁雜的城市才是合適於他們的藏身之處,他們這個四處流離的家,進入了一個對誰來說誰的出現或消失都不特別,誰也不多認識誰,對任何人來說,鄰居都是陌生人的都市生活,適合消失與躲藏。

  像許多外地移民一樣,他們繼續在城裡租房子,都是帶有傢俱家電的廉價租屋,搬家時,一台出租車就可以帶走全部家當,母親習慣、也只會這樣生活,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著誰,那個人,可以讓她落定下來,那個人,會帶來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在此之前,什麼都是臨時處所,什麼都可以拋卻不要。

  鍾美寶帶著她弟弟顏俊,顏是弟弟生父的姓,不認父親,不愛母親,是個安靜得幾乎不說話的孩子,只對鍾美寶開口。從小學就被學校踢來踢去,直到城裡的初中才發現顏俊的美術天分,纖弱的美男子,中學老師愛才,或也愛上他的美貌,一直保護著他,總算在學校安定下來。姐弟倆一起上學,一起放學,總是你等我,或我等你,他倆像一對雙生子,如影隨形,直到鍾美寶上城裡的高中,不能隨時帶著弟弟了,顏俊就成為飄忽的單影,初中時就會有女生站在公車站牌等待,是個俊美得令人側目的男孩,蒼白清瘦、纖細敏感,初三時,在學校公廁裡,被幾個高大的男同學欺凌,精神崩潰企圖自殺,第一次住進了精神科病院。

  在煩亂的搬家,頻繁的轉學,偶爾的發病就醫,時而安靜時而錯亂的時光流裡,鍾美寶與顏俊,默默在這些曲折巷弄裡慢慢長成兩個美貌的大孩子。鍾美寶上初中之後身材抽高,為免引人注目,把頭髮剪得很短,穿運動內衣把胸部壓平,神情堅毅而專注,刻意地鍛煉身體,更像男孩,是田徑隊短跑高手,豹子一樣的身材,對誰都是冷淡的。顏俊則像她的暗影,蒼白、纖瘦、怕光、懼黑,頭髮總留到過長,黑而直,一雙幽深的眼,小巧嘴巴紅艷艷,不化妝也像視覺系歌手,是漫畫本裡直接走出來的帥哥,暗黑眼神可以將人吞噬。

  母親忙碌於擺平身邊各個叔叔闖下的禍事,專注於吸引越來越不常在家的男人,沒有留神孩子已經長得一點也不像這破敗屋裡能夠開出的艷麗花朵。他們逐漸地熟悉哪兒有市集,哪兒有書店,習慣於馬路的狹窄、巷弄的曲折、繁鬧的市聲。無論是學校或住家附近,都不交同齡的朋友,他們就是彼此的密友。

  早些年,母親豐滿貌美,輾轉在各地流浪時,總找得到哪兒有工作,從美發做到按摩,跨越與客戶身體的界線。三十五歲之後,因酗酒弄壞了身體,一臉蠟黃,皮包骨似的,總是神志不清的她,不能賣臉賣笑,就跌落到廉價理容院。母親總說她在幫人做頭髮,鍾美寶去過那些店,黑暗的玻璃窗,看不見裡頭有洗髮剪髮的客人,母親的模樣看起來老氣,精力似乎都被店裡的黑暗吸走。

  鍾美寶從小學五年級就開始到願意接受童工的工廠打零工,十四歲之後,到餐廳幫人洗盤子、超市打零工,上高中的她,開始去中餐廳當服務生,客人常給小費。十七歲那年,高中三年級,已經出獄多年的繼父找到她母親,又住進屋子裡來,母親似乎靠著對繼父的熱情,重新振作起來。監獄沒有讓繼父衰老,反而使他變得精壯,一身黝黑結實的肌肉,他依然妄想一步登天,還是習慣要偷看鍾美寶洗浴,醉酒輸錢就毒打自己的兒子,牢獄生活使他變得更凶殘。母親戀慕著依然青壯的他,只想用錢把繼父留在身旁,母親去整容,眉眼吊稍,胸乳更膨滿,設法變得年輕,長相卻顯得兇惡。她與繼父在家裡開設地下賭場。閒暇日,母親跑賓館賣身。他們居住的公寓屋舊牆薄,美寶與顏俊睡一間屋,屋裡充斥著母親各式各樣的聲音,喊叫、咒罵、求饒、撒嬌、呻吟,她以聲音存在,正如繼父以他赤裸著上身露出大片艷麗刺青,或歪倒沙發,或四處橫行的裸身佔據屋宇。母親的渺小與繼父的巨大,在那個窄屋裡不斷擴張比例、繼續歪斜,房門似乎都被撐歪了,牆壁壁癌剝落,粉粉屑屑,像白日夢裡的雪。那是城市隆冬裡最寒酸的聖誕節,鍾美寶跟顏俊裝飾著他們的房間與陽台,母親衝進門來把東西都推倒,大喊著要鍾美寶滾蛋,“這屋裡有你就沒有我!”鍾美寶夠大了知道繼父跟母親要求什麼東西,她知道那些男歡女愛的拉扯,知道弟弟顏俊每個晚上都拿著菜刀抵著門,要抵抗繼父的入侵,揚言要殺人。她冷眼看母親的瘋狂與悲哀,“我要帶弟弟走。”“你做夢!”母親知道怎麼控制她,鍾美寶悲傷,終究他們還是把人生活成了八點檔。

  他們這對姐弟,世間誰也不愛,不在意,他們像一分開就無法獨活的連體嬰,只因為那屋子裡,到處都是怪物。

  鍾美寶如願考上了大學,學費沒著落,無人願意作保給她辦助學貸款,她放棄讀大學,從小學時期開始的各種打工終於變成真正的全職工作。某個假日午後,母親上班去,顏俊去學畫,繼父闖進鍾美寶房間,她拿剪刀刺破繼父右臉,逃出家門,就此一路奔逃。

  這日下午三點半,成年後的鍾美寶站在咖啡店玻璃窗前,透明玻璃窗好像還能映照出她少女時的形影。頭髮養長了,皮膚也不再刻意曬黑,顯得潔白,但窗內窗外是兩個世界,窗外車水馬龍,一開門就會被馬路上的車流巨響塞滿耳朵,而雙層玻璃門一關上,音樂流洩,屋子就安靜下來。她習慣性地盯著玻璃門窗,好像只要這麼做,繼父跟母親,就不會突然出現在玻璃之外。

  習慣冷靜旁觀的她,很少數的時刻,如此時,也會因往事乍現而心慌,心慌因為那些彷彿是他人的往事卻總在她腦海浮現,而真正的現實,咖啡店、摩天樓、各色各樣的客人,如今也顯得像夢了。一切都過多,來不及妥帖地適應,她奇怪人生為何越活越逃不開母親的影子,她終究也成為沒有“叔叔”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嗎?

  休學之後,她一直在換工作,一份正職,一份打工,賺房租、生活費、“安家費”。弟弟還在他們手中,算是人質,每隔一段時間,母親會打電話來要錢,要不到,就會找上門來。她為了防止母親到工作場所來鬧,就按時匯錢回家。弟弟的生活費、學費、醫藥費,母親的欠債、繼父的花銷,生病、住院、開刀、車禍,為了要錢,什麼招數都使盡。母親的容顏時而年老,時而青春,好像全因手頭上有沒有錢、繼父是否留在身邊而改變著容貌。聽說繼父傷了臉之後,變得更凶殘,打顏俊、揍母親,毫不手軟。鍾美寶曾遠遠瞥見過他,一道疤痕劃過右邊側臉,半臉英俊,半臉醜陋,像會變身的野獸。母親時而可愛,時而可悲,時而可恨,母親是沒有戀愛就無法存活的女人,她本可以愛很多人,卻偏偏愛上最折磨她的人。母親與繼父是互相吞噬的蛇,誰沒有誰都不能存活,待在彼此身邊,只怕命也不長。這些都不干鍾美寶的事,但母親就有辦法讓她在意。付錢了事,是鍾美寶對應母親的方式,二十三歲時,母親以她的名義欠下銀行三百萬貸款,使鍾美寶信用破產,每更換一份工作,銀行都能依循扣繳憑單查上門來,她的前途算是報廢了。但她真正要逃躲的,是用錢也處理不掉的繼父。

  “殺了他。”他倆單獨見面時顏俊鐵青著臉說,“不殺他,我們都會死。”鍾美寶確實動過這種念頭,但殺人對她而言,比活著還艱難。比起殺人,活下去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等當完兵,就跟我住。”鍾美寶說。顏俊入伍一星期就因企圖自殺退訓,回家後弟弟的精神狀況十分不穩定,一次與繼父發生衝突,企圖放火燒屋,被抓進了警局。他進了精神科療養院強迫治療,一住多年。美寶到阿布咖啡工作後,顏俊出院轉到私人療養機構,每週可以申請與家人會面、同住,出入自由,機構用意是讓病患學習手藝,慢慢融入社會。

  “美式咖啡、布朗尼、鬆餅”,工讀生小孟念著剛才客人的點單,將鍾美寶的心思拉回了現在。窗明几淨,空氣裡都是咖啡與蛋糕的香氣,送走中午用餐的客人,下午是最恬靜的時光。現在是現在,過去可能會追上來。

  往事總如夢一般地,帶著醒醒睡睡就會變換劇情的朦朧,鍾美寶靠近這座樓,走進它的腹地,進入這家小咖啡店,然後就會遺忘其巨大繁複。只是安然地,知道回家了,無論是店舖或住家,沒有她母親與繼父的地方,就是家。

  像努力將玻璃窗上的霧氣擦去,卻又因為過度用力而呵出更多熱氣,造成另一次的霧蒙,唯有將臉遠離玻璃窗才能阻止這樣的循環。鍾美寶的意識回到眼前、當下,2013年秋天,下午三點,玻璃門開合,首先迎來牙科醫師姓劉,咖啡外帶、蛋糕外帶,會跟鍾美寶寒暄五分鐘左右,立刻離開。小孟都稱他“鍾美寶先生”,看起來就是來把妹的,那五分鐘真是漫長,醫師似乎找不到話聊,鍾美寶只好自己開話題,免得他尷尬。

  醫生前腳剛走,一批三人一組的午茶客人立刻閃進來,有點眼熟,其中一位是知名電視購物頻道的主持人,以整容聞名,本人近看並不如電視上的誇張,皮膚白皙,還稱得上清秀,身材纖瘦,來過幾次,黑咖啡加熱豆漿,不吃蛋糕,吃貝果,非常有禮貌的人,時常會外帶多杯咖啡回公司。另外兩位一男一女,看來也是購物台的員工,男性穿著西裝,女性著套裝,可能是來洽公的廠商。

  鍾美寶從前曾待過大學附近的咖啡店,氣氛閒散,客人都是學生(或具有學生氣息的成人,換句話說,就業不穩定,或始終沒有固定職業),幾組不知哪搬來的老舊沙發、皮椅、籐椅、木桌椅組成的“混搭風格”,菜單都寫在黑板上,到處都是書架,每張桌上都有檯燈,室內燈光昏暗,總是低低放著音樂。那家店蛋糕不多,下午時間進來的客人總像剛睡醒似的,那時她下午兩點才上班,常遇到客人一杯咖啡待一整下午,傍晚出去買個滷味街邊吃吃又回來。後來店裡索性賣起水餃跟泡麵,那些熟客十個小時待下來,花上兩百五,老闆也不說什麼,感覺像是一個學生社團社辦的擴大。後來房東漲租,一漲兩倍,老闆終於把店收掉了。

  鍾美寶從十八歲開始在各種咖啡店打工,從最早,大學城附近的美魔女老闆娘開的傳統咖啡店,學虹吸式咖啡,兼賣曼特寧、摩卡、巴西等咖啡豆。店裡讓客人寄杯子,牆上木作一格一格放咖啡杯的架子,她在那兒學會了煮咖啡、分辨幾種咖啡豆,以及製作手工餅乾。後來的轉速較快,先後待過百貨公司裡的美系連鎖咖啡,開始學習意大利咖啡機,才知道外面早不流行虹吸式單品,在店裡放客人雜七雜八的杯子只會讓店內看起來寒酸。然後是一對從日本回來的情侶在高級小區開的咖啡店,那是讓鍾美寶學到最多東西的一家店,她忘不了那對感情恩愛,卻又像總是安靜地各做各的事的男孩女孩。那家開在街角的咖啡店,男生負責廚房跟園藝,女孩做蛋糕,店裡兼賣一些日本帶回的雜貨。鍾美寶真的跟學徒一樣,放假的日子,就跟著老闆娘學做蛋糕,上市場,跟老闆去園藝店,從香草開始學起。她忘不了那段日子,有時店裡公休,他們會邀她去家裡吃飯,就是從那時起,她才懂得乾酪原來不是只有芝司樂乾酪,火腿也不是早餐店那種三明治火腿,她從老闆娘家帶回許多做西餐的書,彷彿意外闖進另一個語言的世界。

  後來咖啡店老闆夫妻結婚,搬回了日本。鍾美寶繼續輾轉就業,待過文青店,養貓的店,看起來像咖啡店、實際上卻是賣啤酒的店,店裡漫畫比書本多的店,老闆個性古怪不讓客人上網的店,在店裡擺鋼琴、老闆會彈上一曲的店。鍾美寶想著總有一天她要開自己的咖啡店,但手上的錢總是從指縫滑走,銀行的欠款沒有繳清的一日。直到遇到阿布,先在阿布的夜店上班,然後阿布就開這家店讓她管理,她好像在台北的咖啡世界裡轉了一圈。

  三點五十,聲音高亢,動作快速,一臉花哨的熟客小紅樓進來了。這是老闆阿布的朋友,房屋中介員,他一進店裡,熱度好像就提高了幾度。他帶了個女客找到老位置坐下,親自到吧檯來點餐,呱啦啦跟鍾美寶抱怨了好一陣子各類八卦,才突然想起還有客人在等,扭著腰回去座位上。小紅樓一待就是兩三小時,過程裡至少會跑到吧檯四五趟,他甜食吃得凶,沒白坐,每次結賬都四五百。“算是心理咨詢費吧。”阿布總是這麼跟美寶說,“沒關係,他很可愛,不煩。”美寶甜甜回答,真的,知道小紅樓的遭遇,不會責怪他的聒噪。

  四點鐘午茶客人又來一組,蛋糕狂人姐妹花,會一口氣吃掉六片蛋糕,還要外帶餅乾跟乾酪蛋糕的姐妹,身材卻是辣妹等級,不知從事何種行業,只是知道漂亮、有錢、多話,但出手非常大方。

  姐妹花是滿妹,她們每回到,客人突然就會多起來,可惜姐妹花一周只來兩三次。客人一多,鍾美寶的腦子就安靜了,靜聽著音樂讓身體彷彿進入一種舞動的節奏,身體發熱,加快手上腳上的各種動作。工作越忙,越不需要跟客人聊天,也無須跟小孟說話,也聽不見自己內心往事的翻湧。店裡湯匙敲碰著盤子,咖啡杯從桌面拿起的摩擦,磨豆機的馬達,咖啡機的蒸氣,所有聲響化為一種使她動起來的節奏,這就是她的現在,所有動作流暢到一個程度時,彷彿樂音流淌,全身都處在節奏裡,每一個動作都對、都准、都快、都到位。她就像默片裡的演員,無聲地在店裡各個地方滑步移位,在對的時間裡,將所有事都安排好,使她心裡發出了“就是這樣”的低喊,覺得連頭腦都像被調整過了。

  如此緩緩進入了下午,度過傍晚,那個來自鄉村,身上背負龐大債務的女孩消失了,她又變回此時的她,無所謂快樂,無所謂悲傷,她只專注於將“該做的事一一完成”,忙碌穿梭於客人之間。一整天下來,她見過許多人的臉,有些人陌生,有些人面熟,有些與她談天,這些熟悉的面孔,會在固定時間準時出現,彷彿他們也與她一樣從事著與咖啡店相關的工作,似乎這個場所也維繫著他們某種生活必需。他們喜歡坐在自己的老位置,點同樣的飲料,做著類似的事務,如果開口,也會對她說著近乎相似的話題。

  日子好像千篇一律,而鍾美寶就是靠著這份可以延續的重複,存活了下來。

  她好像認得許多人,也似乎誰都不認識,這日復一日地勞動,被話語、閒談、氣味、動作充滿。每一張臉看來都變得毫無差別,又如此不同,鍾美寶暗自在心中想著,沒關係,她喜愛這條單向的街,這街上的摩天樓大廳、美容院、小吃店、花藝店、漫畫店,甚至一直延續到更遠處的小兒科、牙科、眼科、西藥房,或更遠更遠,這邊的人們可以靠著單向的生活機能滿足日常所需,如果可以,她情願活在一個單向的世界,讓對面的馬路車流隔開一切,保護著這岸的日常繼續。她害怕在彼岸,千百輛車子也阻攔不住,會有令人恐懼的人事物等待著、埋伏著,可以如其他事物那樣,踱過斑馬線越到這邊來。現在還沒有,還沒,但她知道遲早,那半臉之人會找上門來,到時,她目前所擁有的一切,小套房、愛情、友誼、咖啡香味、蛋糕的氣息,全都會被那暗影吞噬。

  目前還沒,但不安全,她得加快動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