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破雲 > 137、Chapter 137 >

137、Chapter 137

  秦川緊緊盯著眼前那支注射器, 金邊鏡片都擋不住瞳孔明顯的顫慄。周圍似乎有一陣接著一陣的議論聲, 但他耳朵裡嗡嗡作響, 除了自己劇烈的心跳之外什麼也聽不清。

  「……」他喘息著看向身側, 只見江停臉色如雪一樣的白,也是死死盯著那個托盤。

  窒息般的僵持不知持續了多久,黑桃k終於含蓄地咳了一聲,轉向秦川:「要不你先來吧?」

  秦川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好意思,」黑桃k似乎有點抱歉地解釋道:「江停在我這裡是有特權的, 所以還是你先來吧。」

  一名保鏢走上前,從托盤中取出那支注射器, 遞到了秦川面前。

  那保鏢一條胳膊得有正常人兩個粗,剃著光頭, 秦川知道這個人,以前江湖綽號鬼見愁, 身上背著好幾起血案,每起的凶殘程度都令案發當地震驚一時。後來這人不知怎麼的就到了黑桃k手下,還成了心腹保鏢之一,現在想來,應該是黑桃k天生就像集郵一樣喜歡收集這種冷血凶殘、具有極端人格的罪犯。

  秦川腦子裡轉去無數個念頭, 就像千萬道電流通過了神經中樞, 但表面上他只滑動了一下喉結:

  「……那個醫生的指證漏洞百出,根本無法自圓其說……這你是知道的對吧。」

  「我知道。」

  「那你還——」

  聞劭打斷他道:「但那不重要。」

  ——那不重要。

  對黑桃k這個天生的極端反社會人格來說,前因後果和來龍去脈都不重要,他完全隨心所欲地憑借自己的喜好做事, 很多看似出人意料的決策其實背後邏輯嚴密,而另一些看似有道理的行為,其實只源於他惡劣的興趣和天性的殘忍而已。

  秦川後槽牙密密咬合在一起,伸手拿起那只注射器,彷彿空手拎起了一條劇毒蛇。

  胸腔在急速起伏,但吸不進氧氣,心臟瘋狂回縮全身血液,大腦一陣陣眩暈。

  「……」

  所有人都注視著他,突然只見秦川握著針管的拳頭一緊,劈手將海洛|因遠遠扔了出去!

  啪嚓!

  「對不起,做不到。」秦川在眾人紛紛側目中冷冰冰道:「我跟你混是為了陞官發財一夜暴富,不是為了這個。如果你不相信我,直接殺了我就行,不用那麼麻煩,我不是你的試驗品。」

  聞劭歎了口氣,果真也沒再說什麼,一擺手:「帶下去。」

  不用他說第二遍,那個「鬼見愁」上去就把秦川抓住推了出去。後者一路都在踉蹌,跨過門檻時趔趄差點絆倒,隨即消失在了屋外。

  聞劭沒有在意,含笑看向江停:「你呢?」

  江停直挺挺站著,臉色比冰還僵冷。

  「海洛|因根據其純度通常被分為鴉片,單乙酰嗎啡,『三號』低純度海洛|因鹽酸鹽,以及『四號』高純海洛|因鹽酸鹽。通常來說市面上98%含量的海洛|因就已經達到白|粉狀態了,但非常罕見,所謂的高純度產品基本都是黃沙色的;至於近來流傳的99.9%以上『五號』淨純海洛|因根本沒有人見過。」

  聞劭攬住江停的肩,指著那個托盤,說:「它呢,現在就在你面前。」

  江停沙啞地道:「……那你真捨得。」

  「我捨得一輩子都給你用這種實驗室級別的淨純二乙酰嗎啡。怎麼樣,還猶豫麼?」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這裡,所有無形的手都在把他往最寒冷的深淵裡推。

  江停張開口,卻什麼都沒有說,無聲的喘息一下下把氣壓碾回身體,就像來回刮動的刀尖將肺部絞成血泥。

  「……好。」他終於吐出一個字,嘶啞地道:「那麼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

  江停伸手拿起注射器,拔出塑料管,直接將針頭扎進手臂,一股腦全部肌注了進去!

  寂靜。

  空氣凝固,世界靜止,連時間都被拉長成無限的一瞬——

  針管啪嗒掉在地上,江停發著抖抬起頭,望向黑桃k,血色瞬間衝上臉頰。

  「……哈哈哈,」聞劭笑起來,隨即就像止不住似的放聲大笑,扶著江停的肩,笑得把臉埋在他頸窩裡。

  「這是什麼?」江停尾調破了音:「這是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

  聞劭笑得說不出話來,半晌終於抬起頭,笑意未盡地看著江停,戲謔道:「高蛋白營養劑。」

  江停僵立在原地,好像連眨眼都忘了。

  「開個玩笑而已,你太瘦了,要多補充點營養。」聞劭笑道:「下次不准抽煙了,聽見沒?」

  江停完全說不出話來,雙膝止不住地發軟,雙手在身側微微發抖。聞劭也不計較,親暱地用拇指把他額角汗濕的碎發揉去鬢後,然後才吩咐保鏢去撿地上被秦川扔掉的注射器:「把那個拿起來……給我,小心點。」

  「這個,」他拿針筒往江停面前一晃,笑道:「這才是實驗室級別的□□。」

  然後他大笑轉身走向堂屋的門。

  江停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強迫自己站定在原處,只見保鏢紛紛跟上去,卻突然聞劭又站住了,回頭笑道:「你說了你這輩子都不離開我,以後咱倆生死都是要在一塊的——別忘了!」

  江停一言不發,聞劭含笑跨出了門檻。

  「大哥,」正巧這時阿傑帶著人從後山方向過來,見面立刻快走幾步迎前,低聲道:「沒找到手機殘骸,山澗太大了。我準備讓人再下去一趟,仔細搜索方圓六百平米之內的草叢和石縫,一定——」

  出乎他意料的是黑桃k擺擺手,說:「不用了。」

  「大哥?」

  「我們必須立刻動身,再遲會大雪封山,而且買家那邊等不得,等到了地方再見機行事。」

  阿傑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那個……已經試了?」

  其實剛才下車時他已經聽人匯報了堂屋中發生的「考驗」,只見黑桃k向前走去,阿傑立刻疾步跟上。

  「跟我之前預料的一樣,」黑桃k悠然道,「連反應都差不多。」

  阿傑擰起眉頭,懷疑道:「難道是我錯了?有問題的是秦川?」

  他們一行人走向村寨口,遠遠只見「鬼見愁」站在樹下跟秦川解釋什麼,後者那張彷彿總是戴著面具般的臉竟然也沒繃住,青紅交錯十分精彩。

  黑桃k似乎感覺挺有趣,經過時隔老遠向秦川揮手打了個招呼。而秦川不愧是個人才,嘴角微微抽搐後竟然也同樣笑了開來,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彬彬有禮頷首致意。

  「不,恰恰相反。」黑桃k望著前方遼闊灰白的天穹,淡淡道:「想發財、想掌權、想一夜暴富才是正常人性。人有求才有弱點,不肯注射正說明沒問題,秦川的行為邏輯是通順的。」

  阿傑一愣:「那江停……」

  黑桃k不答,優哉游哉向前走去,一幫人浩浩蕩蕩地跟在後面。村寨前綠野一望無際,罌粟田在風中發出簌簌的聲響,他在田埂前站定腳步,迎風伸了個懶腰,才說:「你知道這世上最難相處的是哪種人嗎?」

  阿傑想了想,「無慾無求?」

  「不,是完全不講物慾,只追求感情。」

  阿傑有點疑惑。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一旦愛翻轉成惡,就十八頭牛都拉不回來……情感越剛烈純粹越容易這樣。」

  保鏢照例跟得不近,稀稀拉拉落在後面。阿傑似乎有些明白了,只見黑桃k轉身拍了拍他肩頭,說:「從今天起江停身邊不要脫人,別讓他跟任何人獨處。還有——」

  阿傑嚥了口唾沫。

  「別再給他任何碰瓷你的機會了。」黑桃k淡淡道,「去吧。」

  阿傑有些訕訕,乾淨利落應了聲是,帶人到車隊那邊做最後的補給和檢查去了。

  黑桃k獨自站在風中,望著無邊無際的罌粟田,極目所見是蓋得山區貧瘠廣袤的丘陵,更遠處一星黑點掠過層雲,那是在蒼穹盡頭振翅的飛鳥。

  他瞇起眼睛,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山洞外的黑夜裡迴盪著長嗥,忽遠忽近,像是野獸來回逡巡。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在飢餓、乾渴和眩暈中掙扎了多久,高熱讓他即便在半昏半醒中都不住抽搐;恍惚間只感覺一股清涼的液體突然湧進嘴裡,求生欲讓他忍不住吞嚥起來,小小好幾口後,最後一滴液體才咽進了咽喉。

  「……」

  興許是因為焦渴暫時被緩解,他終於費力地睜開眼睛,聽見黑暗中傳來哭泣,那非常小聲又非常壓抑,就像小動物在巢穴中警惕地發著抖。

  「……你……」

  抽泣頓時停止,月光從洞口投進清輝,他看見自己瘦弱的小夥伴蜷縮在身側,肩頭一聳一聳地把臉埋在膝蓋裡。

  「……你在哭嗎?」

  那個小男孩立刻捂著嘴,直起身來,一個勁用力搖頭。

  他勉強支著胳膊,但抬不起上半身,用力幾次後放棄了,躺在地上伸出手。

  小男孩立刻把他冰涼的手捧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緊緊貼著它。

  他的手柔嫩白淨,雖然因為在荒野中掙扎求生數天而沾滿了灰泥,但一看就知道從小接受著精心的照顧。小男孩的雙手則佈滿了各種凍瘡、傷疤和血痕,胳膊有著不合年齡的清瘦,手肘支愣著明顯的骨頭。

  對比是那麼清晰,然而當兩個孩子的手交握在一起時,又出乎意料地和諧。

  彷彿他們生來就該這樣緊緊牽著彼此。

  「你在害怕嗎?」

  小男孩猶豫一會,才小小聲地:「嗯。」

  「怕死?」

  月光與陰影交界處,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裡再度浮現出碎光,半晌搖搖頭。

  他笑起來:「騙人。告訴我,怕死嗎?」

  「……」小男孩終於輕輕說:「我怕你死……」

  他怔住了。

  「只要你活下來……只要你能活下來……」抽泣再度響起,這次就像崩潰般再難忍住,小男孩把全身蜷縮在夥伴身側,含混絕望的哭泣一遍遍重複:「我、我可以死,我沒關係的,只要你能活下來——」

  「只要你能活下來——」

  小男孩已經很長時間滴水未進了,他趁晚上太陽不烈的時候出去找水,用凹陷的石頭小心翼翼舀起水來,生怕弄灑了哪怕一滴,回來餵給山洞中發高燒的朋友。他自己的嘴唇則乾裂得不成樣子,血在嘴角凝固成紫黑,哭泣時一牽動,再次湧出因為極度缺水而格外濃稠的血珠。

  但皮膚撕裂的疼痛,與他聲音中所包含的強烈乞求相比,卻好像完全不值一提。

  人怎麼會有這麼強烈的情感?九歲的聞劭聽著哭泣聲想。

  為什麼寧願自己死去,也要燃盡最後一點力量,祈求自己所愛的同伴活下來?

  他伸出另一隻手,想要去觸碰小男孩在月光下烏黑的頭髮,然而歲月猶如漩渦般急劇旋轉、褪散,二十多年後黑桃k的手眼睜睜從空氣中滑了過去,指尖只碰到眼前搖曳的罌粟花。

  黑桃k閉上了眼睛。

  「我希望記住一個至死不渝的愛人……」

  「我愛你,嚴峫,我希望你也成為那個不可超越的勝利者。」

  「嚴峫!!」

  「那你開槍啊,」江停咬牙切齒的聲音從面前再度響起,他說:「開槍,別慫。」

  ……

  山洞中那個為他哭泣的小男孩長大了。他站起身,彷彿聽見什麼似的,敏捷地轉身跑出山洞,任憑身後傳來聲聲呼喚也不曾回頭;他奔跑著穿過時光與空間的洪流,來到元龍峽冬季灰白的山澗中,抱住那個狼狽不堪的警察,眼底閃爍著欣喜、痛苦和愛意。

  然後他退後調轉半步,義無反顧將自己的頭顱暴露在了遠程狙|擊槍紅點下。

  黑桃k牙關咬得那麼緊,以至於臉頰都僵冷得有點怪異,遠處手下上前半步又膽怯地頓住了。許久後他終於仰起頭,睜開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手插進褲袋裡攥住了一包粉末。

  身後傳來聲音:「大哥。」

  「……」

  黑桃k一回頭,阿傑謹慎地低著頭:「車隊已經準備好,可以出發了。」

  準備越境的越野車隊整裝待發,遠處空地上,一道在他心底無比熟悉的削瘦身影正被保鏢緊密關注著,低頭鑽進了車後座。

  黑桃k一動不動。

  「……大哥?」

  過了好幾分鐘,開始有點忐忑的阿傑終於聽見這麼一聲:「好。」

  他奇怪地一抬頭,卻只見黑桃k從口袋裡拿出一袋東西,遠遠扔進了遠處的罌粟田。

  「那是……」

  「沒什麼,」黑桃k平淡地道,沒讓他再問下去:「走吧,去瑤山。」

  車隊緩緩開動,穿過群山,向北而去。

  經過硝煙未散的貴概,煙瘴叢生的南疆,自古以來埋葬著無數流亡學生和玉石販子屍骨的邊境叢林;穿過風光壯麗的西雙版納和連綿起伏的天塹蜀道,天穹陰雲之下,巨大的瑤山群脈靜靜矗立在平原之巔。

  無數警車披星戴月,閃爍著紅藍光芒,從平原中開進了這森嚴的崇山峻嶺。

  瑤山腳下。

  幾輛警車停在縣派出所門口,當地領導紛紛迎上前。只見為首那輛吉普尚未停穩,一名黑衣便裝的刑警已經躍下車,身手極其利落,一手摘了墨鏡,抬頭向遠處眺望而去——

  他個頭極高,眉宇深邃,有一張風刀霜劍雕鑿出的硬朗的面孔。

  籠罩在雪雲中若隱若現的大山穹頂,全數倒映在了他瞳孔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