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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口

  謝保羅32歲摩天大樓管理員

  每天起床後,他會把被褥整齊疊好,環顧狹窄室內,三呎單人床架,薄木板覆上椰子床墊,棉被疊成豆腐乾,枕頭壓得扁塌。扣掉床位,只剩床邊供一人旋身的空間,床鋪與門之間一塊桌板大小的方形空地,四片薄牆曾經刷上白漆,如今局部已骯髒剝落,光禿的天花板也是白漆水泥,掛著一支日光燈管,右牆擺床,左牆置物,比人稍高的牆面釘著一排吊鉤,上頭掛有外套、帽子與背包,牆邊一個三層合板木櫃收納衣服與雜物,櫃子旁一台老舊單門小冰箱,冰箱上一台小電視,要看電視就坐在床上看,需要桌子的時候,先把床面淨空,再把床底下的折疊小椅子拉出來,單人床底下的空間放腳,雙手擱在床鋪上當桌面,如果有客人來,就把櫃子裡的馬克杯拿出來,另一張折疊椅拉開,茶水飲料之類的可以放在他在回收處撿回的木質托盤,當然,托盤也擺在床鋪上,得小心別翻倒茶水。至於茶水,就到走道上的飲水機取熱水,茶包泡進去即可,飲水機水質不佳,壺底常有白色沉澱物,這複雜的待客流程是他自行演練的,至今尚未有任何訪客。他的單門小冰箱,是工作上的同事送他的二手貨。至於電視,幾乎每戶都有,這是必需品,附近有幾家賣二手電器、傢俱的商店,住戶搬來時,便宜採購用品,搬走前,低價賣回店家,謝保羅也用八百元[1]買了一台十四吋像古董一樣老舊的顯像管小電視,體積大,屏幕小,收訊不良,第四台是房東偷拉的線,一個月一百元。因為沒有網絡,謝保羅沒使用電腦,據說有些年輕住戶會使用手機3G上網,說是工作需要,再窮,手機也不能沒有無線上網。一般屋裡配有兩個插座,大多數的住屋裡都用延長線密密麻麻拉出更多插座,屋裡沒有廚房,大伙都在走廊上開伙。簡易的卡式瓦斯爐幾乎是每隔幾戶就能看見一台。

  這樣的空間確實難以容納兩個人,更別提倘若另一人需用輪椅代步,行動不便,且對方是女孩子,更不可能在這棟樓裡與他人共享衛浴,唉,太委屈了。這念頭使他心中一震,尋思著搬家的可能,每月薪水兩萬四,扣除每月固定匯到徐家的一萬元,自己的生活花銷,健保勞保,機車油錢,目前三千二百元的住宿費最高可以調整到五千,但究竟五千元在台北又能租到什麼樣的房子呢?他太陽穴深處痛了起來,只好像要驅散什麼似的整了整歪斜的肩,拿著裝有牙膏牙刷漱口杯與毛巾的臉盆打開房門走出去。

  房門外,穿過一整排與他住處一樣的薄木門板,來到走道底,樓梯間的轉角有兩間廁所、兩間衛浴,過道邊上一排附有三支水龍頭的洗手台,一台開飲機,住雅房的三、四樓住戶,都在這兒盥洗,走道向陽,以遮雨棚與鐵窗完整包覆,女兒牆上方以鐵架往外突出多隔出一點空間,不成文規定是屬於該過道的住戶所有。通道很窄,不能擺放鞋架,住戶紛紛將鞋子成排擺在女兒牆上方,那約一尺寬的鐵架上,擺放了各式各樣的雜物,遮雨棚下方有長長的鐵桿,供住戶在此晾曬衣物,屋裡擺不下的雜物也往窗台上堆放,使這座生銹鐵窗格增添了色彩。因為頂樓養了許多賽鴿之故,這樓的別名叫做“鴿樓”。

  鴿樓是坐落於一處閒置空地之上的舊廠房改建的租屋樓,這一帶是重建區,四周都種滿了新成屋,唯獨這樓始終沒改建,產權糾紛吧,荒廢了一陣子,有人去跟地主租下改建,成了四層樓一百多戶的狹窄隔間屋,因為交通便利,租金相對便宜,總是滿租。也不知何時輪到這片地蓋大樓,謝保羅當然希望此地永不改建,就一直這麼破舊便宜,供他容身。

  謝保羅住在“鴿樓”的三樓之十五,房門背後,掛了一個窄窄的木框鏡子,是他工作的大樓裡住戶贈送的禮物,盥洗過後,他望著鏡子打理自己,戴上帽子,身著胸口縫製繡有姓名編號名牌的藍色制服,足蹬黑色人造皮鞋,就是謝保羅作為大樓管理員全身的基本裝備。他騎上機車,戴上簡易安全帽,三十分鐘的車程,跨過兩座橋,來到他上班的摩天大樓。

  每日工作十二小時,細節瑣碎,在櫃檯收受住戶的包裹信件,接待訪客,從電腦屏幕監看監視錄像畫面,每週要定點巡視四十一層大樓,鞋底都快踏破了,漫長的走道從一端到另一端會經過三十二戶人家,重點巡視是樓梯間。其實每一層走道、樓梯、轉彎都有監視器,平時在樓下櫃檯已經監看過無數次了,但據說知道有警衛巡邏,住戶都比較安心。巡邏時,常會遇到住戶來投訴,泳池上漂著垃圾、樓上的盆栽落到中庭摔破、有人在高爾夫球練習場遛狗留下狗糞髒臭,甚或者家裡對講機壞了、空調不冷,都找管理員處理,他也協助過夫妻吵架大打出手的糾紛。

  他喜歡巡邏。即使冷天被叫去看顧車道也無抱怨。每日萬步在大樓裡巡走,或待在窄小如電話亭的警衛室走進走出指揮車輛出入,甚至是夜晚時間的門口站崗,他都認真地逐一執行,不抽煙、不打混,其他人不願做的工作他都無怨言地接下,只因為他願意接觸這大樓所有一切,住戶、訪客、車道、梯間、花園、游泳池、運動室,這些都是構成大樓的重要部分,重複地走過這些地方,讓他有置身其中的真實感。

  *

  過往兩年的多數時光裡,他凝望著陌生人群出入眼前,為了打發等候的時間,或銘記這些荒度的歲月,他費心記住他們的臉。

  比如住戶A夫妻,A先生一張方臉,深眼,濃眉,短鬚,五分短髮,皮膚是上健身房刻意曬出來的古銅,一般說來是令人信賴的長相,但性格可能過於固執,喜歡發號施令。A太太年約四十,細眉精心修過,膚白,素顏的時候顯得眉眼平淡,一上了妝,五官立體深刻,淡淡腮紅裡透出的淡淡雀斑,令得她顯出嬌媚。沒有孩子的他們,有部大眾Golf,住在C棟二十九樓邊間公寓、室內三十五坪[2]、附有陽台的寬敞空間裡,根據資料,A先生是建築師,A太太無業,他們過著謝保羅憑著紙上資料無從想像的生活。這種家庭式的住戶組合,下來拿掛號信的往往是太太,但每天開信箱的卻是先生,因為大樓管理處會先簽收包裹與快遞,再通知住戶下樓拿,所以非上班時間,比如晚飯後,是較多人來拿信的時間。

  他時常翻閱記憶中A太太的臉,她對管理員非常親切,記憶裡多是她無分素顏或濃或淡的發妝底下,近乎討好的笑臉。她給人一種出身不好,但努力向上,卻始終缺乏安全感的印象,A先生則顯得過於自信,有點裝腔作勢,像是在隱瞞什麼似的。

  這些都是謝保羅無聊時胡亂的聯想。

  人臉真是一種奇怪的符號,你越是深入細節,越覺得醜陋與不協調,等你深入到一個程度,他∕她看起來就幾乎像是一個抽像畫了,要費心記住這些細節的關鍵是放鬆,不去記細節,而是讓視線有些鬆弛,可以將整張臉印入其中,然後如攝影機一樣,啪嚓把整個臉攝影下來,歸放在腦中儲存“臉孔”的區塊裡。

  等捷運或等公交車,甚至是悠閒地騎著腳踏車時,他往往會將那些臉孔翻出來溫習,知道名字的話,就在上面標識姓名,姓名不詳的,就像翻書一樣翻過,有些人你無法看得很清楚,他們總是神色匆匆,旋風一樣走過,能看清楚的只是每日早晚不同的側臉,但那樣的臉他反而印象深刻,因為不與你相視,反而讓五官落到最舒適的位置(儘管許多人會說那是擺臭臉,在他看來是表情空白而已),他喜歡翻閱這些不同角度的側臉,甚至可以將他們做許多的猜測與聯想,等到真正看到正面時往往有很大的落差。

  另有一種臉,永遠被口罩或帽子遮住,近年來這樣的臉孔時常出現,有時是某型流感發作時,或許是因為大樓入口處就裝置有酒精幹洗手機,提高了緊張感,也或許因為交通巔峰時期,上下電梯、出入閘門的人多如上下班時的地鐵站,有些住戶是在從搭電梯到出大門這段路程戴上口罩,一出大門就拿掉,另有一些,他知道是不願意讓人認出名字而戴上口罩,多是有小小名氣、卻也還不至於眾人皆識的模特兒、購物頻道主持人、演員。這棟大樓裡確實住著幾位這樣的人,某些時候,他們如其他人一樣自然出入,某些時刻,戴著墨鏡口罩,反而引人注目。還有些,你不知為何原因戴口罩者,好像那只是裝扮的一部分,保暖、安全、甚至是裝飾?據他所見,這樣的口罩族,多為年輕女性。

  當然也有墨鏡一族,不分男女、晨昏,一律戴著墨鏡,這樣的臉越是不想讓人認得,越是輕易進入他的視覺印象中,即使被各式深色鏡片擋住半張臉,那整體印象卻會深刻地印在腦中,儘管可能將某甲與某乙搞混了,但只要多見幾次,又可以從他們不同的穿著打扮,甚或墨鏡的款式之不同,做出區別。

  這些事既無實際價值又費心思,反正沒有其他事可做。

  圈困在這早晚班輪替每次當職十二小時的工作裡,謝保羅需要些事情來分散心思。

  有些同事聽廣播(上頭是禁止的,不過夜班裡只要是老鳥都這麼做),玩手機(這是年輕的同事才有的習慣,智能型手機,玩遊戲或上網購物),看報紙(大樓免費的報紙就有三份),有些人只要有時間就打瞌睡,好像永遠缺乏睡眠。另有一個同事,讓人費疑猜地,一直在看書,此人年紀四十五,是新進員工,一本《三國演義》反反覆覆閱讀,另外他也讀什麼《厚黑學》、《聖經》、佛書、購物頻道雜誌,大體說來是大廳裡等候區書報架上有什麼他讀什麼,有人問他為何,他說:“不看點書容易胡思亂想。”謝保羅他們是一群只要手上捧著書就會有人來問東問西的人,好像大樓管理員除了盯著監視畫面,眼睛就不該看點其他什麼,但在他父親那時代啊,守門人沒有不讀書的,如果可以,謝保羅也願意拿本書打發漫長當職時間,但他是不願引人注目的,寧願翻讀他熟記的人臉,百無聊賴編寫他們的人生劇情。

  閒暇或他人不注意時,謝保羅時常翻閱郵件簽收簿與訪客登記表,也常把收在抽屜裡的訪客證件拿出來查閱。輪到他登錄郵件時,絕不馬虎,他會用他所能夠最端正的小楷,當然是以簽字筆書寫,但字跡可供人清楚辨識,樓號與郵件編號絕不可弄混搞錯,收到的郵件包裹如何置放回鐵櫃中歸檔,也是一門學問,除了按照大小、厚薄、形狀,他亦會根據住戶樓層,方便收送的時間,區別在臨時櫃檯,或長期歸放處,如住戶通常晚上幾點就會來拿,或通知了也不會立刻來取的,以及這段時間人在外國的。很奇怪常收包裹掛號信的人就是那些個,有人從也沒拿到過一個需要登錄的掛號信,有些人,簡直是在開公司似的,大小包裹不斷。儘管同事可能不清楚他在做什麼,但也不會阻止他,反正他做這些純粹為了個人興趣。

  謝保羅熟知各家住戶的秘密。或許不是最深刻的秘密,但有些秘密隱藏其中。在訪客登記、郵件收發這兩者之間,倘若,你又對他們的作息、出入、有訪,知之甚詳。

  他這些個人小嗜好,不可被他人知道。他有一同事李東林對住戶更熟,聽說是天生記性好,遇見誰誰誰都記得哪戶哪家,腦子跟數據庫一樣,私下也常對他說住戶的八卦。謝保羅不是天生記性好,也絕非對“人”有多少興趣,做這些事,對他來說,叫做敬業。該記得的記得,都放腦子裡,沒有必要,絕不拿出來說。

  父親生前也是一名房門警衛。他駐守的是一個公營事業的宿舍園區,園區有十五棟日式房屋,坐落於六百多坪的園林內,入口處有管理室,父親就住在管理室後頭加蓋的小平房內,謝保羅三歲到八歲那幾年,他也跟隨父親居住於此。從軍職退休後,父親在朋友引介下來到這個宿舍,工作除了守衛門房,也幫忙整理園藝。那時母親已經離家,父親長他五十五歲,謝保羅與父親一起時常被誤認為祖孫,他記得那個小房間以木板架高地板,一側有櫥櫃,地板上鋪著榻榻米,屋子始終潮濕,瀰漫著父親長年點著的蚊香味道。他們市區另有一處老公寓,但幾乎很少回去了,生活僅憑簡單衣物、一隻收音機、大疊書籍,與一個大同電飯鍋,煎炒煮都用那只電飯鍋解決,房間時常要把拉門拉開通氣,否則到夜裡就會臭不可聞。

  對父親的印象總是他以毛筆抄寫訪客資料的神情,專注、認真,且過於謹慎了,即使連他都認得的長官職員,只要不是宿舍住戶,他就要求查看證件,何時進入,訪客為誰,原因是什,都要仔細查問。他時常看見人們對父親露出不耐煩以及“你真不識相”的神情,語氣粗魯也常見,甚至也與人發生過衝突,年幼的謝保羅總是羞愧難當地躲在壁櫥裡,那時節他還沒上學,父親已經教會他簡單識字,少年謝保羅一個友伴也無,只能在附近的花間草叢獨自遊戲,有一戶人家,是營業課長,其妻子待他特別友好,時常喊他進屋去看電視,也給他吃甜食。

  離開父親與那個小屋多年,謝保羅還能聞到夜晚從園子裡傳來的草腥與花香,各戶人家種種聲息,昆蟲長長的唧鳴,父親那種時常讓他誤以為中斷呼吸的鼻鼾聲,斷斷續續,猶如火車汽笛。

  *

  大學讀的是經濟,畢業後考上了銀行行員,過著穩定的上班族生活,工作三年他就買了車,低階軍職退休的老父死後留下一個還有貸款的老城區舊公寓,他住自家房子,沒什麼開銷,嗜好是玩真空管音響,聽黑膠唱片,他每日開車上下班,在車裡也聽著古典音樂,女友是百貨公司名牌服飾櫃姐,比他小一歲,他倆決定在三十歲以前結婚。

  二十八歲生日那個秋日早晨,他如常開著汽車出門,在一個紅綠燈前如常地穿過,他幾乎沒看見那個女人怎麼來到眼前,或許他分神於音樂的美好,或許他沒有,只是腦袋放空了一會兒,這條路太熟悉了,時間、地點、路況熟悉得彷彿一首再熟練不過的曲子可以閉眼哼唱,然後就是車子撞倒什麼的巨響,他緊急剎車。

  人生似乎就停在那一瞬間了,車頭側面碰撞摩托車產生衝撞與阻隔,下意識地急踩剎車,物體彈跳到車頭引擎蓋,然後跌落在地。

  目擊證人、圍觀路人都清楚看見是那個騎著摩托車的女人闖紅燈沒命似的猛衝,她頭上簡易安全帽沒扣扣環,蛋殼似的隨著她的倒地脫落在一旁,真不知道她的車速有多快,竟能產生如此大的衝撞力道,把謝保羅的汽車車頭側邊整個撞凹,也將自己拋甩至車蓋後,重重落地。

  以後就是慌亂的急救,警察局訊問,家屬哭喊叫罵,醫院探視,賠罪,再賠罪。女子全身多處重傷,顱內出血,臟器破裂,手術,昏迷,加護病房,急救三日,依然不治身亡。

  出庭,開協調會,都是女友陪同,請了律師,他幾乎只是出席,法院最後以意外致死做決,緩刑三年,賠償除了保險金,與家屬達成協議另賠兩百萬,結案。

  困擾他的不是官司或賠償,而是這整件事的發生與結束,他都來不及回神,精明的女友處理一切,對方家屬是女子的老父與哥哥。三十歲的年輕女子,丈夫是建築工人,因一次意外癱瘓,他們有兩個小孩,還在讀小學,女人在卡拉OK坐台陪酒,應付丈夫龐大的醫療開銷與孩子的教育費,據說精神狀況一直不好,“長期就診精神科,服用精神藥物,酗酒習慣,有自殺的可能”。他的律師主張,路口攝影機清楚顯示,女子在十米前就開始加速,闖過紅燈後更急速前駛,完全不顧車流與信號燈,謝保羅的車是在綠燈時過路口,車速也在標準範圍,只因“死者為大”的輿情考慮,加上女子只有三十歲,賠償金自然高。“我沒意見。”謝保羅說。“都滿足他們。”

  謝保羅的房子還有貸款沒還完,為了賠償金兩百萬,又把房子拿去貸二胎,但事後他整個人都不對勁了,一條人命在瞬間死去,他怎能若無其事去上班?起初是留職停薪,銷假上班之後,總覺得到哪都有人看他,對他指指點點,車禍後他把車報廢,才買三年還新著,也不顧女友說可以賣給中古車行的建議。“上面有人血。”他說,“我沒辦法把它賣了。”女友為此氣惱他,他都不言語。兩人冷戰許久。

  貸款加二胎,房子已所剩無幾,他就一直心生“乾脆把房子賣掉”的念頭,女友提議借錢給他,不主張賣屋,但他執意不肯用女友的存款,汽車報廢事件之後,與女友就經常發生齟齬,女友帶他去收驚,拜拜,總覺得他“三魂七魄沒有回來”,他心中清清楚楚,“不是那種事”,他吃驚於女友竟如此自私,雖然滿心替他著想,為他打點,但卻將死者家屬當做“敵人似的”,在她眼中,這只是件“倒霉撞到瘋子了”的衰事,在他來說,卻是他粉碎了兩個小孩的將來,二百萬怎麼夠賠一條命?

  喪禮時他去女方家,寒酸而淒涼的葬禮,把他的心絞碎了,女方做黑手[3]的哥哥身強體健,卻匍匐在地請求他幫助,女人死了,丈夫小孩沒人照顧,還得請看護,老父親擔憂得生病了。謝保羅把所有股票基金能賣的全賣了,又湊了五十萬給他們,此後,這一家子就像甩也甩不掉的陰影,電話催逼,上門哭訴,屋子漏雨,看護跑了,樣樣都找他,他努力加班,兼職,怎麼賺也來不及償還,一日騎摩托車到公司,通過每天必經的橋樑時,就在那橋上發作了恐慌,謝保羅熄火下車,推著車子不管後頭多少喇叭聲,執意將車推到路底,在人車雜沓的十字街頭,他稍作休息,那種胸悶、眼澀、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不知是否就是父親瀕死前的經驗,他在街邊呆坐許久,即將要跟女友結婚,但恐怕今後結婚生子這些都與自己無關了,人生像海潮將他推到岸邊,沙灘已經退去,他想著自己該上岸了,才發現雙足已化為魚鰭,失去了人形。

  他取消了婚約,女友追問他詳細原因,他訥訥無法言語,僅能告知自己心神潰散,無力就業,亦無力維持人夫或情侶的責任,他發此話,女友一直搥打他的胸口,他的呼吸反而順暢許多,謝保羅想,自己擔任人的角色太久,一張畫皮已經空洞欲碎,他長長吁出一口氣,癱軟在沙發裡。

  他的世界是一點一點粉碎的,先是報廢車子,與女友分手,然後辭了工作,足不出戶,在家裡廢人一般,一鼓作氣賣了房子,他像躲避什麼一般,把這一生累積的物品逐一清理,只剩下可以隨身帶走的簡單行李,他把賣屋款與貸款清算,還結餘一百萬,給女方丈夫五十萬,另外五十萬存在銀行專戶,每個月固定撥款一萬元到女子父親的賬戶,他鐵了心要照顧她的孩子長大。

  然而除了匯款,他突然無力再做什麼了,每次與家屬遺族見面,就又剝下他身上還能夠立足於正常世界的一點能力,除了自責、內疚、惶恐、納悶,強烈的無力感將他擊垮,龐大的焦慮籠據了他,睡睡醒醒,也服藥,總是想睡,求診各科,最後精神科醫師診斷,正名為“憂鬱症”,開藥數種,但他知道那只是個用來安心的病名,好像有個什麼病,將來就能夠將它治癒。

  蝸居房間一年,他才走出戶外,存款都用光了,得賺錢償還每個月的一萬元,得養活自己。他開始應徵勞力工作,像是把戶頭清空了還不足以償還,必須將他這個人還原到與女子相同處境,成為社會最低階的人,才足以清償,或有可能清償,奪走他人生命這行為造成的損傷。家屬早已不怪他,他幫助女人的哥哥開設自己的機車行,為他們老家翻修,幫小孩設立信託賬戶,自己的存款漸空,他每日工作十二小時,租賃簡陋房屋棲身,飲食粗糙,衣著破舊,精疲力竭,這些事使他有能力回到社會上,再成為一個人。

  先是當建築工人,後來也做過海報派送、路邊豪宅舉牌工。彷彿汗水濕透,身體髒污,體力透支,骨肉疼痛,可以換來一夜好眠。他住過幾個出租房,從工地的宿舍,到橋邊的違建,最後輾轉住到了這棟鴿樓,鴿樓裡有個鄰居問他要不要當大廈管理員,他點頭說好,才終於從街頭工地,進入了一棟大樓。無論賺多少錢,他每個月總得撥出一萬匯到女子家屬的賬戶,猶如贖罪券,轉眼三年經過,老大都要上小四了。他的三年緩刑期結束,認識了那個輪椅女孩。

  *

  早班七點,住戶乙趿拉著拖鞋出現,他習慣下樓買早點拿報紙,遛狗。小哈巴狗一臉苦相,永遠等不及到達定點,據規定要離門廳二十米遠才可讓狗便溺,但無論大小狗兒總是一出門廳蹲腿抬腳就要在門口的列柱旁撒尿,飼主則是一臉與我不相干的表情牽狗離開,謝保羅只好拿水桶出去沖洗,這麼體面的門廳啊,只能說一旦開始有狗溺就免不了後繼者層層疊疊堆上做記號。

  中午十二點,同事傳來便當,公司配餐沒得選,鹵雞腿炸排骨鮭魚排,四菜一湯,白飯添滿滿,這個崗位講究準時,吃飯十分鐘解決,小休到十二點半,兩人自動輪換,謝保羅不抽煙,也不喝便利商店咖啡,就讓同伴放風去,他繼續坐崗,聽說大家都喜歡跟謝同班,因為勞苦的事他總是搶著做,早到晚退,不偷懶,善收尾,又沒野心,他想實情只是因為自己個性怯懦,而這裡是他的避風港。

  十二點半郵差準時上門,宅急便、快遞、貨運經常上門,有住戶經營網拍,年輕女孩不分四季總是穿個短褲就下樓,等新竹貨運收件。女孩細腿十分修長,上身一件大外套幾乎罩住頭,光著腿不怕冷,同事打趣問她賣些什麼,她說:“面膜啊!”面膜女孩男友時常更換裝扮,忽而金髮忽而黑髮,有時西裝筆挺有時短褲汗衫,但確定都是同一人,負責扛貨上樓,一待整個晚上。

  下午三點,有住戶送來紅豆湯,老王吩咐謝保羅記得喝下,湯不好,過甜,謝保羅照喝。送湯者住戶丙,女性,獨居,年紀四十五到六十都可能,一張臉整得厲害,漂亮而僵硬,可能是前酒店小姐或媽媽桑,夜生活慣了,素顏慘淡,紋了幾次的眉,繡眼線,假睫毛是種上去的,前額飽滿,兩頰光滑,太光滑了,感覺顴骨幾乎繃破皮膚,這些細節都是同事八卦報料,謝保羅自然無法分辨,只覺得丙女身上一股哀傷氣息,心苦或許一直口苦吧,所以紅豆湯總是煮過甜。丙女常煲湯,做了就往樓下送,她家燈管常壞,水龍頭漏水,都叫保安上去。一屋子魚缸,養得孔雀魚無數,還有一隻雪貂。

  夜裡值班時見過變身的丙女,上妝換衣,雖然過於消瘦,艷麗妝容真適合夜晚。

  四點半。唉啊。

  謝保羅當白天班時最期待的就是傍晚四點半到來,像準時收看電視劇那樣,那兩人會結伴出現,輪椅女孩與白髮阿姨雙人組。女孩不能行走,阿姨滿頭白髮,她們的外形倒沒有什麼相像,女孩面容清麗,可能因長期坐臥上身肩膀歪斜,異常瘦削,但總是盡力保持著挺直的姿勢,顯得瘦小卻神采奕奕,說是二十歲到三十歲都有可能,白髮阿姨外形矮胖臉上卻毫無皺紋,有隻眼睛覆著白翳似乎看不太清楚,令人猜不出年紀,她們倆的關係,從母女到祖孫也都可能。

  謝保羅的工作周休二日,早晚班每週輪替,碰上休假,或晚班時間,他就沒辦法看見輪椅女孩了,所以並非真的每天都能看到她們倆,無法確定到底這兩人是不是每天出現,但根據將近一年的觀察,她們就像上班打卡似的,準時這麼成雙地出現,從二十七樓女孩的住處搭著電梯往下降,到了大廳,如果謝保羅當班,會趕過來幫她們開鐵閘門出關,一路護送出了大廳,還不放心地站在門口目送,他會看著阿姨與女孩像演啞劇似的,幾乎每天重複一樣的動作,只有隨著風的強弱,四季冷暖,天雨天晴,她們身上服飾會略有不同。

  春天時,女孩會穿著粉色的防風外套,阿姨則總是磚紅色的夾克;夏季,女孩會撐著藍底白點的陽傘,阿姨頭上會戴著巨大的遮陽帽;秋天,女孩則換上了棉質的連帽外套,下身蓋著毯子,露出腳上的鞋襪總是穿得整齊,阿姨則還是春天那件夾克;冬天,女孩與阿姨都包得緊緊的,大樓風強,她們都戴上帽子穿著羽絨外套,有時還得撐傘,謝保羅覺得這樣壞的天氣不如就別出門了,但這兩人像是遵守什麼戒律似的,還是準時出現。

  謝保羅望著她們遠去,那景象與節奏,輪椅推移的速度,幾乎已經成為這大樓固定的風景,像隔壁便利商店的咖啡廣告人形立牌,總是會出現在那兒。日復一日地,摩天大樓的騎樓前,百來米的通道上,一旁是頂上有快速道路底下是雙向四線車道、日夜川流不息的車流,但在天橋與大樓之間露出一道狹窄的天空,得把頭仰得很高很高,越過灰色的高架快速道路底的樑柱,越過所有現代建築最醜陋的底部,天空藍得很遠,好像有灰雲交織,但那底下有一幅畫面極美。黑色支架、靛藍色襯布的輪椅,裡頭坐著一個長髮、白皙臉蛋、皮膚細緻、五官清秀、二十多歲的女孩。就像只是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一般,閒散地讓白髮阿姨推著輪椅出來,無論外頭是怎樣的天氣,她總是一臉好奇、卻又平靜的神色,搭著輪椅彷彿乘坐轎子似的,呼吸節奏與那阿姨推送的輪椅速度配合得極好,一路平順地,沿著無障礙坡道,一路穿過大樓外長長的人行道,穿過坐落一樓幾家店舖,阿布咖啡、鐵雄串燒、亞瑪服飾,穿過風林髮廊,就是一大段略微傾斜的坡道,那是大賣場的進貨倉庫,這時阿姨得用力扶著輪椅,免得往外傾,女孩也很有技巧地控制著剎車,通過倉庫地面終於平穩了些,就到達回收住戶廚餘的環保區,阿姨會把掛在輪椅上的一小罐廚餘倒進不銹鋼桶子裡,再用旁邊的洗手台把桶子跟雙手洗乾淨。她們繼續往前,就是地下停車場的車道,這時會有另一個車道管理員跑出來幫忙,車道出入口太傾斜了,而且總是時常有各種車輛出入,不方便輪椅行進。終於安全穿過崗哨,她們左轉,被花台與植物遮住,謝保羅就看不見兩人了。

  接下來的路程謝保羅可以想像,但也無法準確想像,這一趟路來去大約五點半會回到大廳,就該上樓煮飯了。這段路途,應該就是到附近的市場買菜,回程也可能繞道地下層的大賣場買生活用品,這些事是幾次阿姨下樓拿郵件,與其他管理員閒聊時談起,彷彿知道他特別關心女孩,刻意透露的。說起即使雙腿不便,女孩堅持每天要到外頭逛逛,就喜歡附近的黃昏市場,跟大樓地下層的大賣場。但遇上市場人潮眾多,出入不便,阿姨會帶女孩到市場入口的便利商店戶外座位,點一杯熱可可給她喝,遇著天氣太差的日子,她們倆甚至就到阿布咖啡止步,阿姨去倒廚餘,女孩在店裡喝一杯焦糖熱可可。但他倒是曾因去買便當,在市場邊上與她們相遇,女孩腿上有個綠色的籃子,裡頭裝載許多蔬果,他驚訝她的腿經得起這麼重壓嗎?她倒是沒事人般地對他點頭微笑。阿姨染疾的眼睛微瞇,不認真看也不會發現有何異狀,她們看起來就像尋常母女一般。後來謝保羅知道她們倆是僱傭關係並沒有血緣,但看起來情感親密,互動良好,卻可能比他在大樓裡所認識的其他血緣家人,關係更緊密。

  回到座位上,其他同事都拿他打趣。“暗戀噢!”同事老賈笑道。“護花使者!”同事李東林也笑,謝保羅揉揉頭髮,沒反駁也沒搭腔,有住戶來領包裹,他趕緊到後頭的檔案櫃裡找,隨他們愛說什麼,但他臉紅了。

  他們在這棟大樓當管理員,身兼警衛、保安、管理三責,接待、巡邏、安保、收發信件、代叫出租車,甚至住戶出入行李太多幫忙提領,遇著輪椅族一律幫忙開閘門,有拿枴杖的老人、孕婦、小孩,免不了幫這幫那,遇上小狗走丟、愛貓脫逃,也得幫忙找尋,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包辦,事情多如牛毛,幸好隔壁就有便利商店,不然還真拿他們二十四小時警衛當7-11。

  但他在這棟摩天大樓工作,每天看見這麼多人進進出出,每天十二小時忙裡忙外,時間過得飛快,即使每週得輪守,日夜班調來調去,還得輪替到車道站崗,他都不以為苦,他喜歡看人。

  摩天大樓是他從房間裡過渡到現實世界的通道。白天黑夜,他總覺身在夢中,因為睡夢不僅在黑夜裡發生,也時常在白日來臨。他在城市另一邊,租了一間僅供睡覺的雅房,那棟樓房是工廠改建,上下四層樓,一百多個房間就像蜂巢般井然有序、卻又令人眼花地群聚著,房間分成四種,越高越便宜。他剛搬來時住在四樓,二千八附水電,房間只有一坪半,沒有附床架,直接床墊鋪地上睡,放了床屋子就滿了,連擺張椅子都有困難,頂樓又熱,屋裡只有台抽風扇。半年後他搬到了三樓,三千二包水電,兩坪半。一二樓是三坪附簡單衛浴的套房,一樓的住戶還有自己的後院可以晾衣服。所有房間都是以中間的走道相隔,有個對走道的窗,冬冷夏熱,沒冷氣,家家戶戶都在窗台裝著抽風扇。夏天夜裡,常看見建築外的空地上,人們拿著小板凳、籐椅、塑料椅,甚至鋪上木板,在戶外納涼。這棟樓住的都是工人、窮學生、失業的中年人,或經濟能力不足的年輕夫妻,或許因為太窮,沒什麼好失去的,對人倒是不太提防。他不曾加入任何乘涼、野餐、烤肉、煮火鍋甚至包水餃的活動,但有個做饅頭的老伯送給他幾顆饅頭,他沒拒絕,好吃。

  他一天就吃兩頓,一餐是在上班處叫的便當,公司有餐費可報銷。不上班的日子,是把加了青菜的泡麵或外頭買來的便當帶回房間吃,他花很長時間在讀書,用雙層窗簾將僅有的一扇對外窗緊緊遮住,像按鬧鐘一般地準時生活。他在紙上試圖畫出輪椅女孩的模樣,他也嘗試著把“那件事”回憶起來,但這兩者都是徒勞無功,女孩或許就像那件事,深切地影響著他,但他卻無能記錄下來,他只是被籠罩在其中而已。

  作為管理員這幾年的生活裡,他看過許多人進出,來到,以及離去。他在家給輪椅女孩寫了很多信,但始終沒有勇氣丟進她的信箱裡,即使他清楚知道她的住址與信箱位置,她所有的郵件都是他收送的,他要夾帶一封自己的信,要像長腿叔叔那樣偷偷給她送禮物,可以輕易做到不被人發現。

  女孩臉上身上全看不到任何憤懣悲傷,她平靜得出奇,往往沒事人一般挺直身體蓋著毯子坐在輪椅上,一晃神你會以為她隨時可以站起來走路,那張輪椅只是尋常椅子,她看見誰都是那樣微笑著,好像她過得很美好,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生活了,那種新鮮而好奇的笑容,他從沒在任何人臉上見過。

  他想過與她一起生活的種種細節,為了即使僅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做了許多努力。最初,他頻繁地進出女孩與阿姨常去的黃昏市場,也在休假的日子裡遇見過她們幾次,半跟蹤似的尾隨著她們走逛,他知道阿姨常買的攤位、女孩喜歡吃的蔬菜種類,他還知道不用買菜的日子,她們繞遠路去附近的公園散步了,這段路推輪椅很累,路面起伏,車流很多,但阿姨知道如何拐進小巷,走最近的路。他真想走上前去,一把抱起女孩,說:“我來。”或者,就讓他推輪椅也好,阿姨年紀大了,眼睛又不好,走這樣的大路,危險啊。

  他會拉把矮凳,坐在上頭,想試著從女孩身處的高度看世界,後來索性買了一台二手輪椅,放假時,他會把輪椅扛下樓,在住處附近的空地練習,旁人問他,他只是笑著說:“將來有需要。”他用棉被包夾書本雜物,緊緊捆綁製成一個“布偶”,用那幾乎等高等重於實體的偶,來練習照顧病人,如何將女孩從輪椅抱起,放到床上(有時會突然湧起色情的聯想,他臉紅了起來),那真實的重量,就像女孩位於他的心臟上方,有時他就抱著那團形狀怪異的物品睡覺。他知道他過頭了,因為纏綿夢中,醒來也有遺精,女孩是他在世上最珍愛的人事物,起初他稍有罪惡之感,畢竟時常要見面的,但時日一久,他已經習慣與這個沉重的布偶生活,也不再覺得羞恥了。

  他又養成新的習慣,放假時,他會帶著錄音機與相機出門,騎著車跨過橋,進入新城,每次設定一個路線,“讓我成為你的腿”(為何還是充滿色情意味)。在某些他未曾寄出的信件裡,他開始勤快地為她描繪每次冶遊的見聞,“當然,以後一定會買車,就可以帶著你到處去。”他心中自語,但目前買車是不必要的,他想起自己曾經的禍事,也得找個時間對她說明。

  他瑣瑣碎碎,日日有新招地進行著“將來我會照顧你”的計劃,每天照常去上班,看著女孩下樓,她淡淡對他微笑,比旁人淺色的眼瞳,彷彿可以映出謝保羅的倒影。他記得阿姨曾說過:“我老了,這孩子怎麼辦?”

  他記得。

  他不知自己配不配,但他想要照顧她,這是他長久以來首次萌生“為自己做某件事”的慾望,像他這樣低微的人,能生出這麼大一個願望,使他的人生激動起來。

  女孩突然離開,事前沒有半點徵兆,他休假後發現連著幾天都沒看見她們,問了同事才知道,說女孩病況嚴重,住院去了。半個月後,她的親戚回來處理東西,說女孩走了。他連阿姨都沒能見上,沒法好好問個清楚。輪椅女孩與她相關的一切,如煙消逝。

  他失魂落魄了很久,非常久,感覺就像“那件事”發生時,掉入的黑洞。書本掉落,逐漸淘空了那個偶,紅色輪椅荒廢在空地的雜草叢,騎著摩托車上橋時,常想把龍頭一轉,碰上橋邊算了。

  那段荒廢的日子,他開始去一樓的阿布咖啡消費,每週一次兩次。美式咖啡內用,藍莓貝果一個外帶。周間某個下午,上班前的六點鐘,在住處附近已經吃過合菜便當,要熬到第二天早上七點,貝果帶著安心。

  那時間生意冷清,店裡工讀生跟老闆娘都有點放鬆的感覺,所以他喜歡這時候來。書架上有雜誌報紙,還有些翻譯小說,他喜歡看的是一本植物的圖鑒,總是會抱著那本圖鑒,坐到吧檯來。身上穿著那套制服,坐在其他地方總覺得像是來臨檢的,在吧檯最邊邊,其他客人看不見,那兒靠近老闆娘操作咖啡機的位置,旁邊就是洗手槽了。他坐在高腳椅上,可以看見她們動作著。

  “她不見了。”他說,好像老闆娘聽得懂似的,她說不要叫她老闆娘,跟大家一樣喊她美寶就可以了,但是謝保羅不習慣喊她的名字。“他們說她死了。”他又說。

  美寶用白色抹布擦著玻璃杯子,還會拿起來對著光線仔細察看,她手臂抬起的方式,白淨的臂膀、光潔的手肘、纖細的手腕,像某種植物的花莖,非常美麗。

  那段時間,他總是對美寶說起輪椅女孩。大家傳說咖啡店店長漂亮,所以男人都跑去喝咖啡看正妹。於他來說,美寶就像一個秘密的樹洞,能夠讓他傾吐心中最私密的事物。他總是坐在那個位置,待上半小時,美寶一直擦拭著玻璃杯,彷彿一種儀式。他低聲說話,工讀生也沒過來打擾,從來,自己都是其他同事的聽眾。他安靜,不生事,無論誰說什麼,都聽過就算了。他天生長就一副來聽心事的模樣,人生經歷如此多變故,他似乎對什麼都瞭然於心,也入不了他的心思,搖動不了他的低沉。但他心愛的女人死了,像煙塵消失於空氣,他甚至無法去為她上一炷香,他不知道她的身世、身上的疾病、死去的原因,這樣的愛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非得經過不斷地訴說,才得以成形。

  鍾美寶以及阿布咖啡店,某個程度來說,使他沒有瀕臨崩潰,沒有逃到另一個不會想起女孩的地方。他又進入生活最平凡、最低階的日常。有一天他自己想通了,不再接聽他撞死的女人家中任何人的電話,他也不再匯錢入賬戶,如果可以,他希望搬到這棟樓來住。能夠的話,他就要住在女孩的隔壁,即使她已不在此處。

  漫長的黑暗之中,那個夢來臨了。

  那是在一次消防安全演習,他負責檢查一百多戶的室內煙霧偵測與自動灑水系統,得挨家挨戶檢查。他終於進入了女孩的屋子,但已經是其他人居住了,不知格局有否改動,但他注意到屋內的無障礙設施並沒有拆除,他看見那些方便輪椅推送的拉門,地板無一處突起的平整,甚至櫥櫃電視櫃書桌都設計成方便輪椅使用的高度,浴室裡防滑的扶手,他忍不住溢出了眼淚。

  此後,那些人家裡的格局、擺設,以及面孔,都在他腦中揮之不去。那次,伴隨著每日的巡邏,夜裡回到住處,他做了奇怪的夢。

  他只是個平凡得近乎螻蟻的男人,內心背負著無法清償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然而夜晚一入睡,那個關於摩天大樓的夢境來臨,他卻可以自由在那棟樓裡遊走。巨大的建築,變成劇場剖面,每一層每一戶都是開放的,這不是他的創舉,百貨公司就是這樣的形式,差別只是這裡是住家。他就像電影裡穿梭不同片場與故事的演員,跳躍穿梭於這些大小不一的“住宅”,立面剖開,光亮亮地,都帶有一種舞台氣息。

  夢中為他開放的摩天樓,每一個樓層都標有不同的樓稱與戶名,以數字編碼,但因其開放性,也能從外觀判斷,他以或飛或走或忽而穿行忽而出沒的任意形跡出入其間,隨著心念轉換,所處的樓層瞬間轉變,那些建築內部的樣貌都脫胎自他白日曾經進入、檢視過的幾十個屋子,卻因夢境可以無窮地變換,如A棟十七樓、B棟一百三十八樓(現實中根本沒有這麼高的樓層)。如果是百貨公司就會是“高級女裝”、“少淑女服飾”、“男士精品”,然而這裡全都是住家,彷彿被集體摘除外殼,所有房屋全都失去牆面與門板,赤裸裸展示在那。從屋前廊道走過,這些十四坪、十六坪、二十五或二十九坪,甚或五十二坪的一房兩房或三房四房的格局,幾乎都瀰漫一種女主人的意志。你會看見穿著或緊身或寬鬆、或講究或隨興、年輕或中年或已年老的主婦們,在那兒打掃、帶孩子、做家務,屋裡的沙發、廚具、窗簾、地毯,是像他這樣的男性不會選購的,但感覺上都是精心挑選,與住家的氣質(與經濟條件)相符,妻子們都看不見他,也不知道僅僅一牆之隔的鄰居與她竟喜愛同一個品牌的寢具。他繼續閒散走逛他人生活。

  如此的夢境,難分晝夜,住宅像一群海底的發光魚種,燈光大亮,猶如以那光,吸引著他的前往。他像個隱形人般地自由穿梭,有時會因為窺探他人的隱私感到不安,有時,見到孤獨飲泣的美婦,又恨不能讓對方曉得他的存在。在浴間朦朧水氣中沐浴著的女體妖嬈,他也只隔著毛玻璃般的霧面觀看,絕不輕佻進入偷窺。

  他歡快、好奇、疲憊、懶散地或跑或跳或走或臥,沿著想像力滑行走到最遠最高最陌生的屋子折返,他要去尋覓二十七樓那間屋。

  最後,他走到輪椅女孩的屋前,他規矩敲門三聲,二長一短,不多久,白髮婆婆就來給他應門。他像每日都要這麼做那般熟習著,脫鞋進屋,婆婆接過他的公文包,遞上皮面拖鞋給他,他溫順套鞋,輕聲走過玄關,就看見客廳裡端坐在輪椅裡的女孩,女孩露齒一笑。夢境到這裡全都寫實了,不再有奇形怪狀的屋子、空洞的結構、淘空的建築,是實實在在的鋼骨結構的牆、整白的漆、訂製的天花板,是一個真正的人家。

  “回家了。”女孩說,“對啊,回家了,好累的一天。”他說。取椅子貼著女孩輪邊坐下。閒話家常。

  畫面家常得像永遠的一天。這一日裡,婆婆送上削好的水果,他進廚房幫忙泡茶,偶爾他貼心地為她們裝釘某個失修的掛鉤、換取失靈的燈泡,有時,將輪椅推送到特製的餐桌,三人坐定,三菜一湯,安閒吃晚餐。飯後,女孩給他讀報,或他為女孩讀書,或他窩坐地板抬起女孩軟弱的細腿,悉心地按摩,或女孩長時間像研究什麼似的撫摸他倚靠著她膝蓋上的頭顱與細發。屋裡安靜無聲,時間無限延長,像是一根根髮絲就能穿越翻撥時光縫隙,將死者從陰間帶回。像他曾練習的那樣,兩人,三人,簡單地生活。他要盡可能陪伴、撫慰、照顧、寵愛,他來不及縱愛過的女孩。當夜光散盡,體己話都說完,他將扛起女孩輕如羽毛的身體,在月夜裡帶她出門去。

  夢中那已穿越時間無所謂晨昏日夜的城市,不再只是滿佈汽機車廢氣,灰撲撲的城;不再是無情吞吐他這等從極遠處耗盡摩托車動能翻越而來的邊緣者。夢裡的城以及許多許多高及天際的樓,都成為他們愛的遊藝場,他們可以盡情走到更遠的地方去,即使女孩依然半身癱瘓,他抱起她,大步向前,世界就為他們開了門。

  夢的後半段他總記不清,太遼闊、太幸福了,以至於他們到底有沒有肉體的親密,他是否全部看過女孩殘破的身體,他有沒有帶給她無比的幸福,都比夢境更為恍惚地不真切,整個夜晚以幾乎不可能止盡的夢終於來到盡頭做結。早晨他在一種奇異的幸福感裡醒來,淚流滿面,啼泣不停,幾乎被自己喉頭的淚水哽死。他捂著臉痛哭,身體飽脹著莫名的幸福,那夢中的相會,使他感覺自由、輕盈、平靜、充實,不再是那個負罪的自己。

  他的罪被愛情洗滌,輪椅女孩打開他沒真正一日待過、卻也離不開的苦牢,將他無條件釋放了。

  註釋

  [1]本書所用貨幣單位“元”如非特別註明均指新台幣。—編注,下同

  [2]坪,面積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用於台灣地區)。

  [3]黑手,即汽車維修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