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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師尊已婚

  「走走走。」墨燃應著,忽然想到什麼,面露憂色,「師尊,我殺了這麼多陰兵,鬼界恐怕要和我們玩完兒。」

  「無妨。」楚晚寧說,「方纔那個招式並不會令對手魂飛魄散。他們只是靈魂被震碎了,過個幾日自己又會聚起來。」

  墨燃聞言仔細再看,果然看見焦灼餘燼中有點點魂靈碎光在飄浮湧動,像是螢火蟲一般。未及多瞧,楚晚寧已經拉過他,說:「跑。」

  斷壁殘垣後是更為暴怒的一群兵卒狼奔豕突,楚晚寧和墨燃在碧瓦飛甍上疾行,墨燃邊跑邊問:「師尊,既然他們不會死,就得罪不了鬼界,為何不讓我多灌些靈力把他們都擊退了?」

  楚晚寧冷言道:「你再試試方纔那招。」

  墨燃雖不知他為何這樣說,但還是照著試了一下。豈料這次揮出去的,卻只是一小簇煙火,見鬼似乎很是疲憊,哪裡還有方才吞日月鎮山河的氣勢。

  「所灌靈力越多,所需休整越長。」楚晚寧道,「過猶不及。可記得了?」

  「記得了。」

  頓了頓,墨燃又說。

  「師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猜我想到了什麼?」

  「什麼?」

  「我想到在桃源幻境裡,你也是這麼教我使籐鞭的。那時候你特別矮。」墨燃咧嘴笑了起來,拿手比劃一下,「連我腰都不到。」

  楚晚寧聞言,陡然被絆了一下。

  「小心!」

  「滾開。」要是還活著,楚晚寧的耳根就該紅了,他惱羞成怒地,「你就那麼點出息,與夏司逆比身高,怎麼不和我比?」

  墨燃笑笑,他不和他比,如今自己雖拔高了身段,不再像彩蝶鎮時明顯不若師尊高挑,但也不過是平起平坐而已。

  他餘光瞥著師尊,暗暗記下一筆,心道再過幾年等自己這具軀體徹底發身完成,一定要再把拉著楚晚寧好好比較比較。

  這邊踏仙帝君打著小算盤,那邊晚夜玉衡心情複雜。

  他雖多半猜到墨燃已經清楚自己就是夏司逆的事情,但親耳聽他這麼說,還是覺得大跌顏面,臉沒地方擱。

  畢竟……他可是脆生生地仰著頭喊過墨燃「師哥」啊。

  越想越尷尬,越想越氣憤,楚晚寧跑得更快了,把墨燃甩在後頭。

  墨燃知他心思,也不急著追,只留著半步之遙,牢牢跟在他後頭。他們迎著呼嘯的夜風奔逃,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個男人,紅衣欺血,如墮楓流霞,衣袍上金蝶繡得栩栩如生,隨著袍擺愈發溢彩流光。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絲苦澀又甜蜜的饜足。

  這一刻他是感恩的,他還能見到楚晚寧,還能像往日一樣受楚晚寧的指教。

  再過幾年,要是順遂,他還能低下半個頭,笑瞇瞇地氣楚晚寧:「徒兒與師尊比比身高,徒兒乖乖站著,師尊可以墊腳。」

  他心裡很暖很熱的,只想,上蒼真的待他不薄。

  並不是每個人犯了錯,都能有過從頭再來的機會,也並不是每個人受了傷痛,都能去包容去原諒。

  他的師尊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他竟花了這麼久才知道。

  又驅了兩撥追兵,行宮入口正門咫尺在望。

  往後看一眼,那些兵卒都被甩的很遠,已經追不上他們了。墨燃稍微鬆了口氣,然後這一口氣還沒松到底,就聽得前面忽劈一道驚雷。

  雷火之中,出現一張巨大肩輿,肩輿下跪著八個肌肉糾結的勇夫,穩穩扛著。一位裹著白色獸裘,披散長髮,舉止慵懶的微胖男子躺在上頭,左右各摟著個美人,一個在給他捶肩,一個在餵他櫻桃果兒。

  這大腹便便的男子雖是魂魄,但已修成肉身,因此果子竟是和活人一般吃下,並不只是穿過去嘗個味兒。

  男子舔了舔嘴唇,掐住那美人的下巴,膩乎乎地親了一口,這才掀起眼簾,不緊不慢地看了楚晚寧和墨燃一眼,嗤笑道。

  「這可真是不妙。本王相中的寶貝兒,竟有不識相的來搶了。」

  他說著,悠然道。

  「小仙君,是誰給你的膽色呢?」

  楚晚寧臉色鐵青,神情極其難看。

  他居然當著墨燃的面,被這麼一個油膩膩的淫鬼叫了「寶貝」……若是他法力尚在,天問恐怕已經將這混賬絞成碎渣兒了。

  墨燃臉色也不好看,但知自己如今修為,尚不足以在保護楚晚寧的同時與鬼王交手,因此只能言談。

  他上前一步,抱拳道:「王爺,對不住,毀了你宮捨屋瓦那麼多間,但這個人,我是要帶走的。」

  「哦喲,你說帶走就帶走啦?」四鬼王笑道,「你瞧他身上穿的那是什麼?我教你個乖,那個呢,叫做冥婚之袍,換句話說,就是咱們鬼界的吉服。他穿了我的吉服,就是我手下的鬼了,他是邁不出行宮之門的,不信你試試。」

  頓了頓,補上一句:「你若是強帶他出門,只怕在行宮口就會被這喜袍上的靈力粉碎魂靈,可要想清楚了哦。」

  墨燃這才陡然明白為何容九說大家在正殿內都是被綁縛著的,而楚晚寧卻沒有。原來他身上這件紅衣……

  捏指成拳,墨燃道:「我要帶他走,自然是不能讓王爺吃虧。王爺想要什麼,我盡力奉上。」

  「本王只想要美人。而且最近啊,溫柔乖順的食膩了,本王還偏偏就喜歡你旁邊這種,冰冰冷不愛搭理人的,這才有滋味。」

  「……」

  看墨燃和楚晚寧如此顏色,四鬼王也覺得有趣兒,慢條斯理地坐起來,說道:「不過,說句實話,本王在地府待了這麼許多年,第一次瞧見有人會闖進我行宮裡頭撒野。倒是有些意思,能好奇問一句嗎,你是他什麼人?」

  墨燃道:「他是我師尊。」

  「師尊而已嘛。」鬼王一攤手,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要死要活的關係。」

  墨燃道:「……他又不喜歡你,你強留又有什麼用。」

  鬼王懶懶擺手:「幼稚,喜歡不喜歡的,哪有那麼重要。本王瞧中的是他的皮肉,又不想要他的心。」

  「……」

  「再者說了。」鬼王笑吟吟道,「他不喜歡我,難道喜歡你嗎?他要是你的結髮之人,我倒還真沒了興趣。本王雖愛美人,卻還真不愛那喝了交杯合倉的。可惜啊,他不過是你的師尊而已。」

  這番話,墨燃聽了先是一愣,而後忽然笑了。

  「王爺可是說認真的?」

  「本王堂堂地府第四層之主,騙你個小鬼做什麼。」

  「那我多問一句,師尊若早有婚許,再穿上王爺這件吉服,可還有效用?」

  「自然是沒用的,本王從來不喜玩弄人·夫·人·妻。」四鬼王皺皺眉,「不過你問這個做什麼?你師尊成家了?」

  楚晚寧要臉,說道:「沒成。」

  墨燃不要臉,說道:「成了。」

  四鬼王:「……」

  未及楚晚寧再多言,墨燃忽然拽過他的手,拉著他就往正門處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對四鬼王道:「王爺,你別理他,我師尊記性不好。你看你剛剛說了,他要是成了親,這吉服就不會作效。咱們不磨嘴皮子,我自帶他出去,若是順利走出,便請王爺放我們一條生路,若是我說謊,則是生死不怨。」

  楚晚寧道:「墨燃——你瘋了?當初在彩蝶鎮,不過是逢場作戲,根本不會算——」

  「怎麼不會算。」墨燃毅然決然,倒是很篤定,「酒也喝了,頭也磕了,上有高堂下有后土,怎麼就不算了。」

  「墨燃……!」

  鬼王在地府百年千年如一日,待得著實有些膩味,忽然見到這樣的爭執,覺得十分好笑,坐下來托著腮倒也瞧得起勁。他拍拍旁邊那美人的大腿,讓她再喂自己吃顆果脯,邊嚼邊道:「成啊,你們走啊。要是順順當當走出去了,我便不攔你們。若是死了,也是自找的。」

  墨燃道:「多謝。」

  行宮正門布著一層閃動著淡淡紫光的結界。顯是困頓鬼魂用的。楚晚寧離得那結界越近,便越是不情願。那種半吊子的冥婚,怎可能會作數……

  可墨燃卻在這時靠近他,低聲與他說了句:「師尊莫要擔心,你我婚契,定是奏效的。」

  「如何就作效了?!」

  「你聽我一次。這件事,我心裡有數。」他說著,反手扣緊了楚晚寧的手指,掌心裡有細汗。

  「若是萬分不幸,我也陪著師尊。」

  楚晚寧渾身一震,睜大了鳳眼,愕然瞧著他,好像從來沒有瞧清過眼前這個人。

  墨燃衝他展顏而笑,梨渦融融:「我欠師尊好多,這一回,不會再留師尊獨身。」

  「……」楚晚寧沉默良久,低聲道,「何必。」

  「那師尊呢?又是何必。」

  楚晚寧垂睫,而後輕輕歎息一聲,終是不再推卻。二人攜手站在紫電流竄的結界當口,身後是閒坐著看熱鬧的魑魅魍魎。

  「走嗎?」

  「走。」

  不知是誰先扣緊了誰的手,那麼用力,冰冷的疊著滾燙的,汗濕的裹著乾燥的,蒼白的貼著麥色的。

  天火在奔騰,雷電在嘶吼。

  那結界彷彿巨大的洪流與瀑布,他們幾乎是同時邁入,電光火石撲殺而下,氣吞山河勢如破竹,彷彿下一秒就要將這兩個膽敢踏出生死門的人撕碎,劈成片,燒成灰。

  那雷火爆出灼目光華,耀眼到近乎成了白色。

  眼見著就要劈落在二人身上,墨燃雖在此之前,心中想的一直都是從今往後要敬師愛師,不可再忤逆,更不能存有旖念玷污師尊。

  可是在這存亡未知的瞬間,他猛地扭頭,忽然就很想再看看楚晚寧的臉。

  卻發現,結界形成的湍流密雨中,楚晚寧竟也在望著自己。

  那雙鳳眼曾經凌厲、決絕、痛惜、憎惡、隱忍……而這一刻卻好像有萬事將熄時的寧靜。

  還有,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

  還有深情。

  墨燃從未看過楚晚寧這樣的眼,他的腦袋嗡的一聲轟鳴作響,感到城堞樓宇皆在坍塌,他的胸腔中忽然有一股熱烈的愛意,頂開堅實灰黑的岩層,破土而出。他甚至沒能來得及思考那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只覺得心是滾燙的,血是沸騰的。

  雷鳴電閃間,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將楚晚寧緊緊擁在懷中。

  狂亂的心跳撞上顫抖的魂靈。

  胸膛撞上胸膛。

  他在下鬼界之前,其實也並沒有過要與楚晚寧一起死這種念頭,他一直覺得自己愛的人是師昧,要同生共死,也只會是和師昧。

  可是當死劫真的降下。

  他便不由多思地,將他摟在了懷裡,似乎想要將對方的血肉揉進自己的血肉裡,將他的魂靈藏進自己的魂靈裡。

  楚晚寧。

  我陪著你。

  我……

  「哎呀,沒想到還真是對苦命鴛鴦。」耳邊忽然傳來悠悠然的戲謔聲響,「本王竟抓錯了鬼?這位仙君,居然真是已婚許拜堂過的有主之魂了?」

  墨燃倏忽睜眼。

  那本該將他們撕碎的雷電竟不知何時化成了千朵萬朵蒲公英,繞在他們身周輕舞飛揚,飄颻回雪。

  四鬼王笑吟吟地站了起來,在離宮門不遠處站定,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手:「無聊幾百年,今日倒是看了一齣好戲。」

  楚晚寧:「……」

  墨燃還未回神,腦袋仍是昏沉的,看看四鬼王,又扭頭去看懷裡的人。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抱著師尊實在不像話,便倉皇收了手。楚晚寧也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他側過臉,面上不知是怎樣神情。

  過了一會兒,整頓衣冠,一語不發地立在旁邊。

  墨燃為了打破尷尬,抬頭問四鬼王:「如何,不曾誆騙王爺吧。」

  「不曾,不曾。」

  四鬼王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

  「一日復一日,多久沒有見過這般熱鬧了。好罷,就衝你們讓我看了一場好戲,自行去吧。本王美人那麼多,也不缺個已經成親了的魂魄。」

  墨燃立刻心下開朗,想道:這四王比曾經楚洵遇到的那個九王可坦蕩多了。雖說是個淫·魔,但好歹言出必行,有個王爺模樣。

  他這樣想,拉著楚晚寧就要走。

  豈料這時,天空中雲霧飄散,月光照在墨燃身上,不動聲色地,投下一道濃黑陰影。

  四王初時不曾反應,仍是笑吟吟的,因看著了一出難得熱鬧而自喜,他轉過身,示意旁邊的美人再餵給他一顆葡萄。

  美人的指尖剝開幽紫果皮,將鮮甜晶瑩的果肉遞到四王唇邊,四王正欲張嘴,猛地覺出不對,驀然回頭厲聲道:「站住!」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地面的陰影,目光一寸一寸抬起,最終落到了墨燃臉上。

  「……你看看,地上那是什麼?」

  墨燃垂眸,這才猛地發現自己腳下竟還殘存著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四王戲謔貪玩的神情一掃而空,他瞇起狹長的眼,那裡面閃爍著兀鷲撲食前的光澤。

  「你一具活人血肉,竟也能下得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