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 > 107.師尊的肖像 >

107.師尊的肖像

  書生一說就是兩個時辰,之乎者也孔孟曾朱,直把墨燃聽得頭暈眼花沉沉欲睡,偏還得做出一副興趣深濃的模樣,也是辛苦。

  對於裝聽課,墨燃頗有一套。

  初時先來一聲「哦?」,皺著眉頭,似乎不解、存疑。

  等對方講了一會兒了,再來一聲「哦……」,眉心稍展,彷彿略微得道,漸漸領會。

  最後記得一定要睜大眼睛,目光灼灼,一聲「哦~」必不可少,要的就是讓說話的人明白,自己是在他一番教導之後茅塞頓開,醍醐灌頂。

  三個「哦」,他沒在楚晚寧課上少用。

  可惜楚晚寧不吃這套,總是冷冷看著他,讓他閉嘴。

  可小書蟲哪裡受過這般禮待,講到後面,兩眼發光,雀躍不已,大有和墨燃相見恨晚之意,哪裡還有半點方纔的矜持高傲。

  「我明白了。」墨燃笑道,「聽你說完,再看這山水圖,才知道丹青可貴,千金不換。」

  小書蟲如果還是個活人,必然面紅耳赤,但他現在除了臉紅,別的興奮可是半點不差,他高興地手腳都不知道該如何放,只像個小孩似的笑著,瘦小的臉龐滿是光芒。

  墨燃第一次瞧見做鬼做的這麼開心的。

  差不多了,他起身,朝對方行了個禮,說道:「時候不早,我再四處轉轉,找個落腳處。先生明日若是有空,我再來尋你。」

  書生冷不防被叫了先生,更是喜形於色,半是惶恐半是極樂:「不不不,先生不敢當,我考了好多次,連個秀才都不得中,我……唉……」

  墨燃笑道:「品學高低,不在利祿功名,而在於心。」

  書生大為吃驚:「你,你竟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這是我師尊說的,拾人牙豐而已。」

  書生:「……拾人牙慧。」

  「是嗎?哈哈哈哈。」墨燃笑著撓撓頭,「又記錯了。」

  書生見時辰不早,今日想來也不會有人再來問畫了,便收拾筐篋褡褳,說道:「左右閒著無事,難得遇到個能說話的。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也講究酒逢知己千杯少,我看……」

  見他又開始酸溜溜掉書包,墨燃笑著截去他的話,道:「你是不是想說,我看天色不早,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去喝一杯?」

  「啊,對、對,小酌怡情,好不好?」

  「好。」墨燃點點頭,「先生付錢。」

  書生:「…………」

  油膩膩的小桌子上擺著一碟子花生米,零碎十來顆,兩盞小酒,侷促半杯滿。酒肆裡只亮一根燭,忐忑寒酸地燃燒著,尖嘴猴腮的老闆在櫃後擦一隻豁了口的碗。

  「地方是破了些。」書生顯得有些不安,「但我也沒收到過什麼紙錢,去過的統共就那麼幾家店,這家還過得去……」

  「挺好的。」墨燃拿起酒盞,仔細瞧了瞧,「鬼還吃東西?」

  「都是虛的,給祭品一樣。」書生咂吧了一口花生米,但花生卻並沒有消失,他說,「你看,就像這樣。嘗個味道。」

  墨燃不動聲色地把酒盞放下了,他可不是個死人,吃東西會露出破綻。

  書生酒過三旬,鬱鬱不得志的心境似乎好了些,和墨燃聊了一會兒,他問:「墨公子之前要小生幫忙畫一張人物,是意中人吧?」

  墨燃忙擺手:「不是不是,是我師尊。」

  「啊。」書生一愣,「我在陰間擺攤兒也有好多年了,見過要來索美人圖的,卻沒見過要我畫師尊的。你師尊待你很好?」

  墨燃心下慚愧,說道:「好,特別好。」

  「難怪。」書生點點頭,「畫他做什麼?」

  「尋人。」

  書生又「啊」了一聲,面露訝異:「他也在地府?」

  「嗯。」墨燃道,「我聽聞死去的人要在南柯鄉待上十年八年,我放心不下他,想尋到他,與他做個伴。」

  書生渾然不疑,甚至還有幾分感動,沉吟半晌,終是歎息道:「難得見桃李情深。好!墨公子,我就幫你這個忙!」說著就起身去開箱篋,取了畫具。

  墨燃大喜過望,連連與他道謝,又問了他名字姓氏,暗自記在心裡,想著重返陽間定要給這位窮苦兄弟多燒些金銀細軟。

  兩人你感懷,我激動,熱熱鬧鬧地鋪紙研墨。

  結果開工之後沒兩句,嗆了。

  「我師尊……他吧……」墨燃手握成拳,在膝上敲擊數下,還是沒敲出個所以然來,憋了半天,這言辭貧瘠的人最後憋出一句,「他總之是個美人,你畫吧。」

  書生瞪著他。

  墨燃:「畫呀。」

  「……怎麼個美法兒?」

  「這不是很簡單,就是美,往好看裡畫。」

  「我知道往好看裡畫,可是……算了算了,你說,他是什麼臉?」

  「什麼臉?」墨燃一愣,怔怔道,「……臉就是臉啊。」

  書生有些氣惱了:「瓜子杏仁木字鵝蛋,你倒是說一個啊?」

  「我不知道這些有的沒的,反正挺俊的。」

  書生:「…………」

  墨燃:「算了,你不知道就照我的臉畫,咱倆臉型差不了太多。」

  書生:「…………」

  然後是眼睛。

  「什麼眼睛?」

  見墨燃欲開口,忽的止住他,補充道。

  「別說眼睛就是眼睛。」

  墨燃擺手道:「我清楚你意思了,他眼睛長得吧……這個,怎麼說呢?又凶又……媚?又冷漠又溫柔。」

  書生把筆一摔,怒道:「我不畫了!你另請高明去!」

  「別啊!」墨燃忙拉住他,「其他人畫的沒你好。」

  書生忍了忍,瞪著他,但見墨燃滿臉真誠,便硬邦邦道:「那你好好說,我問什麼,你答什麼。」

  墨燃也委屈著,他心想自己剛才不也答得挺好嗎?不也是人家問什麼他答什麼嗎?但有事求人三分軟,於是只得乖巧地點點頭,可憐巴巴地抱緊自己懷裡的引魂燈。

  書生道:「還是眼睛。他是豹目?三白眼?杏眼?鳳眼?還是……」

  墨燃聽得發暈,搖頭道:「縫眼?那豈不是很小,不是的,他眼睛往上挑,我也不知道叫什麼,總之就是……呃,就是往上飛,還挺好看的……」

  「那就是鳳眼。」

  墨燃張張嘴,但見書生面色不悅,於是悻悻又閉嘴了:「行,你說縫眼就縫眼吧。」

  書生接著問:「鼻子是高是矮?」

  「高。」

  「嘴唇是薄是厚?」

  「薄。」

  「眉毛是濃是淡?」

  「濃。」

  「粗細?」

  「還好吧……眉毛我知道,應當是劍眉。」

  「好。」書生又添幾筆,再問,「臉上可有痣印?」

  墨燃偏著頭想了想,想著想著,臉卻紅了,囁嚅道:「有……」

  「在哪裡?」

  「左耳邊。」墨燃慢慢道,「小小一點,顏色挺淺的,然後……」

  然後親他這裡的時候,會額外敏感。

  書生挑挑眉:「然後?」

  「沒。」墨燃頭搖得像撥浪鼓,臉更紅了,「沒有然後。」

  書生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所幸光線黯淡,瞧不見他臉上血色。筆尖潤了潤墨,又問:「貫留裝束?」

  「他喜歡穿白衣服。束青玉冠,或是高馬尾。」墨燃想了想,補道,「有時也披著,披著的時候,特別……」

  「別再說好看了!」書生有些受不了。

  「嗯,那就俊俏吧。」

  書生:「…………」

  好不容易磨了半天,總算是畫完了。墨燃吹了吹墨,舉起來細看,覺得雖不如楚晚寧俊美,也不十分相似,但勉強湊合著能用,便笑道:「多謝先生。挺好的。」

  「我只差畫了潘安范蠡,西子貂蟬。」

  「哈哈哈。」墨燃樂了,說,「待我找到師尊,一定好好再謝你。」

  又陪著書生喝了些酒,聊了會兒天,待天色更暗,兩人於酒肆前分道揚鑣,墨燃揣著楚晚寧的肖像,據書生說,南柯鄉第五街有棟樓,叫做「順風樓」,專門給新來的孤魂野鬼打聽各種消息的。

  他準備去看看。

  順豐樓外紅招子幽幽飄擺,上頭繪著一個黑色蛇形圖騰。墨燃推門進去,見大廳內橫貫一張長櫃檯,櫃檯後頭坐了十來個穿著赭紅衣袍的鬼魅,俱戴著衝冠怒目的木漆面具,看不清真實容貌。這些面具鬼前頭,各自蜿蜒著長長的隊伍,都是些神色各異、別有所求的死人。

  樓宇頂端漂浮著幾百枝白色蠟燭,重重疊疊的燈影照著重重疊疊的亡人。鬼來鬼往,端的是忙碌非常。

  「小師傅,您能幫我查查看我弟弟在哪裡嗎?他叫張八一,姑蘇人,死的時候二十一歲……」

  「可有畫像?」

  「沒、沒有。」

  「沒有畫像也能找,費用需貴十倍。」

  「大哥——」

  面具人咳嗽一聲,聲音清脆。

  「啊,對不住,原來是大妹子。大妹子呀,是這樣的,俺死的時候,家裡頭那口子跟俺說她絕不會改嫁,但我總瞅著她跟俺弟弟眉來眼去很久咯,俺死也嚥不下這口氣,你能不能幫我查一下,看看她在陽間是真的規規矩矩守寡咧,還是跟俺弟弟好上咧!」

  「查陽間事,價目是這張,您先瞧著。」

  「叨擾了,小生上輩子喜歡過一位姑娘,但她千金貴體,瞧不上一個不及第的讀書人。小生膽小,也從未與她表露過心跡。後來她嫁人了,小生原也替她高興。誰料得她所托非人,竟是個已成了親的男人。……唉,後來發生變故,她……比小生先行一步。因此小生想查兩件事,第一便是這姑娘現在何處,第二便是……想知曉我二人下輩子的緣分……」

  「來生事,可查,但不收錢兩。需以來生壽命換取。至於姑娘身在何處,勞煩公子報上姓名,呈上肖像。」

  「哦,好、好。畫像是有的,在這裡。姑娘姓姚,單名一個蘭字……」

  每個櫃面前都是唧唧鬼語,身體都成腐爛了,執念卻還放不下。

  墨燃抱著燈,左顧右盼地走了一圈,發現問什麼的都有,順風樓的人或是收錢財,或是收陽壽。

  他沒有錢,若是讓他們收陽壽,又會被覺察出自己是個混入陰曹地府的未亡人。一時惴惴,也不由暗罵懷罪大師沒頭腦,不知道往自己兜裡提前塞些紙幣元寶。

  但看了看價目,打聽個人似乎並不算貴。墨燃把心一橫,跑回酒肆附近,好不容易追上了那書生。好說歹說借來些微薄銀兩,又回到順風樓。

  排了半天的隊,好不容易輪到他了。

  墨燃急著道:「我尋人。這是畫像。」

  他把楚晚寧的肖像交給對方,正欲接著往下說。豈料那人看了之後,竟是輕笑一聲,將畫卷一合,問道:「你尋他做什麼?」

  「啊?」墨燃一怔,「只看畫,你就知道他在哪裡了?」

  「是啊。不過你先告訴我,你尋他做什麼?」

  「他是我一個故人。」

  對方又瞥了他一眼,然後道:「你等一下。」而後俯了身去,和旁邊一個同僚低聲私語幾句。等他再轉回來時,語氣和善不少。

  「既然是楚先生的故人,錢兩就不收了。」那人起身,向他招了招手,「你隨我樓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