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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師尊閉關

  朝曦初破,紅霞漫天。時辰雖尚早,但紅蓮水榭外早已有大批弟子雲集。他們身披縞素,皆是垂眸低首,立於道路兩邊。

  「咚——咚——咚——」

  通天塔傳來晨鐘之響,遠處有幾個人抬著棺材緩慢行近。為首者是薛正雍,貪狼長老,後排是墨燃,薛蒙。左右立著師昧和一位袈/裟半舊的僧人。他們踩著濕滑的青石板路,從薄霧中漸漸走來。

  僧人手提著一盞燈籠,明明天已大亮了,但這燈籠的光輝在白日裡竟依舊不減絢爛,金色的光華猶如夏日繁花,粲然奪目。

  眾弟子紛紛低下頭去,凝神斂息。他們已經聽聞無悲寺的懷罪大師專程為了玉衡長老趕來,想必這位其貌不揚的僧人便是了。對於這傳說中的人物,晚輩們終究還是敬畏壓過了好奇,長長的山道上,竟無一人敢仔細打量,只聽得芒杖篤篤,垂下的視野裡瞧見一雙麻草纏出的僧鞋經過,大師便這樣飄然行去了,留下眾人肅立。

  棺材一路穩穩抬著,由於是復生,並非下葬,並沒有人哭泣。到了紅蓮水榭,懷罪環顧一番,說道:「就放在荷花池邊吧,那裡靈氣充沛,便於施法。」

  「好,全聽大師的!」薛正雍引著其餘幾人,把玄冰棺在那裡擱落,「大師還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便是。您救了玉衡,便是救了我薛某人半條性命,薛某人定當盡力相助!」

  「多謝薛掌門好意。」懷罪說道,「貧僧暫無所求,若今後有了,再告與掌門不遲。」

  「成,那大師可千萬別客氣。」

  懷罪雙手合十,淺笑著於薛正雍行了個禮,然後又轉身看向其他人:「貧僧不才,替楚長老回魂,需要五年之期。為免去紛擾,自即日起,紅蓮水榭將閉門謝客,五年後楚長老復生之日,方再重開。」

  薛蒙雖然之前就已經聽說了,但再次從懷罪口中確認師尊要五年後才會甦醒,不由地還是紅了眼眶。默默低下了頭。

  「諸位施主若有要和楚長老暫別的,便請前去棺邊吧,今日之後,要一千多日才能再會了。」

  眾人便依次去了。

  先是薛正雍與諸位長老,他們一一在棺槨前肅立告別,薛正雍道:「願早日相逢。」

  貪狼道:「早醒。」

  璇璣道:「願一切順遂。」

  祿存歎了口氣道:「有些羨慕你,五年的歲月凍住了,便愈發不會顯得老。」

  其餘長老也或多或短,各有一番說辭,很快便輪到了薛蒙,薛蒙原本想忍,但他素來意氣用事慣了,竟沒有忍住,終於又在楚晚寧棺槨邊落下淚來。

  他一邊用力擦著眼淚,一邊哽咽道:「師尊,你不在我也會好好練刀的,之後靈山大會上,我絕不給你丟臉。等你醒了,我便告訴你我的好名次。我師尊座下,沒有言敗的徒弟。」

  薛正雍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薛蒙沒有像往常一樣攬著父親,而是抽著鼻子倔強地轉開了。他不想再在師尊面前當個只依賴父親的紈褲少年郎。

  而後到了師昧,師昧眼眶也是濕潤的,沒說什麼話,低頭看了楚晚寧一會兒,默不作聲地退到了一邊。

  他走了之後,一朵淡粉色的海棠花輕輕擱在了棺槨中。擱花的那隻手仍有些少年形態,卻也已經十分修長了。

  墨燃立在棺邊,風輕輕吹過湖面,送來荷花馥郁的清甜。他額邊的碎發被吹得少許紛亂,但他抬起手,整理的卻是楚晚寧的容顏。

  墨燃抿著唇,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到最後,只是有些沙啞的,輕輕道了句:「我等你。」

  等你什麼?

  他沒有說。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想說等你醒來,但好像只說這一句,又覺得不夠。好像無法表述出他內心充盈著、擁擠著的感情,他的心底像是有滾燙的岩漿在攢動,那些岩漿找不到一個準確的出口,便在他心腔裡橫衝直撞,撞得他發慌發疼。

  他覺得總有一天自己的心會被頂破,到時候熔岩將奔流不可收拾,他會在那怒海翻波中被熔成灰燼。

  但他如今,還不確定那熾熱的感情究竟是什麼。

  所以他只說「等你」。

  紅蓮水榭終是關閉了。

  巨大的結界落下,猶如一場分割生死的門,將眾人隔絕在外。

  從此夏荷芬芳,冬雪岑寂,足足五年,都不再有他人可於水榭中賞。

  竹葉蕭瑟,海棠花落,從紅蓮水榭外綿延至山門前,眾弟子紛紛跪落,而墨燃、薛蒙、師昧三人跪在這無盡長河的最前頭。

  薛正雍聲振林木,響遏行云:「送,玉衡長老閉關。」

  眾弟子垂首沉聲:「恭送,玉衡長老閉關。」

  數千人的聲音參差不齊匯聚成流,驀然炸響在這煙雲繚繞的死生之巔,驚得鴉聲四起,嘔啞嘲哳,繞著樹梢卻不敢依附。那轟隆隆的人聲像是悶雷,碾過滾滾流雲,直貫霄漢。

  「恭送,師尊閉關。」墨燃輕聲說。

  長磕而下。

  守君五載。

  玉衡閉關之後,其座下三名親傳不願暫師於其餘長老,各自修行苦練。

  因資質、心法等緣由,師昧與薛蒙留在山上,而墨燃選擇了遠行。

  不過他之所以作出這個抉擇,除了他本身適合於歷練,更因為重活一世,有很多東西都和曾經不一樣了,且不說楚晚寧這邊的變化,最讓他憂心的是那個假勾陳。

  他心裡隱有猜測,覺得那個一直躲在幕後的人,說不好也是重生的。畢竟此人對於珍瓏棋局的掌握已可以說十有八/九,而上輩子直到他自戕而亡,世上也沒有第二人可以把這門禁術發揮到如此地步。

  調查那人的身份並非他之所長,經歷過彩蝶鎮一役後,整個修真界都在凝神細瞧,等著那暗夜裡的老饕露出狐狸尾巴,此一事,並不需他插手太多。

  墨燃知道自己並不聰明,唯靈氣渾厚充沛,修行天賦驚人,既然日後注定再有一戰,他能做的,便是盡快讓自己回到重生前的強悍實力。

  前世他是毀滅者。

  這輩子,他要去做保護者。

  楚晚寧閉關不久後,墨燃站在死生之巔的山門前。

  他背著行囊,將遠行。

  來送他的人不多,薛正雍、王夫人,還有師昧。

  薛正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尷尬地說:「蒙兒不來,他說……」

  墨燃笑了:「他說他要在林中練刀,沒工夫來送我?」

  「……」薛正雍更尷尬了,不由地罵道,「那混小子真不懂事!」

  墨燃笑道:「他一心想在靈山大會上奪首,練得勤快些是應該的。給師尊長面子就靠他了。」

  薛正雍猶豫地看了墨燃兩眼,道:「靈山大會是正統仙術的競技巔峰,燃兒此去四海雲遊,雖能大有長勁,但恐怕大會不認那三教九流的混雜功夫。要是因此錯過了,也是可惜。」

  墨燃道:「有我堂弟嘛。」

  「你就不想著要拿個名次?」

  墨燃這回是真的笑開了。

  名次?

  上輩子靈山大會他因做錯了事,被罰禁閉沒有過去,心中存著怨恨。但如今看來,這點小事又算什麼呢?他是經歷過多少生離死別的人了,他在劫難的洪流裡,從不甘到渴望,從渴望到怨恨,從怨恨到釋然,從釋然到愧疚。

  時至如今,他墨燃所求的,不再是美酒佳人,萬世朝拜,更不是復仇抱怨,殺伐刺激。

  雲端的無限繁華,紙醉金迷,他已經看過,也已經看膩了,他不想再回去,只覺得那裡很冷,誰都不陪在他身邊。

  都是當過踏仙帝君的人了,曾在泰山之巔呼風喚雨,看盡人間花。哪裡還會在乎靈山上的幾點兒掌聲,三兩喝彩。

  至於排名……

  誰愛排誰排去吧。

  「我還是想做些別的。」墨燃笑道,「薛蒙是公子嘛,公子有公子的活法兒,而我是個混混啊,混混有混混的日子。」

  王夫人忍不住憐惜道:「傻孩子,說什麼話,你和蒙兒是一樣的,哪有什麼公子混混的差別。」

  墨燃嘿嘿一笑,卻有些苦澀。

  天生富貴和生來卑微,即使得了好運來到這死生之巔,但前面的十多年都是渾渾噩噩度過來的,又怎會是一樣的呢?

  但見王夫人神情溫柔關切,自然也不好說什麼,點頭道:「伯母說的是,是我沒講好。」

  王夫人笑著搖搖頭,給了他一個乾坤小錦囊,上頭刺著杜若花,說:「你在外遊歷,無人照料。這個錦囊你拿著,裡頭有不少傷藥,都是伯母親制的,比尋常店家買的要好,仔細收著,莫要掉了。」

  墨燃很是感激:「多謝伯母。」

  師昧道:「我沒什麼東西給你,就只有這個玉珮,你戴著吧,是溫養靈核用的。」

  墨燃接過一看,果見白玉如凝脂,觸手生溫,竟是極為難得的上上之品。他忙把玉珮重新塞回師昧手裡,說道:「這個我不能拿走,太貴重了。何況我靈核本就是火系,要再溫養……只怕得走火入魔。」

  師昧笑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怎會走火入魔?」

  「反正我不收。」墨燃很是堅持,「你身子骨羸弱,自己配著會更好。」

  「可我是托人在軒轅會上拍給你的……」

  墨燃聽他如此說,感到很暖,但更多的卻是心疼:「軒轅會的東西都是天價,這玉珮我留著真沒有太多用途,倒是對你極好。師昧,心意我領了,但東西你自個兒收著吧。平日裡記得都戴著,養一養靈氣。」

  師昧還想再說什麼,墨燃已經將玉珮的細繩繞開,替他配在襟前。

  「挺好看的。」他笑著說,抬起手,拍了拍師昧的肩膀,「你戴著比我戴著合適多了。我這麼粗糙的一個人,怕是沒兩天就把東西給磕了碰了。」

  「燃兒說的不錯,這玉珮雖然人人都能佩戴,但還是水靈核的人最舒服。昧兒自己留著吧。」

  既然王夫人都開口了,師昧自然是聽她話的,點了點頭,復又對墨燃說:「那你多保重。」

  「別擔心,我會常常給你寫信。」

  離別在即,師昧有些難過,但聽他這樣說,又忍不住笑:「你寫的字,也只有師尊看得懂。」

  提到楚晚寧,墨燃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蝕骨的仇恨散去了,愧疚仍在,好像傷疤在結痂,整顆心都是又疼又癢的。

  他就揣著這樣的心情,孤身一人,下了山去。

  「一、二、三……」

  他低著頭,一邊走,一邊在心裡默默地數。

  「一百一,一百二,一百三……」

  走到山腳下時,他忍不住回頭,向雲霧繚繞的死生之巔遙遙望去,綿延的石階近乎望不到邊,他喃喃道:「三千七百九十九。」

  他一路走,一路數下來。

  這是通往山門的台階數,那一天,楚晚寧背著他爬過的台階數。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忘不掉楚晚寧的那一雙手了,冰冷的,滿是血跡的,殘損的。

  一個人向善或是行惡,其實往往並非他天性如此。每個人都像是一塊田地,有的人幸運,壟間撒落的是禾稻麥苗,到了秋天,五穀豐登,稻香麥浪,一切都是好的,都是令人稱道的。

  但還有的田地,沒有那麼好的運道。泥土之間種下的是罌粟花的籽兒,春風吹過,生出極樂的罪惡來,漫天遍野都是金紅色的污血。人們怨憎它,唾罵它,恐懼它,又都在它的腥臊裡醉生夢死,腐朽成渣。

  到最後,義士仁人會糾集起來,一把火投入田中,扭曲升騰的焦煙裡,他們說他是業孽的溫床,說他是厲鬼惡魔,說他吃人不吐骨頭,說他該死,沒有良心。

  他在火中痛苦地抽搐,呻/吟,罌粟花迅速蜷曲,化為焦臭的泥土。

  可他也曾是一塊良田啊,也曾渴望甘霖與陽光。

  是誰投下了第一粒黑暗的種子,後來罪惡成災,一發不可收拾。

  這一塊田,溫良過,燦爛過,點了火,成了灰。

  拋荒了。

  再也沒有人要了,他是一塊廢棄的舊地。

  所以他從沒有想過,還會有一個人來到他的人生裡,再給他一次翻土犁耕,從頭再來的機會。

  楚晚寧。

  他要與他五年後才能相見,今天是五年裡的第一天。

  他忽然發覺自己竟然已經開始想念楚晚寧的臉,嚴厲的,氣惱的,溫柔的,莊重的,正直的。

  墨燃緩緩閉上眼睛。

  他在細細地回想前世今生,多少往事風吹雪散,他逐漸意識到,原來鬼界天裂這件事,竟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個分水嶺。

  前世他深愛一個人。

  後來,那個人捐了性命,而他入了地獄。

  這輩子,有另一個人愛護他。

  後來,那個人捐了性命,渡他回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