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摩天大樓 > 迷宮裡的戀人 >

迷宮裡的戀人

  陳雪小說世界裡的惡如影隨形,唯一能與之抗衡的力量來自特定角色追求愛的慾望。這或許卑之無甚高論,但任何看過陳雪前此作品的讀者會理解,對作家而言,愛是她唯一的救贖。但陳雪對愛的理解和敘述卻是如此曲折,以致我們發覺愛與惡的關係竟可以互為因果,如影隨形。美寶的愛情冒險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摩天大樓的住戶眼中,美寶人見人愛。但也恰恰她如此可“愛”,我們忽略了其中的凶險。美寶正牌的男友電信工程師大黑木訥誠實,兩人也似乎心心相印。然而美寶的心另有所屬,她和同住在大廈的已婚建築師林大森進行著不倫之戀。美寶和大森原是青梅竹馬,多年之後在大樓裡巧遇重逢,舊情復燃,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兩人瞞著大森的妻子偷情,無所不為。陳雪仔細交代他們早年相濡以沫的關係,以及重逢之後的激情。因為現實的種種阻礙,美寶與大森的愛情其實沒有未來。在時間被壓縮,甚至排除的前提下,他們每次的幽會就像是只此一次般的熾烈與決絕。他們熱衷虐待與被虐待的性愛,甚至窒息性遊戲,彷彿最後的高潮不是別的,就是死亡。

  日常生活裡的美寶端莊秀麗,誰能料到她在性愛中如此狂野恣肆?好像只有在肉體極致的歡愉—和痛苦—中,她才能夠將所壓抑的種種不堪盡情釋放。大森穩重自恃,有家有業,是社會成功人士,又為了什麼敢在同一棟公寓大樓裡玩起戀姦情熱的把戲?愛的力量摧枯拉朽,讓陳雪的戀人們鋌而走險,不,走火入魔:

  隨著時間的經過,見面次數增加,一年以來,他們除了一再地加強性的刺激,找不到其他辦法來緩解這沒有出路的戀情帶來的悲傷,後期他們的性愛已近乎狂暴,有時甚至會在彼此身上留下傷痕,更增加了曝光的可能。

  大森不知道的是,他和美寶這樣的愛卻還未必是她真正要的。美寶同母異父的弟弟顏俊生得挺拔俊美,兼有陰柔的魅力,但卻是精神病患。美寶和顏俊相親相愛,及至在他的證詞裡終於承認:“我也是她的情人之一,雖然我們從不真正肉體相交。雖然,這該是禁忌與罪惡的,但誰能阻止我們相愛呢?即使美寶也不能,當我們一同從那個死境裡出走,我們就是同根同命的了,誰也不能拋棄對方。”但美寶的愛情還有另外一個更深不可測的黑洞。那就是她的繼父。從小學到高中,美寶是繼父覬覦的對象,自己的母親竟然裝聾作啞。她離家出走,卻怎麼也擺脫不開繼父的糾纏。

  亂倫的陰影毀了美寶的生命。在她成長的過程裡父親從不在場,但繼父所取而代之的家∕法,以及他對美寶威脅,只讓她創傷的根源變本加厲。在那稱之為家的地方,父不父,母不母;那原該是愛的根源所在,原來早就是掏空的。美寶日後任何對愛的追尋,都是對那空洞的愛的求償,而且永遠得不償失。當她被殺死的那一刻,愛以最邪惡的形式來回應她的企求。

  環繞美寶身體∕屍體的,還有其他愛的迴響。美寶咖啡店裡的小孟是女同志,對美寶一見傾心,但美寶不為所動,使她傷心不堪。美寶男友大黑出於對她行蹤的懷疑,暗暗在她房中架設攝影機,因此看到不堪入目畫面。他對美寶的愛只能在偷窺中完成,也同時幻滅。房地產中介林夢宇對美寶一向就有好感。他對大樓熟門熟路,乾脆從通風口潛入,和美寶的床、美寶的衣物談戀愛。當然我們不會忘記林大森。他是發現美寶被殺,把屍體清理以後,替它換上蕾絲洋裝、抹上口紅的那個人。大森與美寶的愛從來欲仙也欲死,當愛慾對像從肉體成為屍體,他戀屍的傾向浮出檯面。

  這些形形色色的愛情因為美寶而起滅,提醒我們在大樓其他的住戶裡,是否也有類似故事上演。地產中介林夢宇出入大廈多年,見多識廣,也不避諱伺機與客戶逢場作戲。但他終於瞭解他轉手女人就像買賣房子一樣,自己的角色就是空洞的中介。林妻丁美琪中年罹患乾燥症,苦不堪言,夫妻生活降到冰點。她卻在一個女教練的調養下,漸漸復原。羅曼史作家吳明月筆下多少千恩萬愛的場面,自己卻患有人群恐慌症,足不出戶,遑論談場戀愛。陳雪也不放過為酷兒角色發聲的機會。但比起異性戀的千奇百怪,這些角色嘔心瀝血的愛情故事讀來居然正常無比了。

  摩天大樓是個愛慾的迷宮,曲折而陰暗。美寶不啻是這迷宮的女祭司,但也是犧牲者。美寶的冒險不禁讓我們想起希臘神話中克里特島阿里阿德涅(Ariadne)公主與迷宮的故事。迷宮道路機關重重,中心住著半人半獸的怪物彌諾陶洛斯(Minotaurus),隨時準備吞噬被獻祭的犧牲。阿里阿德涅掌握迷宮途徑,為了愛,她提供英雄忒修斯(Theseus)一個線團,讓他進入迷宮,自己在外接應。忒修斯殺死彌諾陶洛斯,然後持線循徑走出迷宮,有情人終成眷屬。

  陳雪的惡魔的女兒沒有這樣的運氣。她理解迷宮的險惡,但沒有愛人作為前驅或接應,她必須自己闖入迷宮,面對怪獸—那惡的本體—與之對抗。而她進得去,出不來。甚至可能發現原來怪獸猙獰的面目就如同她的父親!她終於被怪獸吞噬。

  據此我們要問,寫作於陳雪,是否也如同愛的迷宮冒險?穿梭在不斷分歧的甬道裡,她且進且退,終而遇見—或錯過—怪獸。更尖銳的問題是,她握有任何線索,能讓她離開迷宮,全身而退麼?

  《摩天大樓》並沒有給出肯定的答案。但陳雪提供了一個線索。那就是,美寶生命的最後階段還有一段戀情,對象是大樓管理員謝保羅。這段戀情也許突兀,但對陳雪的創作非比尋常,而她有備而來:小說介紹的第一個人物就是謝保羅。“他只是個平凡得近乎螻蟻的男人,內心背負著無法清償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然而陳雪告訴我們,謝所謂內心“無法清償的罪咎”其實完全不能歸罪於他。他曾在一場意外中過失殺人,因此間接毀了一個家庭。雖然罪不在己,謝保羅卻懷著一顆自我放逐的心尋找救贖。他居於社會邊緣,甘願從事一個與資歷不符的大樓管理員工作,以卑微的方式活著,關心別人,不求回報。

  美寶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投入保羅的懷抱。與其說他們相愛,更不如說他們互信。他們有了親密關係,而這樣的關係是協助美寶離開困境的前奏。然而小說急轉直下,美寶被殺,保羅黯然離職。

  保羅是小說中的善人。他對美寶的死亡無能為力,當他離開摩天大樓時,他懷著對所愛深深的悲傷與思念。比起其他角色歇斯底里的愛以及萬劫不復的下場,保羅以他無條件的奉獻,示範了一種不同的愛。他為陳雪的迷宮打通一條出路:一種悲憫的愛的可能。也因為如此,他讓美寶的死有了淡淡宗教寓言的意義。畢竟,《聖經》中的保羅是耶穌最親近的使徒之一。

  愛的社群免疫學

  謝保羅這樣角色的出現,代表了陳雪對於個體與社會群體關係的再思考。重複前述,陳雪以往的作品一再演繹惡的無所不在,而防堵、驅逐“惡魔”、保持清明的唯一方法是愛。但她理解其間的弔詭關係。對她而言,如果愛的前提是主體將自己“毫不設防”地信託給所愛,這樣的愛就不得不向各種變量開放,包括主體的背叛或被背叛,傷害,甚至主體(自我)泯滅的可能。愛到深處不僅是無怨無悔,也可能是此恨綿綿,更可能是自我掏空或兩敗俱傷。而在最詭譎的情況裡,愛的救贖竟可能翻轉成愛的棄絕,那惡的誘因。

  輾轉在愛的“迷宮”書寫裡,陳雪已經到達一個臨界點。我認為她的摩天大樓雖然延伸了迷宮隱喻,卻標誌相當不同的空間坐標以及倫理面向。簡單地說,如果“迷宮”只供惡魔的女兒和她的情人們出入,大樓則住滿了千百戶人家。這是一個喧鬧的,充滿各色相干與不相干人等的小區。美寶的愛與死就算再驚天動地,也還是要放在一個更複雜的社群脈絡裡來看。

  這就是謝保羅微妙的位置所在。謝是大樓的管理員,負責全天候過濾出入訪客,處理住戶大小疑難雜症,當然最重要的,維護整個小區的安寧與秩序。良好的管理制度讓大樓以內的住戶住得安全舒服,也因此形成了區隔內與外,防堵閒雜人等、突發事端最重要的設置。

  然而謝保羅是個稱職的管理員麼?他負責認真,夙夜匪懈。四十五層的地上建築,六層地下建築,四個小區,大大小小的賣場商店還有公司行號都在他巡邏範圍內。他對住戶彬彬有禮,有求必應。但他有可能太關心住戶?小說一開始,陳雪就告訴我們謝保羅特別同情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少女,久而久之,同情升等為愛慕。少女最後去世,保羅竟然私自潛入她的屋內,感傷良久。

  同樣的,他和美寶的曖昧關係也逾越了職守。更諷刺的是,他如此“保護”美寶,卻居然還是讓她被人殺了。

  恰在這裡,陳雪鋪陳了她對個人與社群倫理的尖銳觀察。我的論述基於當代兩種有關社群倫理的說法。阿甘本(GiorgioAgamben)的“裸命”(barelife)觀指出古羅馬社會裡的“牲人”(homosacer)是社會的賤民,只有裸命一條,被社會“包括在外”。正因為牲人曖昧、邊緣的位置,他們被視若無睹的存在反證了社會人與非人、內與外的秩序,以及威權者行使法、又高於法的位置。[1]而在20世紀,“裸命”其實內化成為現代人的宿命。不論資本社會或極權社會,各有精密方式控制成員的生命∕政治意義。政治異議者、難民、非法移民、非異性戀者、植物人等都是存在於合法非法的邊緣、或不死不活的狀態。

  埃斯波西托(RobertoEsposito)同意阿甘本對現代社會生命管理的觀察,但指出“裸命”的運用過於僵化消極。同樣從生命∕政治管理入手,他卻指出社群(community)和免疫系統(immunity)之間的辯證關係,才是現代社會性的基礎。對埃斯波西托而言,社群的構成與其說取決於向心力、歸屬感(或持分單位),不如說對危及小區安危者的防堵與排除—也就是醫學隱喻的免疫體發揮功效。社群和免疫系統間的關係不總是涇渭分明的,而是相互消長,不斷在危機處理中劃出界線。免疫系統也有過猶不及之虞:就是它非但偵測、排除有害的入侵者,同時可能偵測、排出自己這樣偵測、排除的功能,造成“自體免疫”(autoimmunity)。換句話說,自體免疫猶如自廢武功,開門揖盜。這成為隱伏現代生命∕政治管理中最弔詭的危機。[2]

  回到《摩天大樓》兇殺案和社群倫理的問題。我們不妨說,由謝保羅和其他管理員所形成的保安系統,就如同身體的免疫系統,隔離大樓內外,維護小區共同體的正常運作。但謝保羅的位置耐人尋味。再一次引述陳雪對保羅的描寫:“他只是個平凡得近乎螻蟻的男人,內心背負著無法清償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保羅是條“裸命”,在社會邊緣討生活。他沒有入住摩天大樓的資格,卻被委以維護大廈安危的責任。更諷刺的是,保羅過分盡忠職守,結果連自己也分不清內外之別。當他成了美寶的入幕之賓,甚至共謀遠走高飛時,他從內部破壞了保安防線,形同摩天大樓的“自體免疫”。以後兇手闖入,不過坐實了大樓安全性的虛有其表。

  保羅是大樓小區制度最盡責的維護者,卻也是小區制度最意外的破壞者。我們或許可說保羅與惡魔的女兒搭上線,也陷入了愛的詭圈。但陳雪的用心應不止於此。我們不曾忘記,小說中保羅更是以善人面貌出現。儘管“裸命”一條,他不甘於卑微的身份。他曾遭受過天外飛來的過失殺人指控,而他逆來順受,默默贖罪。他與美寶萍水相逢,願意為她付出。不錯,美寶慘死,保罹難辭其咎。但換個角度看,恰恰因為保羅遊走大樓內外,只求付出,不為所限,他戳破了摩天大樓的防堵系統,或任何現代社會奉理性之名的局限。

  埃斯波西托指出以往有關現代社群論述過分著重界限、領域的劃分,與保安∕免疫系統的監理作用。他建議我們不把免疫當做天衣無縫的設置,而是一種滴漏、過濾的程序。認清惡既然防不勝防,我們就必須重新思考保安∕免疫的功能。據此,謝保羅的意義就不再只是暴露摩天大樓管理的“自體免疫”缺失,而是提醒我們任何免疫系統內二律悖反性的積極面。只有理解保安∕免疫系統的百密一疏,才能打破小區自成天地的幻象,面對小區以外的世界,無論是善的,還是惡的。為了自保,我們不可無防人之心,但我們同時又必須撤下心防,與人為善。謝保羅從“裸命”出發,跨過僵化的人我之間門檻,以寬容的愛來擁抱美寶。他的行為未必見容於常情常理,卻指向埃斯波西托所謂“肯定的”生命∕政治(affirmativebiopolitics)。[3]

  據此,我們可以理解陳雪如何將她的社群倫理免疫學落實到肉身基本面。小說中的羅曼史作家吳明月罹患多年廣場恐慌症,自我隔離。鍾美寶命案之後,她似乎若有所悟,竟然破繭而出,離開多年幽閉的房間,重新進入(仍然危機四伏的)社會。更有意義的例子是中介妻子林美琪。她罹乾燥症的病因正是自體免疫功能作祟。她遍尋治療無效,卻在女性按摩教練的推拿中,肉身甦醒,重獲生機。而林美琪一直以為她只是個規規矩矩的異性戀者。

  而我們記得,陳雪的《迷宮中的戀人》所處理的,不正是一個女作家發現自己免疫功能失常,罹患了乾燥症?乾燥症讓作家生命停擺,身陷疼痛無孔不入、病因無從追蹤的循環裡。與此同時,作家感情也遭遇空前僵局。她周旋在舊愛新歡間,全心投入,求全責備,結果反而適得其反。

  陳雪的戀人們在追逐愛的過程中,不知道如何劃下停損點,或一種“免疫”措施。他們極端到或唯我獨尊,或自我作踐時,愛吞噬了愛,惡意瀰漫,痛苦橫生。她們成為一群愛的“自體免疫”者。《摩天大樓》的鍾美寶只是最近的犧牲。但這回陳雪理解,摩天大樓裡還有成百上千的住戶,也各自有他們和她們的故事。癡嗔貪怨,各行其是。美寶的死引起憐憫,引起恐慌,或引不起任何反應,都必須預設小區其他住戶的感同身受的經驗或想像。這一對群體、他者存在的承認與同情,是陳雪愛的倫理學的重新起步。

  而這重新起步的契機只能由謝保羅來承擔。摩天大樓兇殺案在媒體上喧擾一時,但美寶的葬禮淒涼無比。保羅南下,繼續孑然一身的流浪,以大量勞動和酒精麻痺自己。他更孤獨了。

  直到有一天,保羅意外收到一個包裹,竟然是美寶的遺贈,一條黑白格子手織毛線圍巾。那是美寶打算私自離開摩天大樓前,托人留給保羅的。南部艷陽高照,圍巾卻溫暖了一顆冰冷的心。保羅開始學做麵包,那原是他和美寶的浪漫計劃。在一封信裡,保羅如此寫著:

  美寶確實死了,但就像她活著時那樣,無論身處什麼樣的絕境,她從沒有自暴自棄,更不可能會讓身旁的人不幸。後來我想,是該離開台北了。麵包店的工作還等著我,老小區也還有空屋,沒有美寶,也還可以過著美寶想要的生活。我想,這才是繼續愛美寶的方式。

  愛原不是封閉的系統,而是開啟未來可能的界面。“迷宮”闖蕩二十年後,陳雪以前所少見的溫柔結束她最新小說。摩天大樓兇殺案很快就會被淡忘,但惡的陰影揮之不去。“那樣巨大的一座大樓,隱藏著多少種地獄呢?”唯有善人保羅從地獄歸來,收拾記憶碎片,謙卑地重新開始生活。置之死地而後生,“沒有美寶,也還可以過著美寶想要的生活。我想,這才是繼續愛美寶的方式。”愛,以贈與,以無須回報的方式,移形換位,繼續傳衍。這是惡魔的女兒最後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