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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興安舊宅

  隋遠這幾年找了份穩定的工作,但性格改不了,還是那個冒冒失失的樣子,說回來就回來了,一聲招呼也不打就突然出現了。

  裴歡去門口迎他進來,笙笙抱著他的脖子,兩個人不知道路上說了什麼悄悄話,正一起笑。裴歡放心了,女兒跑過來又給她講路上看見的事,裴歡摸著她的小臉,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隋遠也過了三十歲了,可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還有工夫坐在門口逗孩子。

  裴歡氣得直想打他一頓,責問道:“你要接她為什麼不先和我說一聲?”

  隋遠離開沐城已經兩年,此前華先生做過手術之後需要定期複診,平時的例行檢查都有沐城的醫生,但隋遠畢竟是最瞭解他病情的人,為此,他每個季度還會固定回來給華先生做檢查。

  只不過這一次,隋遠卻突然提前來了。

  隋遠把孩子放下來,一臉無辜地說:“你怪我?是你家老狐狸非讓我這個月提前到的,說來了沐城先去接孩子,嚇得我以為孩子情況不好呢,這不是沒事嗎?笙笙的先心病比他好多了,養好之後就沒什麼大問題了。”

  “他什麼時候說的?”

  “好像清明之後那幾天吧,哎喲,華先生好不容易親自主動給我打一個電話,還神神秘秘的,不過我也不問,他不說的事,我問了也白問。”隋遠直撓頭,被裴歡緊張兮兮的態度搞得莫名其妙。

  他嘟囔著又說:“你們倆天天膩在一起,他說的事我以為你都知道啊,本來我訂好了昨天下午的飛機,過來的時間正好能幫你接笙笙放學,結果昨天我們那邊趕上大霧,晚了一天。”

  隋遠離開敬蘭會之後去了南邊,今年裴歡聽說他又去了葉城,最近一直住在那裡。他的工作不錯,是在醫學院裡做研究。這倒很適合他的性格,不需要考慮太多複雜的人際關係,只要踏踏實實地用腦子就好。

  他來了也不客氣,逕自往裡走,坐在廳裡的沙發上等下人倒茶,他上下看了看這房子,回頭問她:“他人呢?”

  裴歡正要給他解釋,結果隋遠沒看出家裡不對勁,完全沒顧上聽。

  他折騰了一路渴了,只顧著先灌水,剛把氣喘勻又想起什麼,打斷裴歡的話,把隨身帶來的恆溫箱遞給她說:“這是給老狐狸帶的藥,他術後恢復情況比較好,但藥還是要按時吃,這種國外的更安全,葉城那邊正好有渠道來了一批,我順便給你帶過來。”

  下人接過去收好,隋遠順口問華紹亭按時吃藥的情況,裴歡大概說了說,她盯著那一批藥欲言又止。

  老林拿來茶點給他,他一邊吃一邊看笙笙,又笑著和裴歡說:“這小祖宗可真不愧是華先生的女兒,我去學校找她,讓老師去叫她,說來人接她回家,結果她警惕起來怎麼都不肯出來,後來老師把我帶進班裡,她看見是我才放心跟我走。”

  裴歡坐在對面的沙發上,苦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哄她先上樓。笙笙看了看她,又看了一下隋遠,很快就走了。

  裴歡坐著半天都沒說話,隋遠看她一臉沒睡好的樣子,忽然覺出不對,又回頭打量老林,這下才覺得屋裡安靜得過分,人人表情都像藏著話。

  他逐漸明白過來:“是不是出事了?所以他讓我先把孩子接走?”

  千頭萬緒,裴歡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又給他泡了茶,她想著想著只覺得胸口堵得難受:“我現在才明白,我大哥從清明之後就知道要發生什麼,他早就安排好了現在的事,笙笙被你接走,如果我有危險,起碼能先回蘭坊避一避。不管沐城怎麼翻天覆地,我和孩子都是安全的。”

  其實,華紹亭並不清楚他離開之後會走幾天,他只是提前做好了準備。如果回來得早,那隋遠只是來給他檢查的;如果在外邊耽誤了,那隋遠也可以先來把笙笙帶走。隋遠是醫生,又是局外人,他去照顧笙笙暫時是最安全的方案。

  裴歡雙手抱住肩膀深深吸了口氣,聲音發抖,說:“他明知道這次有危險,竟然還和我說很快就回來。”

  隋遠也愣了,想了半天找了些話來安慰她:“他是什麼人物,既然心裡有數,就不會出亂子。”

  所有人都這麼來勸她,華先生何等手段,偏偏她最聽不得這種話,大聲道:“隋遠,他這條命是你親手救回來的,你不清楚嗎?他費了多大工夫才把敬蘭會從肩上卸下來,好不容易舒服了兩年,哪有力氣再出去冒險?”

  她幾乎帶著哭腔,這一句話說出來是真的有點受不了,側過臉不願意再多說。

  隋遠看不下去,坐到她身邊陪著她。

  過去在蘭坊,他們兩個人湊在一起可是遠近聞名的惹禍精。裴歡最愛幹的事就是捉弄隋遠,每天都想出花招來捉弄他,或者闖禍嫁禍給他,兩個人在華紹亭的海棠閣裡打打鬧鬧,一對冤家,也算是難得親近的朋友。

  只有他們倆能在那條暗流洶湧的街上毫無城府地活著,一起度過了青春年少。

  老林帶著下人去廚房,讓出空間讓他們說說話。裴歡蜷縮在沙發裡,抱著肩膀出神。

  隋遠拿起茶杯,精巧細緻,看著就像華紹亭的好東西,這麼小小一隻,還是元代釉裡紅獨杯,也不是凡品。他畢竟也跟了華紹亭那麼多年,到如今茶的好壞讓他聞一聞都清楚,於是他想著想著有點感慨,低聲嘟囔了一句:“老狐狸最愛喝開春第一出,下邊的人年年都是趕著時候給他送來。”

  裴歡心裡更難受,她總算不再發燒,就是鼻子還有些堵,她把紙巾抓過來擦,擦著擦著臉上也不知道是什麼流下來,一起抹掉了,眼角又乾巴巴地疼,最後她心煩意亂,胡亂地用紙捂著臉,深深吸氣。

  隋遠推推她,試圖緩和氣氛,問:“裴歡?”他把她拉過來,掰開她的手,說:“別哭,他最看不得你哭。”

  她倒也不是真的想哭,揉著鼻子只覺得難受,心裡苦,嘴裡都泛著苦。

  “我沒事,他離開的時候什麼也問不出來,還嫌店裡濕度太大,讓安排人過去除濕,我讓老林下午就去。”裴歡低著頭,“他總說我任性,可我這次真的不知道還能怎麼辦,明知道他隨口哄我的話,我也只能聽他的。隋遠,我一直有直覺,這次有人來找他,應該和上一代的事有關。”

  可她比華紹亭年輕太多,在她幼年的時候,她完全不記得敬蘭會曾經發生過什麼。

  她突然拉住隋遠問,隋遠這人心思單純,又根本藏不住什麼秘密,一個勁搖頭,顯然是真的不知道。

  她大概把這幾天發生的事都告訴了隋遠,對方的表情總算認真起來,忽然看了她一眼,說:“如果有人想逼華先生出面,應該先想辦法把你或者孩子劫走,為什麼要處心積慮帶走二小姐?”

  一個重度精神分裂的病人,能有什麼利用價值?這就是裴歡的疑問,困擾了她這麼多天,讓她死活想不出還能有什麼原因。

  隋遠欲言又止,最終看她眼睛都紅著還是沒忍住,和她分析:“我剛進蘭坊的時候也覺得有點不對,但我沒敢打聽。”他放低了聲音,和裴歡說,“二小姐私下裡一直很怕華先生,你還記不記得,她每次見他都不對勁,那種怕的程度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一定受過刺激,所以後來他才輕易就能把她逼瘋了。”

  裴熙之所以在成長過程中長期有心理問題,一直被解釋為她們雙親早年出事,讓做姐姐的留下了陰影。可如今隋遠這麼點明了,裴歡回想起過去她們和華紹亭相處的種種細枝末節,突然震驚地看著他。

  “你的意思是……”

  “這話我不該說,但你問我我就告訴你實話,我總覺得裴熙怕華先生還有別的原因,這原因我們都不知道,應該是更早的事,你想一想。你姐姐在二十年前都已經大了,肯定有什麼關鍵的變故,她知道而你不知道的,所以這一次對方的目標才是她。”

  裴歡完全不敢再往深了想,她嘴上說著不會的,卻發現事實確實如此,對方把裴熙帶走,也成功讓華紹亭離家。

  隋遠一口氣說完突然又有點後悔,裴歡的手上還有過去留下的傷疤,她選擇用寬恕原諒裴熙對她做過的一切,家人親情終究比什麼都重要,她也付出了無數代價,最終才能換回這個家,但隋遠這一席話卻毫無疑問再次顛覆了全部。

  “我只是隨口亂猜的,你別太認真,我不知道實情是什麼,只是聽你這麼說,我覺得有可能而已。”他有點急了,和她解釋,“不管過去有什麼秘密,都和你無關,華先生肯定也是這個意思。”

  這下倒好,她再也不用日夜掙扎,一顆心完完全全沉下去,是死是活無非都和他一起,人被逼到了死角,反而豁出去了。

  “我認他做哥哥那天起就注定了,不管發生什麼,這條路都是我自己選的,後果我也承受得起。”裴歡仰頭靠在沙發上,歎了口氣,口氣反倒輕鬆了,“你們說得對,華紹亭是什麼人,他這一路欠了太多恩怨,我和他想平平淡淡過日子都是妄想,其實我們心裡都清楚。”

  早晚是會出事的。這一天裴歡不是沒想過,從華紹亭以病逝為借口搬出蘭坊那天起,她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隋遠聽出她話裡淒愴,一時樓上樓下剛好沒人走動,整座房子燈光暗淡,所有的陽光都被阻隔在外,這屋子裡的幽靜分外應景,都跟著她丟了魂。

  這個家得來不易,每一分每一寸都按華紹亭的意願佈置,如今幾天找不到他,裴歡心裡發慌,有意無意過去撥弄他的香爐,好幾天沒人動,味道都淡了。

  她其實真的不想瞭解那些是非或恩怨,女人的念頭總是簡單到可笑,她單單純純就是想他,想到透不過氣。

  多想華紹亭如願平安回家,越這麼想,越不遂人願。

  裴歡不拿隋遠當外人,一邊清理香爐,一邊跟他說話,只像是閒聊:“以前沒有笙笙的時候,他還和我說,哪天死了乾脆把我也帶走,他的脾氣你也知道,就是怕他一走,那些恩怨都來找我,到時候他成了一個死人就護不住我了,他自大到這樣也不行。”她笑得聲音大了,真是佩服自己年輕時候那股傻氣,“我還跟他說好了,他要敢給我提前斷氣,我活著也沒意思,就隨他去。”

  只是後來他們為人父母,明知生路坎坷,卻仍想努力留下來。

  總要陪著笙笙看一看。

  裴歡想著自己當年那些話,真是年少輕狂。

  那會兒蘭坊的三小姐天不怕地不怕,一朵剛沾了露水的花,甘願為他而開,不為別人浪費半分顏色,那時候她哪知人世深淺,生生死死都是玩笑。

  如今的裴歡素著一張臉,穿了柔軟的米色家居服靜靜坐著,她仍然沒放棄那些囂張的稜角,卻也因為面對平和的生活,多了幾分從容的美。

  她知足,所以永遠不會被前路打垮。

  隋遠知道不用再多說什麼,他只告訴她一句話:“事到如今,華先生還信我,你也可以放心。”

  裴歡終於做出了決定,打起精神看向隋遠,說:“幫我照顧笙笙。”

  隋遠來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當天就要回去,就沒訂回程的機票,看現在沐城情況微妙,裴歡這裡又被人盯上,他們越早動身越好。於是裴歡幫他去查,訂了當天晚上的飛機,讓他先帶孩子回葉城。

  裴歡讓老林把晚飯提前,又去幫孩子收拾了一些東西,跟她簡單做了交代。

  笙笙看著好像一直比她冷靜,坐在餐桌邊,不吵不鬧地聽大家安排。

  隋遠趁裴歡去廚房的工夫,回頭示意笙笙湊過來,要和她說悄悄話,他問她:“幫我勸勸你媽媽,跟咱們一起去葉城散心吧,我帶你們去看跨江大橋,好不好?”

  笙笙搖頭,看著裴歡的背影說:“不行,媽媽要守在這裡,等爸爸回來。”

  隋遠歪頭看看她,這小祖宗畢竟是華紹亭的女兒,年紀不大,經過的事卻也不少。他以為她會黏著媽媽,一番哭鬧不肯跟他走,但是笙笙的反應讓人意外,他問她:“那你就不想爸爸嗎?”

  她低頭不說話,一口一口很乖地喝湯,好像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她猶豫了一會兒才又看著隋遠說:“爸爸跟我說過,他不在的時候,我必須保護好自己,不要讓媽媽為難。”

  她今天難得不挑食,把蔬菜湯都喝光了,裴歡很高興地表揚她,又去給她拿愛吃的糖果,準備放在帶走的包裡,一時餐桌邊只有隋遠和笙笙兩個人。

  小姑娘若有所思,想了想又抬頭看著隋遠,輕聲說:“爸爸還說,如果有一天,他和媽媽不能再陪我了,不是因為他們不愛我……恰恰相反,都是為了我。”她遺傳到了裴歡纖瘦的身材,還有一雙極漂亮的眼睛,她說話的時候有些低落,低下頭卻很認真地繼續告訴隋遠,“我懂的,他們都是為了保住我。”

  一個小孩子肯定想不出這樣的話,這話顯然是有人和她講的,分明是華先生的邏輯。隋遠聽著都能想到華紹亭告訴她這話時候的樣子,那副淡淡的口氣,好像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囑咐。

  都說華先生慣縱女兒,連裴歡都管不了,這孩子真真是他的掌上明珠,看他寵得沒了邊,可是直到這一刻,隋遠才明白他對孩子的苛刻。

  他不由替他們辛酸,想著想著又笑了,沒想到那隻老狐狸也有今天。

  可憐無邪一顆心,天真這東西注定和笙笙無緣,這是華先生的無可奈何,做他的女兒,是幸,也是最大的不幸。

  隋遠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又給笙笙夾了菜,只好陪她好好吃飯,這只是個剛剛才七歲的女孩。他心裡不忍,把她抱過來放在腿上,又努力想讓氣氛輕鬆一些,不要讓小孩子多想。

  可惜他自己都輕鬆不起來,平日裡心最寬的隋大夫對著笙笙這雙眼睛,竟也說不出話了。

  眼看這一天又要過去,隋遠帶笙笙坐晚班飛機離開了沐城。

  為了盡可能掩人耳目,裴歡不能親自去送。分開的時候,她在家門口抱著孩子,突然又不願意放手。

  老林從隋遠來了之後就一直恪守管家的本分,沒參與他們的任何談話,可到了這時候,他眼看裴歡心裡難以取捨,終究還是開了口:“夫人,笙笙的情況也和其他孩子不一樣,雖然手術成功,但現在這樣的時局,她年紀太小,萬一有事嚇到她,病情復發也不好。”

  華紹亭也是考慮過這一點,才讓隋遠大老遠來一趟。

  裴歡都明白,可是越明白心裡越沒底。現在逼她迫不得已送笙笙走,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可母女連心,這跟抽走她的魂沒什麼區別。

  笙笙親親她的臉,反倒是小姑娘細聲細氣地給她寬心,說:“我和隋叔叔玩兩天就回來。”

  裴歡比孩子多活的二十年真像白過了,她忍了又忍把難過都嚥回去,拍拍孩子站了起來。她看著隋遠,原本還有一堆話要說,忽然到了嘴邊都哽住了,也就剩最普通的一句:“我盡快去接她。”

  這孩子是他們的命,就這麼交到隋遠的手上了。

  隋遠拉著笙笙往外走,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回頭衝她笑道:“連她爹都信我,這點事你就放心吧。”

  沐城的機場在城東的近郊,如果再往東走一個小時,就是沐城更遠的郊縣。

  東邊零零散散還有幾座小鎮子,它們幾十年前屬於外省,但隨著城市市區規劃不斷外擴,雖然到那邊要走上幾個小時的路,如今也還歸了沐城的範圍。

  這些小鎮保留了原本的村落風貌,大多數繞著一條河,其中居住人口最少的就是興安鎮,只有它地勢一面靠山,卻不近水,風水算不上好。

  早年小鎮上只有一個大家族,逐代沒落,到了最後一代身上出了些不好的事,鎮上更顯蕭條。後來時代變遷,其餘的大部分居民生活條件逐漸好了,紛紛搬進了城裡,留下的都是族人的老宅院,半個世紀沒人動過。

  隋遠帶笙笙離開沐城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遠處的興安鎮更沒什麼燈光,只有一座百年老宅,燈火通明。

  這地方是一戶韓姓人家的祖宅,到現在除了潦倒破落的園子之外,什麼也沒剩下,斷壁殘垣的畫面頗為瘆人。

  原本二十年時間沒人出入,卻在這幾日突然來了後人。

  鎮上的年輕人也不清楚那地方出過什麼事,只不過聽過去的老人說,那宅子裡死過人,這麼不吉利的地方,輕易不會有人願意靠近。

  就和每個地方的傳說一樣,這座園子徹底成了興安鎮鬼故事最愛編排的地方,街頭巷尾說開了,講一段輕易就能唬住小孩子。

  誰也不知道,這幾天華紹亭就住在裡邊,由於園子太大,又幾十年沒人來照看,四處都不方便,好歹有四五間屋子完好如初,正好是他年輕時候養病住過的西邊。

  他記得這地方的名字——暄園,以最後一代女主人的名字命名。聽說過去大家都叫這個女主人暄姨,隔了那麼多年,大門口的牌匾印記都沒了,但好歹這些事這些人,還有人知道。

  “暄園這幾年真的荒了,你既然回來了,就去找點人好好收拾收拾。”華紹亭今天似乎不太舒服,下午睡了很久,天快黑的時候才醒,這會兒沒什麼事做。天色晚了,但他今天好像不打算去看裴熙,於是就有大把的工夫出來走一走。他站在長廊下,看著這院子裡的東西破敗不堪,能住的就他們那幾間屋子,便吩咐韓婼認真打掃。

  韓婼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但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他在廊下閒著無聊看月亮,她就站在院子裡的樹影裡。

  久沒人住的園子很快就荒了,花草樹木也沒好多少,樹枯了,剩半邊枝丫,花開敗了幾十年,池塘統統乾涸見底,蔓延出一叢雜草。

  她聽他這麼說,冷冰冰地開口道:“華紹亭,你是養尊處優過久了,真拿自己當主人了?”

  他並不生氣,看向她這邊,口氣平淡地對她說:“彼此彼此,你年輕時候也沒有不知好歹的毛病。”

  韓婼的聲音讓人聽起來有些難受,她的嗓子和聲帶明顯受過傷,雖然恢復到現在,能說話,也讓人聽著古怪。

  “不知好歹?”她低聲笑,聲音透著一股絕望,冷不丁在院子四周迴盪近乎淒厲。不知她背後那棵枯樹上落了什麼鳥,撲稜稜地直躥上了天,她點頭說:“我確實不知好歹,不然當年怎麼能信你!”

  他看了看她,忽然往樹下走過來,韓婼非常警惕地向後退開,一路避讓到長廊邊上的燈光之下,堅持跟他保持距離。

  他站定了,只覺得可笑,開口跟她說:“是你非要見我,現在我來了,你既然想報仇,還這麼怕我?”

  華紹亭看她的眼神無波無瀾,這幾天回到二十年前的暄園裡也沒見他動容,韓婼費盡心機,想從他身上找到一些正常人都會有的同理心,或者多年悔意,可惜他一點都沒有。

  他只多出一些惋惜,他可惜這園子七零八落,可惜枯了的池塘,可惜被蛀了的木頭窗欞,就是不可惜當年的她。

  她成了這副鬼樣子,用了兩年時間,經歷生不如死的恢復訓練才能走路說話,但是剛剛接觸外界,卻得知華先生病逝的消息。

  韓婼不信。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那個人的病情一向嚴重,早拖過了最佳治療年紀,又站在風口浪尖上一手控制著敬蘭會,幾番內鬥,他的病情加劇之後還不是說沒就沒了?但她還是不信。

  她不信華紹亭會死,他也不能死。他二十年前欠她一條命,怎麼能死在別人手裡?

  果然,她想得一點都沒錯。

  韓婼攥緊了手,越看他越激動,她盡可能壓抑著情緒,堅持跟他隔著兩三米遠,而他說話的聲音太輕,再退一些甚至都要聽不清他說什麼,但她一看見他的輪廓,還是克制不住,本能地想要避開。

  人都是會變的,年輕的時候華紹亭心思太重,看著也不像那個歲數的少年人。如今,跟過去比起來,他多了二十年風雨傍身,氣度更盛。

  華紹亭也懶得再往前走了,就這麼遙遙隔著一地斷壁殘瓦看她,只問一句:“你想要什麼?”

  “水晶洞。”她回答得乾淨利落,“水晶洞上欠了一條命,老會長親口承諾的,最後他把敬蘭會傳給你,那上一輩還不上的債,你來還。”

  “不用那麼麻煩。”他攤開手給她看,“這麼多天了,我人就在這裡,什麼也沒帶,你要報復現在就可以動手。”

  韓婼終於有了勢均力敵的憑借,氣急之下反倒笑了,說:“華紹亭,死對於你來說簡直太容易了,你不堅持吃藥,沒準再過幾天一口氣喘不上來就可以死了。”她隔著一地慘白月光,打量他的臉色,又說:“讓你這副樣子掙扎活著才是難事,我怎麼能便宜你?水晶洞上那條命,不需要你來償,我們玩得久一點……看看你的裴裴找不到你,能幹出點兒什麼?”

  他對這答案並不意外,一雙眼卻越發沉了,說:“你到今天還願意親自照顧阿熙,可裴裴是她親妹妹,當時年紀更小,只不過就是個孩子而已,她什麼地方惹過你?”

  裴歡就是他錐心的刺,一動變色,甚至也不屑於掩飾。

  韓婼盯著他這副樣子發了狠,好歹留了三分理智,說:“我要的結果很簡單,我找裴歡要那條命,留下你好好活著,我偏要看看傳說中的華先生,沒了她是不是也會生不如死?”

  華紹亭的笑意淡了,抬眼與她相對,兩個人的目光分毫不讓,直看得韓婼渾身發冷。

  她拚命把那些嫉妒怨恨還有不甘牢牢地撕碎嚥了下去,可是華紹亭一眼看過來,她還是什麼都藏不住。

  他明白她真正的心思,也清楚她為什麼一回來幾次試探非要拿裴歡開刀。二十年前明白,如今也明白,但是明白不代表他在乎,他不在乎的東西,一般都沒什麼好下場。

  華紹亭從來不和人客氣,乾淨利落告訴她:“韓婼,過去的事我體諒你無辜,既然你還能熬過來,想要水晶洞上那條命,合情合理,我不是不講規矩,所以我來了。”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到了燈光明亮的地方,她恰好能看清他的臉。

  前世今生,她做鬼也不想放過的人,結果現在卻隔了二十年的時光彼此相對。

  韓婼甚至不敢細看他如今的樣子,一時有點怔了,僵在原地。這一時半刻的光景讓人恍惚,她不相信彼此還活著,竟然都能熬過那些年的陰狠算計。直到華紹亭慢慢地走到她面前,韓婼才突然反應過來,再向後退已經來不及。

  他的手太涼,慢慢扶上她的肩,他看著她,壓著她的肩膀逼她面對著他,然後異常有耐心地說:“但是你不能碰她,知道嗎?如果裴裴有一點事,這次就絕不只是撞死你燒乾淨這麼簡單了。”

  韓婼怒極反笑,她渾身毀壞的皮膚緊繃到像要裂開,讓她又開始神經性地疼,只能抽搐著手指,瞪著他。

  她一直用力咬牙,咬了太久幾乎麻木,分不清咬破了什麼,一口腥鹹的味道,啞著嗓子提醒他道:“那座水晶洞就是憑證,你也知道這是規矩!”

  “規矩?”他輕飄飄地笑了,搖頭說,“你躺太久了,可能還不知道,時代變了,規矩也是人定的,如今有什麼規矩要看我的心情,也可能你惹我心情不好,我就改個規矩呢?”

  韓婼忍無可忍反手順著要從腰後拿槍,可華紹亭伸手的速度幾乎只在眨眼之間,迅速就按住了她。

  這一下韓婼胳膊被反擰著,姿勢極其古怪,咬著牙磨著血說:“華紹亭,你這麼有自信?萬一我改主意了呢?比如現在殺了你,再去找裴歡也一樣。”她被他攔腰按住胳膊,身體逐漸後仰,“你做過的事豬狗不如!我每分每秒都想殺了你!”

  華紹亭胳膊用力,於是她要仰過去的勢頭戛然而止,他也不收手,直接把她向著自己攔腰拉了過來。這姿勢瞬間變得有點微妙,韓婼像被點著了一樣死命地掙扎,他也沒想做什麼,就只是扣著她的手低聲笑。

  韓婼非常討厭別人碰自己,尤其在燒傷之後,何況她看不穿他那雙陰晴不定的眼。這男人是條可怕的毒蛇,週身太危險,決不能和他有任何接觸,否則沒人能鬥得過他。她心裡清楚得很,發了瘋一樣推開他,結果自己踉蹌著差點摔了,直接撞到花壇的邊緣,牽扯到腰側的傷口,疼得直不起腰。

  華紹亭也不再浪費力氣,他收手站著,這下無端端又成了居高臨下的人。他在原地繞著看了看,打量韓婼蜷縮著痛到痙攣的樣子,對她說:“我說過了,因為你怕我。”

  他說完興趣索然,抬眼看看四周,看見了一條通往後院的入口。於是剛才這一切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他好像本來就想出來逛一圈的,饒有興致看著遠處,打算走開了。

  兩個人交錯而過的時候,華紹亭的手剛好碰著韓婼的頭頂,他停下來,順手輕輕撫了撫,就像習慣性地安慰一條狗。

  他說:“再活一回不容易,這次聰明一點,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韓婼氣急敗壞發了瘋,撿起槍,可惜她這燒燬的身體痙攣起來根本控制不住槍口,明知要放空還是失去了理智,遠處的人就像沒聽見一樣,不躲不避,頭也不回地走了。

  興安鎮很久沒有這麼特殊的夜晚,向來僻靜的小鎮亂哄哄地有人開了槍。偌大一座暄園,好久沒這麼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