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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九章】西苑(上)

  今年天氣多變,十月底的沐城還有雨。

  整個星期都是陰天,到華先生生日這一天,終於見了太陽。

  華紹亭這幾年不愛過生日,每年都要等到下邊的人反反覆覆來問,他才請人辦。

  今年也是,拖到最後也不想弄什麼花樣,只是吃頓飯就算了。

  陳峰已經出院了,但他從走進前廳開始就一直讓陳嶼扶著,好像那一槍再也好不了。

  華先生只請了在沐城的幾個堂主,加上蘭坊這條街上住著的親信,不到二十個人。男人們坐在一起不外乎喝酒,可華先生不喝酒,於是大家只能按慣例帶著賀禮過來陪他說幾句場面話。到最後,下邊的人鬧成一團,氣氛高漲,而華先生一個人遙遙坐在主位上。

  那張椅子龍鳳紋路,幾百年的老料,顏色暗沉,上邊披著整整一塊白貂,華先生就坐在上邊不說話,他喝一口茶,潤得唇色鮮艷,人卻冷清。

  顧琳看著下邊那幾個傢伙不懂事心裡就來氣,想讓他們都過來,但今年誰都知道三小姐不來生日宴,華先生心裡沒好氣,誰敢走錯一步,下場就和中秋時的阿七一樣,所以大家都在裝傻。

  滿場只有隋遠心寬,他原本和陳嶼開玩笑,非要賭黑子什麼時候冬眠。說著說著把其餘幾個兄弟的饞蟲勾出來,陳嶼就把自己帶的料子拿出來,圍在一起要賭料,眼看越說越大,華先生似乎也覺得不錯,走過來看他們品頭論足。

  陳嶼讓先生來押,他掃了幾眼笑了,但不說話,大家開始起哄。

  熱熱鬧鬧的時候,顧琳突然端了一杯酒,就站在主位旁邊,伴著華紹亭那張華麗的椅子。

  大堂主一開口,大家都靜了。

  她只看向一個人,「華先生……」

  華紹亭的手拍在那塊石頭上,搶在她前邊問:「你今天還沒送東西,我等著呢。」

  大家心領神會,「大堂主最細心,肯定送先生喜歡的。」

  隋遠突然變了臉色,他向顧琳走過去,可是她已經仰頭把那杯酒直接干了,她捏著空蕩蕩的酒杯笑著說:「我送的禮,估計先生看不上。」

  「顧琳,你還記得我那天說過的話嗎」華紹亭低著頭正仔仔細細看那塊石頭,突然問出這麼一句,全場鴉雀無聲。

  隋遠一把拉住顧琳。

  大家都在看,顧琳臉上發燒,不知道是酒灌得太急還是別的什麼,她腦子裡全是那個女人說的話。

  裴歡告訴過她,不要怕華紹亭。從那天之後顧琳就想賭一口氣,她想知道,裴歡到底憑什麼。

  她也能做到不怕他。

  她看到過華紹亭對裴歡像對其他女人一樣,不讓她有一丁點可能懷孕,所以顧琳覺得……也許那個女人只是陪他太久了,久到成為他的習慣,就像他喜歡點香一樣。

  一個人陪在身邊的東西丟了,總會耿耿於懷一陣子。

  裴歡也未必那麼重要。

  顧琳胸口那團火隨著酒氣衝上來,她靜靜地看著他說:「華先生,顧琳的禮物就是一句真心話。從今往後……我願意陪著先生一輩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誰也沒想到她敢當著這麼多人表白。

  華紹亭依舊在看那塊料子,他慢慢拿在手上玩,過了一會兒和邊上的人說,「你去打光看看幾分水……要我說,這塊還是別開了。」

  他說著伸手把料子還給陳嶼,陳嶼被顧琳那句話震住了,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華先生還在和他說石頭的事,趕緊答應一句。

  顧琳就直直地對著華紹亭,一點也不掩飾。

  華紹亭卻不看她,他和其他人笑笑說:「你們接著喝吧。」

  「華先生!」

  隋遠攔不住顧琳,他眼看華紹亭側過臉,那雙眼已經沉下來。

  顧琳眼睛紅了,兩人隔著長長的桌子,她想走到華紹亭這邊來,胳膊卻被隋遠拉住,她回身就急了,「你放開!」

  隋遠死抓著她不放,華紹亭微微勾起嘴角的樣子讓人從頭冷到腳。隋遠把顧琳拉到自己身後,說:「你要罰她什麼……我替她領了。」

  華紹亭走過去,人靠在椅背上站著,手指順皮毛紋路一路向下,顧琳已經開始往後退,一步一步,她竟被他的目光逼得無地自容。

  他唇色重,喝了熱茶之後臉色好了一點,可這樣側著臉漫不經心的樣子,讓人心裡發冷。

  他說:「顧琳,我跟你說過,一個人想要,並不等於他能要。」

  「……我不想讓自己後悔。」

  「但你壞了規矩。」

  隋遠擋住顧琳,搶過他的話:「大堂主今天喝多了,說的都是胡話。」華紹亭那雙眼突然落在他身上,隋遠頓了頓,堅定地說:「我知道敬蘭會講規矩,你要罰什麼,我來替她。」

  大家心裡稍稍鬆了口氣,好歹隋遠是華先生的私人醫生,這麼多年隋遠功不可沒,華先生肯定會給他面子。

  「那好。」華紹亭又低下頭,黑子慢慢從他袖口探出頭來,順著他的手爬到衣服之外,繞在他腕子上,華紹亭輕聲說:「陳嶼,你過來。」

  「華先生……」

  「既然是隋遠替她領,按規矩來。」

  顧琳原本已經徹底絕望,此刻聽他這麼說,意識到他這是真的怒了。她一把推開隋遠說:「他只是個大夫,哪受得了……是我錯了,我癡心妄想……先生罰我吧,這和隋遠無關。」

  華紹亭連看也不看她,淡淡地說:「陳嶼打。」

  兩側已經有人過去,拖著隋遠拉到牆邊,一左一右把他架住。

  陳嶼嚇得脫口就喊:「華先生!隋遠不像我們……他受不了的。何況他救過先生……」

  華紹亭腕上那條黑曼巴忽然吐出信子,聲音嘶嘶地帶著劇毒。陳嶼後退一步渾身發抖,立刻閉嘴,他掙扎著看向大哥陳峰,可陳峰捂著受傷的地方低頭不說話。

  全場人倒抽一口氣,盯著那條毒蛇。

  這就是華先生。

  就算隋遠救過他的命,只是個醫生,他也要罰,半點情面都沒有。

  何況他是讓陳嶼來,陳峰剛出事還沒好,他弟弟又被華先生拿來殺雞儆猴。

  「打。」

  陳嶼咬牙上前去打,隋遠很快臉上都是血,顧琳拼了命要過去攔,卻被人拉開了。她撲倒在華紹亭面前,「我知道錯了,饒了他吧!先生罰我什麼都行,只要放了隋遠……他救過先生啊……」

  她終於流出眼淚,聲嘶力竭。

  華紹亭安撫著黑子,一直沉默。陳嶼替他教訓別人,自己卻怕得渾身冷汗,他輕聲問:「華先生……打到什麼時候」

  「打到大堂主知道害怕為止。」

  顧琳幾乎瘋了,她不敢回頭看隋遠,跪在華紹亭面前不停說:「華先生,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華紹亭站著,而她跪在地上,卑微地淚流滿面,像跪拜她的神。

  他的手指撫上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訴她:「顧琳,怕我的人,都是聰明人。」

  她拚命點頭,他終於笑了,溫柔地說:「好了,別哭了。」

  顧琳像見到恐怖的妖,在他手下劇烈顫抖,忽然崩潰地抓緊他的袖口,啞著聲音說:「華先生,我求你了……」

  華紹亭手下一頓,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也有人哭著求過他。

  他歎了一口氣,轉身走出前廳。

  陳嶼如釋重負,趕緊停手讓人放開隋遠,顧琳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和陳嶼一起把受傷的人送回後邊,叫人包紮。

  舊式的老房子,華紹亭從前廳後門走,走廊裡掛著厚重的暗紅色落地紗。他揉了揉眉心,伸手推門回去,門外卻站著一個人。

  昔日海棠,人如故。

  燈光太亮,恍惚之間,好像還是六年前。

  華紹亭看著她笑了:「裴裴,你還是記著今天的。」

  裴歡把手裡的盒子遞給他:「你過生日,我總要回來看看。」

  他手裡接過禮物,並不重,他不打開看,只等她的話。

  裴歡終於問:「姐姐在什麼地方」

  「我說過,和蔣維成離婚。」

  「裴熙被報失蹤六年,現在我有線索找到她,可以讓警方介入,對敬蘭會也沒好處。」

  華紹亭並不意外,「蔣維成告訴你的吧讓他去試試,我能讓她活著,也就能讓她……真的失蹤。」

  裴歡盯著他,華紹亭總有雙望不穿的眼。事已至此,半句都嫌多。她慢慢後退,「大哥,保重。」

  她走出幾步,華紹亭沒挽留。她回頭看到他站在一片晦暗不明的光影重疊之中,一股酸澀衝上來,眼眶發熱。

  不知道是誰先老去,總想當年。

  人間歡樂難長久,曾經濡沫,今日如冰。

  那年她還小,到他書房亂翻他收藏的手抄本,看到一句:「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當時她不知道什麼意思,華紹亭卻收拾好書架告訴她,有些東西看不懂才好。

  她一直以為華紹亭能幫她擔負這人世所有苦難,可是到最後她才發現,他就是她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