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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Chapter 61

  彷彿閃電劈過腦海, 電光石火間嚴l只有一個念頭:不, 不是我。

  是江停!

  范正元追殺的是江停,這夥人襲警的時候江停也在車上;甚至他自己中彈,也是因為當時正把江停托在懷裡。

  如果那夥人不是沖李雨欣來的, 那他們的刺殺目標就不言而喻了!

  嚴l全身刺骨發寒,久久不能言語。

  他那表情實在太罕見, 以至於魏副局還以為他被嚇著了,難得的連忙放軟語氣:「當然你也別太驚慌, 土製子彈的銷售範圍難以確定, 這夥人跟范正元的聯繫目前也只是警方的猜測,還是要抓住犯罪分子之後才能往下查。你呢一定要好好養傷,我已經在醫院附近安排了便衣巡邏, 等你出院那天, 我一定讓市局的人開車來接你回建寧……」

  「啊,沒事, 」嚴l回過神來, 勉強笑了笑:「我剛走神了。」

  魏副局彆扭地打量他,拚命想板起老臉來掩飾自己的關切,以至於面部表情有點扭曲。

  「真沒事,范正元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肇事襲警那夥人也遲早能被抓住, 到底是誰背後主使的,到時候一審就能水落石出。」嚴l摸著下巴咳了聲,說:「我剛其實是在想步薇和申曉奇那邊, 他倆醒了麼?還有李雨欣說,在賀良的行刑地她看到了兩具屍體,很有可能是系列綁架案的第一起被害人,現在是不是還沒找到在什麼地方?」

  這姓魏的老頭終於可以找茬罵他兩句來掩蓋自己快溢出來的憐愛了:「你這小子怎麼這麼能操心呢,肚子上開了口還不閒著?市局破案就靠你一個能人兒了是不是?」

  嚴l繼續啜他的魚骨頭。

  魏堯悻悻把步薇和申曉奇的現狀、對天縱山案發地區綁匪的搜查、以及現場那個詭異的礦泉水瓶等情況說了,告訴他封鎖範圍已經擴大到了天縱山周邊和恭州交界的部分,雖然提取到了疑似綁匪的腳印和衣服纖維,但還是沒找到更有價值的線索。

  除此之外,因為李雨欣疑似被滅口,去年她跟賀良正面遭遇綁匪的地方也沒能確切定位,也就是說明知道有兩具屍體卻愣找不著在哪——據呂局說省委劉廳這幾天血壓飆升,滿嘴上火,簡直苦不堪言,喝了整整兩斤中藥都無濟於事。

  嚴l一邊聽著,喝湯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腦海中莫名想起了江停的聲音:

  「仲夏初茫,七月未央。這句話的意思是,七月中旬傍晚時分,絢麗燦爛的落日於八點零九分落下,宣告少年時代結束,刑罰時刻開始,隨之而來的漫漫長夜是整個行刑過程……」

  「他真正想行刑的對象,是我。」

  嚴l沉思著放下了碗。

  他隱約感覺到現狀的癥結就在江停那語焉不詳的幾句話上,在他不為人知的往昔歲月中,曾經發生過跟背叛、懦夫等意象密切相關的事,並且那些記憶被幕後主使通過行刑儀式而具現化,演變成了今天的連環綁架。

  甚至,連胡偉勝丁家旺製毒團伙和那個殺死了范四的狙擊手,都跟此事有著千絲萬縷說不清楚的聯繫。

  但,究竟是什麼聯繫呢?

  「得了,你先休息吧。」魏副局拍拍袖子站起身:「好好休養,不要多想。市局有你余支隊坐鎮,還有秦川也被臨時徵調過來幫忙,你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別辜負他們的心意,盡快恢復健康,別留下任何舊傷,啊。」

  嚴l回過神來:「秦川來刑偵支隊幫忙了?」

  「那還能怎麼著,你余支隊那心臟病,誰敢讓她加班取!

  「……那秦川很多事決定不了的,是問余支隊還是問方支隊?」

  兩人對視一會,魏副局撐不住笑了起來:「喲,你還會打小報告上眼藥了?」

  嚴l說:「方支隊平時也沒少打我小報告,這不禮尚往來麼——我也是怕老方在隊裡給我埋下什麼眼線之類的,回去後行動被人盯著,不好辦事兒。」

  魏副局似乎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只歎了口氣。

  嚴l本來還在想案子的事,對市局的人事變動也就是那麼一說,看魏副局那樣,倒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怎麼?」

  「你與其擔心老方給你埋釘子,不如擔心余支隊病退之後怎麼辦。」魏局俯在他耳邊放低了音量:「王副局要退休了。」

  嚴l眉峰一剔。

  「車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眼光放長遠,沒有過不去的梗。」魏副局拍拍嚴l的肩,語重心長地道:「年輕人,健康才是一切的根本。」

  嚴l擰著眉心,終於點了點頭,魏副局這才提溜著馬翔走了。

  魏堯一走,這病房裡又恢復了安靜,嚴l對著床頭那保溫杯裡的魚湯底兒,腦子裡不停轉著各種念頭。

  分管人事的王副局要退休了,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人到年齡都會退,公安系統除了像江停那種自帶光環的天降文曲星,絕大多數警察都是按部就班地一級級提拔,只要不出太大差錯,到年齡混個警督總是有的。

  壞就壞在,接任王副局的順位人選是余珠,而余珠剛剛放出了自己要病退的風聲。

  如果組織上有意跳過余珠,那麼在她之下還能提拔的,從資歷、聲望、功勞和年齡這幾方面綜合來看,明顯最佳人選是方正弘。

  嚴l自認為跟方正弘沒有太大矛盾,除了年輕不懂事剛進市局那陣子,有天去隔壁禁毒支隊找秦川玩兒,方正弘看到他戴的腕表,隨口誇了句:「你表不錯,哪個店買的?」二十郎當歲傻不拉幾的嚴l當眾摘下表說:「皇家橡樹,也就六十多萬,方隊喜歡拿去唄。」——導致方正弘當場黑下臉來拂袖而去之外,這麼多年來其實沒鬧過其他彆扭。

  但方正弘這人似乎挺記仇,而且近年來有越發小心眼的架勢。這次歸隊後表現得就更加明顯了,連闖進刑偵支隊指著嚴l鼻子大罵的事情都做得出來,讓人不由懷疑他是否到了更年期,有點控制不住他自己。

  嚴l呼了口氣,強行把這些關於人事方面亂七八糟的東西從腦海中清除,將思考重點放回到案子上。

  在他十餘年一線幹警生涯中,經歷過很多情節曲折、恩怨離奇的大案,甚至有些巧合到讓人不得不迷信真有亡魂鳴冤這麼一說的地步。但像眼下連環綁架這麼怪異、弔詭,充滿著一層層迷霧似的意象的案子,還真是前所未有。

  現在想想江停那天在醫護室裡說,這個案子彷彿在誘導著他去探索犯罪者的內心世界,讓他不得不一直站在犯罪者的角度思考甚至共情,以至於被拽進某種惡意的思維漩渦時,他是想表達什麼呢?

  作為一個幾乎完全拒絕任何傾訴的人,江停是不是在隱晦地,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地求救?

  「怎麼還沒來……」嚴l又看了眼時間,喃喃道。

  他想了會兒,扶著牆咬牙下地,出了病房。

  單間病房樓層不像普通樓層那麼擁擠,來探病的人也不多,他一路穿過走廊才被護士長發現:「哎喲嚴警官,你怎麼一個人出來溜躂了,你家屬呢?」

  「家屬跟人私奔去了!」嚴l沒好氣道,「你們電話呢?借我用用。」

  護士長連忙把他引到前台,絮絮叨叨地教訓他:「下次你按鈴叫護士送個手機進去,別自己亂跑出來。雖然說下床走兩步是好事,但萬一撞著碰著可怎麼辦,主任說你起碼還得住兩三天院呢……」

  嚴l只能嗯嗯地應付著把她打發走,心說你們這是當我坐月子吧,人家剖腹產的第二天都能下床,我愣躺了一周算什麼事?要不是你們非逼我臥床靜養,保不準我現在已經飛美國打nba去了!

  ——幸虧護士長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否則估計會立刻沒收電話,再把他趕回病房去鎖起來。

  「喂?」聽筒裡傳出江停平穩的聲音。

  嚴l向周圍看了眼,附近沒人經過,只有不遠處前台小護士正斜著眼睛偷覷他,目光一接觸,立刻紅著臉兒起身走了。

  「陸、顧、問,」嚴l壓低聲音,故意一字一頓地問:「我的午飯呢?」

  電話那邊聲音有些喧雜,好像正站在大街上,過了片刻才聽江停說:「那桶魚湯是我讓馬翔帶上去給你的,喝了吧。」

  「你人在哪兒呢?」

  「手機黑屏了,來買個新的。」

  「那你給我也帶一個,不用多好的,能隨便將就著用兩天就行。啊對了,不要充值送的什麼藍色粉色美圖手機,給人看了萬一以為我是變態可怎麼辦。」

  「……回頭你自己來買吧,我就不過去了。」

  「什麼?什麼你不過來了?」

  江停的回答還是非常沉穩簡單:「我今天過去的時候差點碰上你們魏副局,看住院大樓周圍多了幾個當地派出所的便衣,應該是來保護你的。現在這個局勢我不方便露面,就先回建寧了,咱們回頭見。」

  話音剛落嚴l就感覺到他要掛電話,情急之下撞翻了前台上的裝飾花盆,砰砰光光東西翻了一桌:「等等!」

  「你怎麼了?」

  「您沒事吧嚴警官?」剛才跑走的小護士立刻轉回來:「哎呀您小心!怎麼回事,您快坐下!」

  「嚴l?」聽筒那邊江停的聲音明顯不是很平穩了:「怎麼回事嚴l,快回話!」

  嚴l剛要說什麼,突然眼珠一轉計上心來,短短瞬間如同神靈附體般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他根本沒回答江停,而是一屁股坐進椅子裡,好似身體倒地般發出重重的悶響。

  緊接著他卡擦掛斷了電話。

  小護士嚇呆了:「哎呀嚴警官您……」

  「沒事,」嚴l對她森然一笑:「我釣魚。」

  說著他起身拍拍屁股,在小護士莫名其妙的瞪視中溜躂著回病房看電視去了。

  半小時後,魚站在病房門口,一手插兜,一手裡還拎著電信營業大廳的購物袋,從繃緊的額角到呈直線狀的嘴唇都可以看出魚的心情不是很好。

  「你剛才到底怎麼了?」

  嚴l無辜地盤腿坐在病床上玩電視機遙控器:「沒站穩滑了一跤,咋啦?」

  「……」

  「哎呀你看你還急急忙忙跑來,真是。」嚴l立馬起身從進口果籃裡摸出個荔枝來剝了,英俊的臉上滿是熱乎笑容:「來,吃水果吃水果,特意給你買的。」

  江停彷彿沒看見那顆瑩白的荔枝,從購物袋裡拿出個新手機盒扔給嚴l:「這大樓裡外起碼四五個便衣,你叫我來幹什麼?」

  嚴l接住一看,竟然是最新款的蘋果,跟他進水壞了的那個一模一樣。

  他不由笑了起來,心說江停果然是江停,但嘴裡卻故意道:「原來你也沒那麼擔心我,瞧,還有心思繼續挑手機,可見過來得並不著急嘛。」

  江停冷冰冰道:「我又不是醫生,再著急趕來也不能給你插氧氣管!」

  「噢喲還生氣了。」嚴l滿臉那我就哄哄你吧的妥協:「哎呀,這不是剛才魏局來,說調查有了新進展,我心急火燎地想跟江神探你商量呢麼。甭生氣了啊警花兒,乖,來吃水果。」說著起身把江停拉到病床邊的扶手椅裡坐下,又親手剝了個橘子,硬塞進了他手裡。

  江停有個好處是,因為他吃也吃不多,又總是低血壓,所以塞進手裡的食物基本都會下意識地吃一點。嚴l眼看著他不是很高興地撕了片橘子塞進嘴裡,視線在那嘴唇上停留很久,才挪開目光說:「這次襲擊我們的孫子,跟范四很可能是同一批人。」

  江停含著橘瓣:「什麼?」

  嚴l把魏局剛才的話轉述給他,本來不想提辦公室鬥爭那部分,但因為江停親眼目睹過方正弘跑來刑偵支隊罵街,因此三言兩語帶過了市局將有可能發生的人事變動,又道:「如果這次撞車放冷槍的犯罪分子跟范四真是一夥的,或者受雇於同一名僱主,那麼他們的目標到底是你、我還是李雨欣都不好說,對你是尤其危險的。」

  江停似乎陷入了思索,把剛吃了一片的橘子放在了床頭櫃上。

  「不一定,」半晌他突然開口道。

  「嗯哼?」

  「子彈成分相同只能說明兩批殺手共用一個進貨渠道,或者來自同一片地區,並不能確定他們的目標都是我。如果真有人那麼想殺我的話,在建寧有很多機會可以動手,沒必要非逮著我坐在警車上的時候,這樣造成的動靜太大,收尾也太困難了,跟正常行為邏輯相悖。」

  ——這個觀點確實也有道理。

  「是麼?」嚴l臉上不動聲色,「那你覺得子彈的事只是巧合?」

  江停說:「可能吧,也可能兩撥殺手恰好用了同一個地下中介,這條線索可以等你回建寧後再追查下去。」

  嚴l點點頭,坐在病床邊緣,兩手撐著膝蓋自言自語:「可惜雖然找回了人質,李雨欣卻被滅口,最後還是失去了綁匪的蹤跡……要是知道更多線索就好了。」

  江停彷彿渾然沒聽見,站起身說:「目前沒有更多線索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先走了,你保重。」

  「你上哪去?」

  「楊媚找了人來接我回建寧。」

  嚴l猛地抬頭,卻見江停已經站起來,就轉身往病房門口走去。

  就像之前江停自嘲的那樣,他一直是兩手空空又身無長物,因此來去都非常利索,出現時讓人驚喜,離開時又難以挽留。嚴l盯著他的背影眉梢一跳,心知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這段時間經常徘徊在腦海中的各種猜測閃電般運轉,突然萌生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試探的想法:

  「——你明知道那夥人想殺你,還敢離開我單獨行動,是指望『那個人』會像殺死范四那樣,再次出手解決問題嗎?」

  病房裡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緊接著江停轉過身:

  「……你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嚴l緊盯著他烏黑的雙眼,從病床邊站了起來:「我奇怪的只是,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能讓你一邊告訴李雨欣說自己背叛了那個人,同時卻又如此相信那個人會保護你呢?」

  江停身體半側著,沒有完全轉過來面對嚴l。他的臉好似被白森森的冰凍住了似的,許久才淡淡道:「什麼背叛,那是我騙她的。」

  嚴l硬朗的面部輪廓紋絲不動。

  江停說:「問詢過程中採取誘供的手段很常見吧,難道你當真了?」

  「我不用當真,因為那本來就是真的。」

  嚴l一步步走向江停,直到站在了他面前:「那不是誘供,也不是審訊技巧,是你的確從賀良李雨欣、步薇申曉奇這兩對少年少女身上看出了自己過去的影子。所謂『背叛』根本與那兩個被害男生無關,是幕後主使跟你之間發生過的,只有你們兩個知道的往事。」

  嚴l雖然受傷沒好,但他站起來的時候還是比江停高小半個頭,雄性強悍形體所帶來的壓迫感,在兩人面對面時尤其明顯,幾乎把江停側臉籠罩在了陰影裡面:

  「——都到這一步了,你還不打算說實話,難道是想眼睜睜看著綁架案繼續發生麼,江隊?」

  「你認為什麼才叫實話?」江停說,「不用那麼麻煩,直接告訴我,我說給你聽。」

  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江停必須稍微抬起下巴才能與嚴l對視,但他的姿態還是非常平靜,甚至有些堅冰般不論如何都無法撼動的意思。

  嚴l略微低下了頭,咬著牙,幾乎貼在江停耳邊:「那個被你背叛的人,連環綁架幕後主使,就是胡偉勝天台上看不清面孔的持槍者,是不是?」

  「……」

  「他的名字叫黑桃k,『停雲』背後的大毒梟。」嚴l一字字輕輕道,「叮噹在看守所裡全交代了。」

  江停的瞳孔在停雲二字落地時稍微擴大了。

  「江停,」嚴l抬起頭,居高臨下盯著他的眼睛:「我不想用威脅的辦法逼你提供任何線索,因為我知道憑你的智商輕易就能把謊言說得比真金還真。我希望你心甘情願信任我、願意跟警方合作,但要是你堅持維護那個黑桃k,我會對你非常、非常失望——」

  「如果我冒死救出來的人竟然跟一個毒梟藕斷絲連,換成一片真心錯付了狗的人是你,你會怎麼做?」

  江停微微點頭,唇角露出一絲冷笑,緊接著那笑容在嚴l的注視中越來越明顯。

  「藕斷絲連。」他就帶著那樣的笑容把這個詞重複了一遍,挑眉問:「原來你以為用一個緝毒警的名字給毒品命名,竟然不算極端的羞辱,而是某種舊情未了的證明?」

  嚴l沒吭聲。

  「還是說,你之所以產生這方面的疑問根本與案情沒關係,純粹是把自己內心不敢出口的**牽強附會到我身上來——」

  江停慢悠悠拖長了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帶著刻意的譏誚:「嚴副隊?」

  剎那之間,嚴l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那種無法宣之於口的隱秘感情,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說出口就是另一回事了。何況在現在極度僵持的情況下不計後果地一把撕開,那種巨大的難堪,衝擊力是極其猛烈的。

  江停眼底浮現出幾許彬彬有禮的遺憾,轉身就去開門,動作乾淨利落得堪稱冷酷。

  但就在他指尖觸到門把手時,右肩被人扣住了,緊接著發力掀了過來,在來得及掙脫前就被「砰!」一把頂到了門板上!

  「牽強附會?」嚴l冷冷道:「真以為我不敢說出口?」

  江停猝然向後仰頭,但門抵住了他躲避的角度,嚴l已經捏著他的下頷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