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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Chapter 134

  中緬邊陲。

  貴概鎮外, 蓋得山區。

  烈日下的一輛越野車穿過山路, 上下顛簸, 終於頂著驕陽停在了寺院大門口。幾個緬甸人跳下車, 從後箱裡搬出幾個大紙箱,裡面是林林總總各種食水和煙草,紛紛熟練地扛在肩上穿過了庭院。

  司機來到前院紅豆杉樹下,畢恭畢敬欠下身:「吳吞大叔。」

  一個身軀幹瘦、腰背微佝的老僧穿著土黃色袈裟,坐在樹蔭的躺椅上吞雲吐霧, 慢慢地哦了聲,往院牆外重巒疊嶂的山頭指了指:「還在?」

  司機點點頭:「還在。」

  吳吞其實還不到七十歲, 但臉頰兩側肉垂耷著,深深的皺紋帶著眼角往下, 略微白內障的眼珠渾黃不清,看上去像八十多了。也許是早年在金三角打打殺殺的太多, 面貌神|韻跟一般老年人相比有很大變化,總是帶著些狡猾和凶相。

  「打點也給了,招呼也打了,怎麼都沒用。」吳吞彈了彈煙灰,說:「撣邦的警察, 從來都沒像這次這麼難纏過!」

  司機小聲說:「據說邊防施加了很大壓力……」

  吳吞一聲不吭, 鴉片煙的霧氣把他半個身子都罩住了。司機眼巴巴等著他,半晌只見老頭終於一動,從涼椅上下地,伸了個懶腰, 然後指指搬完東西陸續從寺廟裡出來的手下:

  「叫他們下趟過來的時候,不用送東西了。」

  司機一愣,緊接著心領神會:「明白!」

  吳吞「唔」地一聲,揮揮手,司機帶著手下小心地退了出去。

  院子裡再度恢復安靜,綠蔭中遠遠傳來蟲鳴。這馳騁了南亞地區幾十年的大毒梟將鴉片煙叼進嘴裡,望向遠處山頭:

  「撣邦這幫廢物……」

  監視包圍他的不論是當地警察還是緬甸軍警,充其量只能造成一點麻煩,對他來說並不是最棘手的問題。只要那個連燒了三座寺院的討命鬼兒子不在,只要那幫兔崽子不知道他在哪裡……

  吳吞瞇起老眼,哼地發出了一聲冷笑。

  建寧。

  嚴峫終於把手從臉上挪開,咳了聲壓抑住沸騰的情緒,眉心上已經被他自己掐出了兩道紅痕,「什麼線報?」

  呂局說:「吳吞的藏身之處。」

  ——吳吞!

  門外傳來嘩嘩水流聲,那是呂局老伴在廚房裡洗碗。其實平常這類瑣碎都請了鐘點工上門來幹,但今天做紅燒肉用了高壓鍋,老伴無法忍受把一大鍋湯水剩在洗碗池裡等鐘點工上門,呂局又忙不迭跟著嚴峫逃進了書房,只得由他夫人氣哼哼地親自上手了。

  那熟悉的洗碗聲響聽得嚴峫心神不屬,他揉揉鼻子,掩飾住鼻腔中的酸澀,問:「江停說出吳吞具體藏在哪個寺廟裡了?」

  「江停告訴我他在1009行動開始前進行籌備工作的時候,曾經通過加密郵件,向遠在緬甸的吳吞匯報過各種進展。這跟你剛從元龍峽回來時對省廳交代的口供也一致,還記得吧?」

  嚴峫心中微微一沉:「記得。」

  這是江停在山谷中當著黑桃k的面親口告訴他的,也正是因為這一點,1009行動從一次不幸失敗的緝毒行動,徹頭徹尾變成了一次不幸失敗的毒販黑吃黑。

  嚴峫不知道別人會如何評價,但他無法欺騙自己的感情和良知——這種情形不論對當年犧牲的十多名緝毒警,還是對更多受到牽連的警察和家屬來說,這都是無法承受的欺騙和打擊。

  「根據對江停用過的電腦和手機進行數據還原,我們確實發現了這些郵件。不過有一點江停沒告訴你的是,在其中某幾封郵件被加密時插進了病毒程序,一旦郵件進行解密,病毒就會自動植入收件方的電腦,只要吳吞回復,病毒就能穿過幾層代理服務器,鎖定電子郵件發出的地理位置。」

  「……」嚴峫呆住了:「也就是說……」

  「吳吞和他的嫡系團伙,在金三角當了幾十年的土財主,都是做派老式的江湖毒販,很容易上這種新玩意兒的鉤。」呂局一眼就看穿了嚴峫的心思,說:「吳吞返回給江停的地址,全部都集中在緬甸貴概鎮附近的蓋得山區,而這些地址都被江停記錄後,發給了岳廣平。」

  那口哽在咽喉裡的氣瞬間隨心臟重重落回胸腔,嚴峫半個脊背都麻了,恍惚只聽見耳邊響起江停夾雜在山風中的敘述:「1009行動準備的每一步都通過加密郵件向吳吞報備過,他當時也表示……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他表示了諒解……」

  他當時咳得太劇烈了,以至於黑桃k都回頭看了他一眼,但當時卻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把重音卡在「表示」這個詞上。

  直到最生死攸關、最孤立無援的時刻,他還在努力地想把信息傳達出去,他當時是什麼感受?

  他曾對自己的愛人失望過嗎?

  嚴峫嘴唇發抖,說不出話。呂局眨巴著本來就很小的眼睛,把大茶缸往前推了推:「你要不要喝點水冷靜一下?」

  「……」嚴峫擺擺手示意不需要,沙啞問:「也就是說,吳吞藏身的寺廟在貴概附近?」

  「貴概是撣邦毒品最氾濫的地區之一,不久前剛有一輛從貴概開往曼德勒的貨車,被抽查出裝了人民幣價值1.9個億的冰|毒,這還只是一輛車而已。當地毒販之猖狂由此可見一斑。」呂局搖搖頭,說:「獲悉這條珍貴的情報之後,我國公安部門迅速與緬甸方面進行了溝通,當地政府非常感激我們。從上個星期開始,緬甸軍警和撣邦當地緝毒警已經盯住了蓋得山區的一座佛廟,雖然遲遲沒有進行抓捕,但確定吳吞就藏在裡面。」

  嚴峫敏銳地抓住了重點:「他們在等時機?」

  呂局沉沉道:「他們在等黑桃k。」

  雖然不知道具體動機是什麼,但黑桃k對吳吞的殺機非常明顯,之前在緬甸燒殺劫掠了三座寺廟的事,吳吞那方的人想必也有所耳聞。他現在得到了江停,一定會立刻逼問吳吞的藏身之處,就算江停存心拖延時間,也絕對拖不到三周那麼久,想必黑桃k早就知道蓋得山區這回事了。

  那麼,為什麼黑桃k遲遲不動手呢?

  呂局說:「最好的猜測,是聞劭顧忌緬甸警方,不敢輕舉妄動……」

  但可能性確實太小了,緬甸最大的警方指揮中心放到中國來,那差不多就是個縣城公安局,韓小梅這個水平要是去緬甸的話那妥妥能當警界女神探。

  「最壞的猜測呢?」嚴峫問。

  「也許……」呂局猶豫片刻,還是把「據線報稱」這幾個字嚥了回去,才說:「是江停病了。」

  嚴峫眼神當時一變。

  「這只是我的猜測,」呂局立刻又道:「蓋得山區離邊境線有二百多公里,叢林環境非常複雜,所以還是地形等其他因素的可能性更大。」

  「……」嚴峫直勾勾瞪著他。

  「總而言之,聞劭勢必會在最近對寺廟下手,只要他真人一現身,早已準備好的撣邦警察就會立刻動手。」呂局拍拍嚴峫的肩,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你想讓江停回來,唉,我們老輩人,不太懂也不想干預你們年輕人情啊愛啊這樣那樣的感情……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我們也都希望江停能活著回來,沉冤昭雪。」

  嚴峫久久沉默著。因為連日奔波氣消神索,他眼窩都深深陷了進去,由此顯得眉骨和鼻樑更加孤拔,像剛硬的金戈。

  「我明白,」終於他開口道,「我相信您。」

  呂局沉沉地點了點頭。

  天色不早了,嚴峫起身告辭,已經被他耽誤了快一個小時下棋時間的呂局揮揮手讓他趕緊滾蛋,突然又想起來什麼似的:「哎等等,這個,把你手上的這個東西放下。」

  嚴峫一低頭,手心裡正攥著那個銀色的移動硬盤:「幹嘛?」

  呂局將軍肚顛顛地走來,一把搶過硬盤:「幹嘛?你領導我要去找物業公司負責任。程序就是程序,說了不准洩密,當公安紀律是玩兒呢?」

  嚴峫眉梢抽動,臉色有點古怪。

  呂局拿出信封,剛要把硬盤裝進去,就只見嚴峫強忍著笑意開了口:「那個……呂局,合同法規定收購公司是要有一段冷靜期的……」

  呂局:「?」

  嚴峫一根手指頭隔空點點硬盤,笑道:「原來您也會被空城計唬住。」然後立刻忙不迭鑽出了書房。

  「……」呂局滿腦門問號,眼皮一個勁跳,終於忍不住把硬盤接上電腦,點開了視頻文件。

  下一刻,激動人心的音樂奏響,彩光在屏幕上閃閃發亮。三個大頭大眼睛小身子的動畫蘿莉飛躍而起,隨即亮起一行大字——

  飛天小女警,52集全。

  呂局:「………………」

  幾秒鐘後呂局呼地打開家門:「姓嚴的你個胎神!!」

  嚴峫立刻從樓道跑了。

  蓋得山區,茫茫野林。

  數百個村莊零星分佈在這片連綿不絕的山脈中,絕大多數依靠伐木、畜牧、種植罌粟過活。這裡是撣邦最大的毒品種植產地和加工場所,家家戶戶都備著獵|槍,每當貴概當地政府派人圍剿時,當地人會依仗火力進行反擊,打不過就索性逃進深山老林。等政府軍撤走後,他們會再回來繼續種植紅豆杉、罌粟田,一代代繼續著重複的事情。

  牛羊在村頭漫步,土路上塵沙揚起,兩邊是大片青綠交錯的田野。一輛當地最常見的小貨車停在山坡間,車窗裡伸出一個望遠鏡。

  正午時分,炊煙升起,村裡漸漸空曠起來。

  望遠鏡終於被收走,秦川把它隨手扔在了後座上。

  「告訴你們老闆,還不到時候。早上九點、九點半、十點半和十一點這幾波上下田的都不是當地人,警察還沒有放棄監視這裡。」

  車上兩個馬仔面面相覷。

  駕駛座上那個司機一貫不大服氣他,張嘴就是帶著濃重口音的西南話:「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當過十多年警察,便衣的破綻沒人比我更清楚,衣袖、紐扣、鞋帶和皮帶扣都是暴露點。」秦川懶洋洋道:「這幾個人的衣服褲子貌似普通,但後褲兜上的那個扣子卻都相同,是統一制式,所以他們不是當地人,是便衣警察。」

  司機愕然呆住了。

  「回去吧,」秦川在幾個馬仔明顯發生了變化的眼神中平淡地說,「剛才那個便衣拐彎時偷偷回了下頭,他們開始產生懷疑了。」

  貨車穿過崎嶇的道路,兩旁山勢起伏不絕。大半個小時後,重重掩映下的叢林邊緣終於出現了人跡,車前窗豁然開朗。

  一座僅僅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落分佈在半山腰上,瓦屋木樓零星散佈,越野車隊在濃綠中圍繞著村莊。貨車終於在村頭前熄火,秦川鑽出車門,瞇起眼睛向高處望去,不禁「喲」了聲:

  「稀客啊。」

  ——眼前木樓二層,江停站在扶欄邊,一手夾著煙,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遠處山巒深深淺淺的綠重疊在一起,蟲鳴聲聲起伏,更遙遠處的風送來隱約瀑布聲。江停摸出煙盒,秦川背靠在木頭欄杆上,結果一根來點燃,笑道:「我已經好幾個月一根都沒抽過,都快戒了。」

  「為什麼?」

  秦川享受地長長呼了口氣,才說:「可能是因為我沒有你這樣,在每天環繞著各種毒品的環境下還敢放心從口袋裡摸煙的待遇吧。」

  江停譏誚地瞅了他一眼,秦川連眉毛都沒動。

  這是自秦川從家被逮捕的那天晚上後,他們兩人之間的第一次碰面。然而就算不共戴天的仇敵,在如此顛沛流離的亡命途中遇見了,也難免生出一絲奇異的惺惺相惜來。

  「怎麼樣最近?」

  「還行吧。」

  「你看上去不太像個剛剛肺炎痊癒的病人哪,」秦川向江停手上那半根煙揚了揚下巴。

  江停說:「你看上去也不太像個剛剛結束十多年緝毒生涯的警察。」

  「嘖,」秦川哥倆好地笑起來: 「彼此彼此麼,是吧。」

  江停沒搭理這話中隱約的鋒芒,秦川也不在意,話鋒一轉問:「哎——既然你來了,是不是說明現在萬事俱備,你們老闆準備向老闆的爹動手了?」

  江停默然抽煙,層層樹蔭將陽光遮掩成微翠色,映得他膚色更加發冷。沒人能看出他在想什麼,少頃只見他用煙頭向遠處山頭一指,不答反問:「你知道我剛才在看什麼?」

  「……」

  「邊境線。」

  秦川扭頭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中緬邊境線長達2184公里,有402根界樁,以及難以計數的檢查站點。然而極度複雜的叢林地形讓毒品、玉石、野生動物走私變得非常方便,偷渡更是難以遏制,木姐邊陲很多渡口劃一條小船就可以越境。中國人被『高薪勞務』騙去緬甸淘金,緬甸人偷偷來中國賣假玉假翡翠,最終這些人絕大多數都被騙進了地下賭場,做工,吸毒,挨打,跟東南亞各個國家的毒友同享一小包摻了石灰粉的海洛|因。共用吸毒針頭讓他們感染hiv,生下具有中緬兩國血統的孩子,出生就攜帶hiv,長到幾歲或十幾歲時病發,全身潰爛而死。中緬兩國政府都提供免費艾滋病藥物治療,然而根本沒有用,在很多寨子裡不吸毒的人被認作是異端,會用摻了料的煙、酒、食物等拉人下水。艾滋病整寨整寨地氾濫,一代一代地相傳,沒有盡頭。」

  江停低頭叩了叩煙灰,秦川瞇起眼睛,問:「你挺熟悉這些的啊?」

  「因為這種情況在西南地區也存在。大涼山,元龍峽……」江停話音頓住,片刻後自嘲地笑了笑:「……永康村。」

  秦川挑起眉,頷首不語,抽了最後幾口煙,然後轉手將煙頭摁熄在木欄上。

  「我對永康村的現狀表示同情。」他起身道,「但有些事還是不要強求的好。」

  他雙手插在褲袋裡向裡走去,就在這時木製的樓梯吱呀作響,只見阿傑走了上來:「你們聊什麼呢,那麼開心?」

  秦川一扭頭,江停仍然背對著他們,沒吭聲。

  「打聽工資福利待遇。」秦川笑道,「還有什麼時候能離開這個蚊子驚人的鬼地方。」

  阿傑眼瞳微微一瞇,突然只聽秦川想起什麼似的:「哦,對了。」他上前從阿傑大腿上的槍套裡拔出一把九二式,晃了晃:「總算該物歸原主了吧?」

  「……」

  幾步以外,江停夾煙的手突然輕輕一頓,瞳孔縮緊。

  秦川把沒拉保險栓的手|槍指著阿傑腦門,笑道:「——啪!」然後把槍插進自己後腰,在阿傑恍若看精神病一般的目光中微笑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