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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天音閣】舊夢重演

  墨燃的自白結束了。丹心殿裡一時無人出聲,俱是寂靜。

  孰對孰錯?孰是孰非?

  個人心中雖自有計較,卻也無法再說個絕對。

  墨燃沒有去看薛正雍一家的臉,他垂著睫毛,半晌道:「當年,我以為自己就要死在火海裡了。但是醒過來,卻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死生之巔。那個包打聽先生坐在我床頭,見我醒來,就按住我的肩膀,告訴我——從今往後,我就是死生之巔的公子了。」

  他頓了頓,輕笑道:「是伯父的侄子。」

  丹心殿地上繡著杜若繁燦,墨燃望著那奼紫嫣紅開遍,神情淡然。

  「那個包打聽先生,怕沒有賞錢拿。所以當伯父從失火的醉玉樓把我救出來,焦急地問他,這個是不是他要找的孩子時,他點了頭。」墨燃道,「他這一點頭,就改換了我的命運。」

  玄鏡大師歎息道:「阿彌陀佛,墨施主,你能心安嗎?這麼多年,你從未想過要與薛尊主坦白嗎?」

  「怎麼沒想過,剛醒來的那段日子,我很不安,很想坦白。」

  墨燃的目光有些朦朧,似乎望到了那隔世的歲月。

  「但是,聽到我醒了,伯父……就來看我,伯母親手給我煮了掛面,我記得臥了三個荷包蛋,都是糖心的,還有滿滿的肉沫蓋在上面。她跟我說……怕我剛醒,不消化,切碎了才容易下嚥。薛蒙也過來,送了我一整盒的糕點。」

  緩緩闔眸。

  「我吃了那碗麵條,那些花糕。真話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他們這樣對我笑,待我好……我若是說,醉玉樓的火是我放的,我殺了你們的侄子,你們的弟妹……那會怎麼樣?」墨燃輕聲道,「我說不出口。這句話在喉嚨裡嚥著,越到後面……我就越不知道該怎麼說。」

  玄鏡大師輕歎:「唉……」

  「我知道墨念是個怎樣的人,他性子懶散做事輕浮,我初時不清楚伯父對他究竟有沒有太多瞭解,所以一舉一動便也盡力學著他。後來發現伯父不知道,我也就不再事事以他為準。」墨燃說停了一會兒,緩聲繼續,「……說到底,我與墨念一家有深仇血債。但最後,我卻佔了他們的親人。」

  死生之巔諸人皆是怔忡茫然,不少與墨燃有過接觸的弟子或是長老都呆立著,心頭交集百感。薛正雍和王夫人則沒有說話,他們怔怔望著墨燃的身影。

  這個孩子,從少不更事到一代宗師,他們一路看著他長大。

  可現在卻告訴他們,這一切,從開始便是錯的。

  墨燃不是他們的侄子,更有甚者,他們之間甚至隔著人命,隔著血仇。

  該說什麼?

  該做什麼?

  薛正雍不知道,王夫人亦不清楚。

  他們沒有見過「墨念」,對於亡兄所有的虧欠與思慕,都寄托在了這個叫墨燃的孩子身上,他們不知道墨念是誰,卻摸過墨燃的頭髮,牽過墨燃的手,被墨燃喚了一聲又一聲的「伯父」,「伯母」。

  薛正雍心亂如麻。

  沉寂中,木煙離說道:「墨燃,你雖可憐,但罪行纍纍,不可輕饒。枚數下來,你知你犯了多少大孽?」

  墨燃素來不喜天音閣,他閉目不答。

  木煙離睥睨著他,聲如鍾罄,其音郎朗:「你濫殺凡人,縱火燒樓,騙取身份,謊冒公子——蛟山之上,你明知自己身上流著南宮家的血,卻冷眼旁觀,居心難測,孤月夜你大開殺戒,血濺廳堂——你所求究竟為何?」

  「我再說一遍,孤月夜的人不是我殺的,是生死門開啟之後兩世交錯,那個人根本不是我。」

  「生死門是第一禁術,幾千年沒開了,你不覺得你的托詞太過荒謬?」木煙離冷冷道,「怕不是你身為南宮後嗣,留有不甘,野心膨脹,想要設計顛覆上下修界?」

  「木閣主言辭太過。」姜曦聽到這裡,忍不住皺眉,「在我看來,墨燃沒有任何想要顛覆上下修界的動機,如果他要做這些事情,在蛟山隨意使些手段,恐怕十大門派便會損失慘重。這些地方疑點重重,未明晰前,慎言。」

  木煙離冷眼乜他:「姜掌門不必替他說話。哪怕他無意顛覆修真界,以他之前所造罪孽,也足以押至天音閣問審。」

  她言畢,抬了抬手,指揮身後隨扈:「將墨燃緝拿,帶走。」

  「等一下!」

  木煙離側目,看著薛正雍:「薛尊主有話要說?」

  薛正雍臉上青紅交加,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叫住木煙離,這麼多年來視墨燃為己出,已成他的習慣。

  他無法坐視著讓天音閣就這樣帶人走。

  可是他又該說什麼呢?挽留嗎?

  薛正雍閉上眼睛,牙齒細密地打著顫,他只覺得冷,覺得心底空洞,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生生剜去了。

  他將臉埋入掌心,他從來精神矍鑠,這一刻卻驚現衰老與佝僂。

  「薛尊主是想與自己的侄子話別麼?」

  木煙離為人刻薄,有意無意用了「侄子」二字,更讓薛正雍如風中之絮,觳觫顫抖。

  「我……」薛正雍喉頭瘖啞,「燃兒……墨燃……」

  他甚至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墨燃卻不再讓他為難,他閉了閉眼睛,走上前幾步,一言不發地朝著薛正雍跪拜磕落。

  三跪九叩。

  有人在嘀咕:「磨磨蹭蹭的,做些什麼。」

  「惺惺作態……」

  墨燃對此充耳不聞,大禮畢了,他起身,準備離開。

  然而就在此時,薛蒙卻忽地衝進了丹心殿,他龍城上滿是黑血,極為震愕,他喊道:「外面——」

  「怎麼回事?」

  「外面有大批珍瓏棋子殺至,還有許多是蛟山儒風門的死士!!」

  眾人悚然!衝出殿去——只見死生之巔,百丈雲天外,無數修士騰空御劍,袍袖獵獵翻飛。這些人有一半身著制式統一的黑袍,戴覆面,另一半則鶴麾羽衣,帛帶遮目,正是儒風門英雄塚的屍群。

  「這、這是怎麼回事?!」

  「這些屍體南宮駟不都已經沉下去了嗎?怎的又都冒了出來!是誰解開的禁制?」

  話方出口,心中卻已有答案。

  是誰解開的禁制,還有誰能解開南宮世家的禁制?

  不少出離憤怒的目光已向墨燃身上匯了過去。

  墨燃此時雖已知幕後黑手為誰,但卻百口莫辯。更要命的是,他現在靈力盡失,根本不能阻止棋子進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成百上千的死士降臨。

  死生之巔一如前世。

  剎那間魚龍翻波,頃刻間將成血海。

  ——原來師昧所說的「驚喜」竟還沒有結束……

  「先迎戰!」

  「把這波棋子都擊退!先擊退!」

  眾人出殿相迎,但因他們對此異變毫無預判,而這些珍瓏棋子來者洶洶,毫無徵兆,所以霎時亂作一團。

  墨燃站在殿前,看棋子紛紛降落,他們和死生之巔的弟子短兵相接,與迎戰的修士術法相抗。

  銀藍輕鎧與黑斗篷廝殺一處,混作一團。

  他立在玉階上,眉角陣陣抽疼,眼前這一切近乎是前世記憶的重演——

  上輩子,正是他操控著由死人和活人匯聚成的棋子大軍,殺盡死生之巔所有敢跟他說「不」的人。

  也是從那一刻起,他開始習慣殺人如麻。習慣了人命如草芥,肝腦塗重山。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亦是這樣立在丹心殿前,叛門弟子墨微雨微笑著俯瞰莽莽群雄,慼慼眾生。他的靴邊,躺著的是薛正雍與王夫人未寒的屍體。

  「從死生之巔起,用你們的血,為我鋪路吧。」

  前世的冷笑猶在耳邊,墨燃眼皮突突直跳,他朝薛蒙大喊:「別打,打不過的!快走,你們都快走!」

  人聲嘈雜,薛蒙離他太遠了,沒有聽到。

  墨燃四下環顧,週遭刀劍爭鳴,戰亂一片。

  他看到姜曦與十餘枚棋子纏鬥廝殺,那一刻他想到的是上輩子薑曦是怎樣倒在自己的刀下——

  「你不跪本座?」

  「不跪。」

  「不承認本座是帝君?」

  「不認。」

  鮮血飛濺,手起刀落。

  打不過的……

  墨燃看到踏雪宮宮主低眸吹塤,聲透九霄,滯得棋子神識模糊,擺搖不定,可他想到的前世這個宮主最後是怎樣十指俱毀,筋骨俱裂——

  「為何負隅頑抗?」

  「我既為一宮之主,雖無力保踏雪宮平安,但也絕不言逃。」

  陶塤破碎,終成絕響。

  打不過的。

  亂象叢生,墨燃看到王夫人與薛正雍在遠處攜手禦敵,他眼前閃過的卻是前世他二人不曾瞑目的臉,淒切和憤怒都凝固在眼底。

  透過兩輩子,直勾勾地盯著他,怨恨他。

  冷。

  真冷。

  墨燃渾身肌骨都在戰慄,指端冰涼,師昧做到這一步……他竟做到這一步!

  之前他就覺得師昧帶走楚晚寧前的要挾不可輕視,所以才會毅然決然地返回死生之巔。此時他不禁頭皮發麻——

  要是他當日一時衝動,沒有聽師昧的威脅,堅持著去追回楚晚寧,會怎麼樣?

  修真界的半壁英傑都在此處,這些人要是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死生之巔,又會怎麼樣?

  師昧佈置的環環相扣,竟是不給他半分喘息。墨燃舉目望去,滿山遍野的珍瓏棋局……不怕死不怕痛的活死人……屍山血海魑魅魍魎白骨橫生……

  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再這樣下去!!

  師昧說過這是給他的「驚喜」,那就不會無緣無故地鋪設。既然他回來了,他順從了,就一定有可解之法的!他不能看著舊夢重演,不能看著死生之巔就此覆滅,不能看著伯父伯母再在他面前死去。

  如果往事復又重現,他怎麼面對自己……又該怎麼面對楚晚寧?

  墨燃猛地回神,分撥開重重疊疊的人群,朝自己的伯母伯母奔去。

  「別打了!先撤離這裡,先離開這裡,別打了!根本不可能打得過!」

  他嗓音嘶啞,目眥盡裂。他像沉陷汪洋的人,竭盡全力地掙向彼端。他像死人掙向活人,像飛蛾掙向火,一生掙向另一生。

  「別打了!快走,都快走!你們打不過的!」

  打不過的。

  我早已親眼見過你們的死亡。

  走吧,求你們了。

  忽地一柄劍橫絕去路,劍光森寒。

  望去,是木煙離冰冷的臉。

  「你是想趁亂而逃嗎?」

  墨燃怒道:「你讓開!」

  「你已是修真界重犯,我理應——」

  話斷齒間,木煙離感到背後生涼,一回頭,見一個戴著覆面的棋子劈劍揮落,她忙回身應戰,眉目間儘是殺意。她喝道:「墨燃!果然是你在搗鬼!」

  這女人聲色清朗,猶如冰泉,極易辨識。

  這一聲,引得周圍一圈修士紛紛側目,果見那棋子與木煙離打得如火如荼,卻不曾動墨燃分毫。

  眾人這才發現,幾乎所有降臨死生之巔的棋子都彷彿將墨燃視為黨羽,全都避開他,不傷他。

  有人怒喝道:「當真是墨燃那狗賊在作祟!」

  「他與這些棋子是一夥兒的!」

  一張張怒火中燒的面目在纏繞盤扭,一隻隻耳朵裡灌入這樣的私語與低吼,一雙雙殺到血紅的眼睛朝他望過來。

  重疊,重疊。

  在這樣憤怒的目光裡,他又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了。他好像又變成那個踏盡諸仙為尊天下的帝君,他橫刀立馬破盡千戒他視這塵世為糞土他瘋魔!

  有人厲聲喊道:「拿下他!」

  「看住他,不要讓他逃了!」

  「瞧他能裝到什麼時候!」

  耳中嗡嗡作響,一模一樣的憤懣,一模一樣的指責,一模一樣的討伐。

  兩世的場景太過相似了,他甚至能回想起當年自己與楚晚寧的生死對決。

  那一天,也和今日一樣,墨燃手握珍瓏棋子,操控了死人活人走獸飛禽,大軍如黑雲翻墨,兵戈如霜峰映雪。

  他高坐睥睨,垂眸淺笑,看天地顛覆,白晝也變得昏黃。

  最後是楚晚寧阻止了他。

  是楚晚寧,拼盡全力與他的百萬棋子對抗,武器從天問換至九歌,從九歌換至懷沙。

  懷沙。

  墨燃永遠都忘不掉楚晚寧最後召喚出懷沙時,眼裡那種悲冷和痛楚。

  「傳聞這是師尊的殺伐之刃,今日總算得見了。」

  楚晚寧那時候問他:「墨燃,要怎樣你才能放下?」

  他只是燦笑:「放不下啦,師尊,我已經滿手是血了。我親手殺了伯父伯母,殺了同門師兄弟……如今只要再祭上你的人頭,我就是空前絕後的霸主了——再沒有誰能阻攔我。」

  楚晚寧的神情極是刺痛。

  他看到了,可是卻覺得好不爽快,心裡橫衝直撞一股報復的惡意,他咬著後槽牙,字句碾出。

  「殺了你。這世上就再沒有誰,是我不能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