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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她是他的命

  「華先生,家宴已經安排好,這幾天大家陸續都到了。只差南邊的阿七,那邊刮颱風,航班取消了,說中秋那天肯定到。」顧琳說完就坐在那人身邊。

  這院子裡因為有兩棵海棠樹,所以都叫這裡海棠閣。如今樹上葉子黃了,落了一地,顧琳讓人打掃乾淨,把籐椅搬出來,讓華先生在院子裡歇著。

  這個「傳說中」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看書,手邊點了香爐,沉水級的文萊沉香料,埋炭空熏,淡淡出了味道,讓整個院子都安靜下來。

  他就是華先生,三十幾歲的男人正該是好時候。可惜他身體不太好,最近也很少走動。

  沐城裡人人都聽說過華先生,他是敬蘭會的主人,他收古董,也做木頭香油的生意,可實際上,敬蘭會已經是黑道霸主,自然大家也都知道他並非什麼好人。這男人狠,十六歲混出來,到如今贏得了老狐狸的名聲,政商兩界,他手裡握的東西太多……哪日皺皺眉,沐城就能死掉一半。

  各種消息很多,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也很多。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這狐狸一樣可怕的男人,是個藥罐子。

  華先生身體不好,而且人也很懶,他這幾年連女人也不養了,唯一的嗜好就是玩香。今天也一樣,他穿一件白色的唐裝上衣,看了一會兒書,忽然轉向顧琳。他那雙眼睛盯著她,竟讓她不由自主就站了起來。

  顧琳跟了華先生這麼多年,還是不習慣他的目光,他看人太直接,不動聲色,卻像帶了刃,非要從你心裡刮出點什麼才罷休。

  顧琳低頭站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華先生撐起身來活動手腳,他把手上盤的珠子遞給她放好,沉聲問:「第幾年了」

  顧琳盯著自己的腳尖,答他:「第六年了。」

  華先生沉默,似乎有點感慨,盯著顧琳又看了看,笑了,「是啊,你跟著我六年了,如今……十八了」

  她心裡一熱,點頭。

  「十八,裴裴當年也是十八。」華先生的笑漸漸冷下來,他時常問顧琳,幾年了她每次都安安靜靜回答他,似乎他對她跟了幾年十分在意。

  顧琳不知道原因,卻自知這數字對他而言是特別的。那麼顧琳對華先生,也應該是特別的。

  可今天,顧琳第一次聽見他提起別人的名字,裴裴

  好在顧琳六年時間沒白費,學會了華先生的沉穩,就算有疑問也知道掩飾。

  華先生心情不錯,順了順氣,拉著她的手,上下看看她,又離遠了一些看,然後他搖頭說:「可你比她好,裴裴那個時候可鬧了。」

  「華先生……」

  「沒事。對了,今年家宴開放,不用叫人查身份了。」

  顧琳驚訝地看他,家宴是敬蘭會各地堂主一年一度的聚會,選在中秋這天舉行,也是道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因此,敬蘭會往年都高度戒備,怎麼可能不去查,讓人隨隨便便出入蘭坊

  「怎麼了」華先生低頭輕輕嗅嗅香氣,看顧琳欲言又止,掃了她一眼。顧琳立刻知道這是命令,她把疑問嚥回去,低聲說,「是。」

  蘭坊原本是條街,建國以後這條街的地皮被人全部買下來,建了堂子,漸漸發展成一個組織,都叫它敬蘭會。

  如今敬蘭會已經傳了五六代,這二十年在華先生的手上風生水起,遍佈全國都有分堂,兩年前,沐城這裡大堂主的位子,被主人華先生安排給了顧琳。當年的顧琳還是小丫頭,她自小無父無母,流落街頭混幫派,早熟的經歷催使她做起決斷來十分狠戾,遠超成年人,華先生看上了這一點,隨身帶著她,到如今,他身邊的一切都靠顧琳照顧。

  顧琳走出去吩咐,今年家宴不查來人身份。這決定沒人敢反駁,現在她說話就是華先生說話。

  她安排好一切,再回到海棠閣的時候,院子裡的男人剛喝完藥,滿院子藥香。

  最最傳統的中藥,熏香爐,籐椅,古式院落,這方屋簷下的男人安安靜靜,輪廓模糊,和傳言裡的他,毫無關係。

  畢竟都是人,喜怒哀樂,生老病死,一個也逃不了。

  顧琳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生出感慨,她有些悵然,走過去替華先生收拾藥腕,冷不丁卻被他捏住了手腕。

  華先生那瘦長蒼白的手指順著她的袖口往裡探,一路冰冰涼涼。

  顧琳第一個念頭是,他的手還是很涼,明明剛拿過溫熱的藥碗,也沒能捂熱。

  她大著膽子看他,那雙眼睛裡有她沒見過的光,像前幾夜透過海棠樹一點一點滲下來的雨水,涼而靜。

  華先生才三十六歲,容顏未褪,心卻已經這麼老。

  顧琳想說什麼,他沒讓她說完。似乎藥香讓他有些睏倦,他順勢抱住顧琳,她不敢動。

  他讓她趴在自己懷裡,慢慢拍她的背,像在哄自己的寶。

  她枕在他的腿上,聽見他輕聲說:「你比她好,你比她聽話……顧琳,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要我拆掉兩條剛開發的地皮,給她建玫瑰園,當她的生日禮物。」

  顧琳聲音平靜地說:「華先生,您不會隨便聽一個女人的話。」

  她感覺到他在笑,他停了一會兒說:「我照做了,那傻孩子,自己胡指的地方,根本種不活花。可我為了哄她高興,每個星期都讓人運新鮮的玫瑰,裝給她看。」

  那幾年啊,她是他的命,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就算讓他連著血肉一起疼,他也願意寵下去。

  顧琳強忍著好奇,她不知道華先生在說誰,這些事是他第一次提起。

  他的手依舊涼涼的,卻不肯再說話了,抱著她陷入回憶。

  過了一會兒,華先生突然說:「叫我一聲。」

  顧琳恭恭敬敬地開口:「華先生。」

  「叫我名字。」

  顧琳嚇得一抖,搖頭看他,「華先生。」

  他笑了,抬眼看院子上灰濛濛的天,「你們都忘了我叫什麼……她走之後,再也沒人那麼叫我。」

  轉眼就是中秋,一連幾天一直下雨,到了中秋這天,傍晚雨終於停了。

  這個季節,院子裡的海棠樹已經萎靡不振,遭了雨,連最後那點葉子也濕嗒嗒地砸在地上。

  華先生踏著葉子走出來,他依舊穿白色的絲綢上衣,腕上盤了長長一串沉香珠,顏色暗沉,多年的包漿生出豐潤的光,和它的主人一樣,有著經年的故事。

  顧琳遠遠等在長廊裡,陪他走去前廳。她看他一路過來,覺出華先生今日氣色不錯,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當他是個安靜儒雅的男人,氣態從容。

  男人能當得起從容,就自然引人側目。

  顧琳大著膽子看,看得她自己耳邊微微發熱。

  華先生顯然看出她眼睛裡的癡,定定打量她一眼。顧琳立刻低頭往前走。他笑了,聲音有些輕,「我都懶怠一個月了,有什麼好看的。」

  顧琳知道他在跟她開玩笑,心裡不禁有些得意。她剛成年,平時是個雷厲風行的小丫頭,可在這心思上怎麼也藏不住。

  顧琳轉轉眼睛,忽然就有點有恃無恐,她抬頭答他:「華先生最好看。」

  他被她逗笑了,「再好看也到年紀了,早晚你都會明白。」他說話一直輕,因為身體的緣故,中氣不足,但那壓迫感是如影隨形的,從不給人弱勢的感覺。他說著說著,似乎想起什麼,口氣淡了。

  前廳裡坐了滿滿一屋子人,大家天南地北難得見面,正說得熱鬧,忽然看到主人出來了,眾人瞬間安靜下來,分站兩排。

  華先生站在主位上看看大家,四下安靜。他不說話,這時間就過得格外漫長,可誰也不敢動。一直沉默了很久,華先生終於坐下,他依舊不開口,反而是顧琳上前一步,示意大家也隨著坐。

  空氣彷彿都隨著他的動作鬆了鬆,主位上的男人清清嗓子,笑意是忽如其來的,彷彿剛才沉默的人不是他。

  華先生慢悠悠地開口:「中秋團圓,讓各位回家來,一個是為了家裡人聚聚,這是情分。另一個,這也是規矩。」

  規矩兩個字他停了一下,立刻有人頭上冒汗。

  他繼續說,「南邊天氣不好,這是常事。」話還沒說完,桌子一側的光頭男人突然站起來,腿開始發抖。華先生抬手,示意他先別緊張,繼續往下說:「阿七,你那邊颱風,這是難免的,我沒怪你,只是……」

  阿七急急地喊出來:「華先生,這次是我忘了提前準備。」

  上首的男人抿了一口茶,並沒抬眼,只輕聲說:「只是,颱風難免,各地總會有預報的,要是今天颱風還不停,你是不是就不來了南邊不是你一個人,別的堂主都怕耽誤中秋,提早一周過來。只有你,等到最後。」

  阿七冷汗涔涔,癱倒在椅子上。

  華先生繼續說:「這是我還在呢,要是哪天……我等你來救命,是不是也怪到天氣頭上」

  顧琳揮手,立刻有人過去把阿七一左一右架起來,等著華先生指示。他不再說了,轉頭和其他幾個堂主聊了些別的,除了阿七,其他人的氣氛都慢慢熱絡起來。

  過了一會兒,菜已經端上來了,華先生終於想起這邊還冷著一個人。

  他轉過頭,那雙眼微微瞇起盯著阿七,阿七瞬間覺得自己逃不過,從腳底騰起一股冷,刷地讓他眼前一黑。

  阿七迷迷糊糊聽見那人說了句:「帶出去吧,右手留下。嗯……他現在的地方,先交給他弟弟。」

  阿七徹底暈過去,隨著這句話說完,彷彿他的右手已經被砍了一半。

  隨後一切如常,這個角落誰生誰死,都和其他人無關。

  蘭坊的廚子都是多年的老師傅,菜色做得精緻又好吃。華先生不喜歡華而不實的東西,家宴也不鋪張,顧琳又是個聰明人,因此準備的菜色南北都有,照顧了大家的口味。

  阿七那檔事前後不過十分鐘,過去就過去了,大家連表情都沒變,就接著投入這場聚會。

  華先生依舊吃得少,而且很慢。他慢慢地喝茶,兩個堂主一左一右圍過來,這兩人是老會長的侄子,大一點的叫陳峰,坐得離華先生最近。他們正和他說東南亞新找到的一塊林子,裡邊有不少好木頭,只等對方的價錢。

  華先生一邊聽,一邊用手撫摸著腕上的沉香珠,他眼睛在打量下邊,幾個男人圍著拼酒,還有少數的女堂主聚在一處。

  眾生百態,這麼大一個家,誰和誰的心思,都靠猜。

  外人說他狠,可這日子他過了二十年,如今能坐在主位上,不能光靠狠。

  旁邊兩個堂主正說到關鍵,卻發現華先生的目光不在他們身上,那人一時停了話,不知道怎麼接。偏偏華先生那雙眼忽然轉回來,看著他們兩人點頭,「不錯,只是價錢上,沒算錯的話,阿峰,你起碼多抽了兩成。」

  陳峰手裡的筷子啪啦掉在桌上,不住地擦汗,「是是,我……我粗略估的,回去立刻詳細報上來,具體的數您親自看。」

  華先生笑了:「沒事,我又沒說是你自己瞞的,只是怕你糊塗。」

  他這笑似真似假,半點看不出,只剩一雙眼,沉沉地看過來,卻讓陳峰受不住,自請責罰。

  白衣的男人伸手抬住對方的胳膊,讓他別緊張,慢慢地說:「這些錢都是小事,兄弟們都有家有業,自然都想多掙一點。是人都會自私,是賬就有水分,只是我給你們的分成,已經是考慮過這一點水份的。大家彼此體諒,這才和氣。」

  華先生原本聲音不大,可人人都豎起耳朵追著他。果然,這話一出,滿座驟然安靜下來。

  顧琳在一旁站起來,她見華先生恢復夾菜了,這才示意大家繼續吃飯,她挨個過去敬酒,場面再度恢復。

  可是顧琳那口酒還沒嚥下,前廳大門外一陣呼喊,隨後門竟然被人踹開了。

  所有人都站起來,一定是有人找死,才敢在蘭坊的家宴上不規矩。可是他們看向門口的時候卻都愣住了。

  進來的是個很年輕的女人,她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黑裙,身上都是雨水,彷彿她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在剛下雨的時候就等在外邊。

  幾個老會長過去的親信全都看出不對勁,有人率先喊了一聲:「三小姐」

  顧琳第一個反應就是拿槍直指門口的闖入者,讓人迅速圍過去,可是為首的男人卻按下了顧琳的手。

  華先生看向四周,所有人立刻退後站著,偌大一個前廳裡,只有他一個人坐著,一動不動。

  他慢慢地拿手帕擦乾淨手指,很久之後才抬起頭,他看著門口的人,微笑著說:「裴裴,回來就好。」

  顧琳心裡一驚,這是……他說的那個裴裴

  她盯緊對方,多麼狼狽的女人,原本該是一張好看的臉,如今也被雨水淋得蒼白憔悴。何況……顧琳突然意識到,這女人十分眼熟,似乎是個明星。

  她來不及想清楚,華先生卻低聲吩咐:「讓大家都退後。」

  他話音剛落,隔著長桌的闖入者卻已經再度拿槍,槍口黑洞洞地指向華先生。

  情況突變,從來沒有人這麼囂張,竟然當著所有的人面襲擊敬蘭會的主人。分堂主們全都急了,拍桌而起就要衝過去。千鈞一髮的時候,華先生突然開口,他看著大家扔出一句,「把槍都放下,誰動,我讓誰先死。」

  沒有人再敢出手,連顧琳都退到他身後。

  華先生靜靜地坐在那裡,他看向餐桌前方,迎著那個女人的槍口,一如既往,不動分毫。

  「裴裴……」

  「閉嘴!」

  六年後,這是裴歡第一次看見他,他看上去身體更不好了,似乎這六年的時間把他最後那點衝動和信念都磨光了,如今他坐在那裡氣度依舊,目光卻沉如死水。

  裴歡的手出了汗,死死握緊槍,她指著他,逼自己開口,「華紹亭,是你說的,今天我可以殺了你。」

  那狐狸一樣的男人聽到這話,竟然還能笑出來。

  一旁眾人紛紛抬頭,驚訝於有人敢直呼其名,而華紹亭只是喃喃地念,「裴裴,你只有這次肯聽我的。好,你既然遵守約定回來了……那就動手吧。」

  他不躲不避,不許任何人出手阻止。

  「華先生!」顧琳大驚失色,企圖撲過來,可是華紹亭回身狠狠看她一眼,顧琳頓時僵在原地不敢動,她睜大眼睛盯著那個可疑的女人,「可是她……」

  所有的震驚和疑問被迫壓下去。

  紛紛擾擾無數人的喊聲裡,其他人的影子都淡下去,就只剩他們兩個人。

  裴歡盯著華紹亭那雙悲喜不驚的眼,這六年的恨意就像身上的雨水一樣,曠日持久,只等著這一日劈頭而下。她胸口疼到無法控制,他近在咫尺,昔日的一切就像一場噩夢。

  這就是華紹亭,她愛了十多年,愛得無怨無悔的男人。他是她的大哥,曾經把她寵到天上去,護著她那麼多年。

  可如今她要回來報仇。

  裴歡的眼睛通紅,華紹亭看著她歎氣,彷彿六年前一樣,他說:「裴裴,別哭,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你想殺我,我不躲。」他說的是真的,耐心哄她,「聽話,開槍吧。」

  「華紹亭……閉嘴,你閉嘴!」裴歡的眼淚洶湧而下,她受不了他的話,每一個字都能讓她回到那個晚上……冰冷的產科,那麼多人按著她的手,她眼睜睜看著鎮靜劑的針頭髮了瘋。他們強迫她放棄孩子,要生生碾碎她的全部希望,她撕心裂肺的掙扎哀求,可是沒有人能來救她,那一刻她幾乎想要殺光所有的人,瘋狂的念頭和恨意讓她窒息。

  她當時想,有朝一日,這些苦這些恨,她要讓華紹亭統統嘗一遍。

  殺了他,她必須殺了他。

  裴歡閉上眼睛,混亂的念頭此起彼伏,她再也沒有別的選擇,雙手握緊……

  黑暗裡,她聽見自己扣下扳機,開槍的聲音讓她整個人都無法動彈。

  四周轟然亂起來,無數人大喊的聲音,桌子傾翻,空氣裡綻開血的味道。

  中秋月圓人團圓,好好一場家宴,誰都想不到,蘭坊竟然會被一個女人傾覆。

  裴歡癱倒在地上,手裡依舊握緊槍,有人衝過來扭住她的手,用槍頂著她的後腦,把她拖走。

  不知道過去多久,裴歡一直不敢睜開眼睛。

  她終於開了那一槍,她的心跳,呼吸,感情,通通都不再屬於她自己。她不再疼,不再冷,不再苦熬。

  一切都能隨著他而去,彷彿生命裡,全部的愛和恨都燒盡了。

  到這一天她終於明白,如果華紹亭死了,裴歡也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