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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Chapter 57

  當天下午, 三點半。

  「成片鳳凰樹在野外不多見, 根據李雨欣的描述,應該位於天縱山上某處高地向陽的地方,具體位置要等航拍和衛星地圖出來再詳細分析……對, 我把李雨欣提出來了,不太合規矩, 趕緊幫我催省廳補完報批流程……行,行, 我們下午五點到建寧直接去現場, 六七點左右可以上天縱山,直到最後一刻都別放棄搜救!」

  大切在縣郊河堤公路上飛馳,還是那個小刑警張冠耀在前面開車, 馬翔坐副駕駛, 後面嚴l和江停一左一右夾著中間戴手銬的李雨欣。

  按規定押運犯人時必須全員保持清醒,還好車裡有嚴l大聲打電話, 讓人想睡都睡不著, 每個人都瞪著一雙熊貓似的黑眼圈。

  「拿到航拍圖立刻發給我。還剩最後五個半小時,把所有人都給我動員起來,抓緊!」

  嚴l終於掛斷了跟市局的通話。

  「咱們這一趟也算是收穫頗豐了,嚴哥。」前排馬翔安慰道,「不僅挖出了去年712的案子, 甚至發現了賀良案發現場還有兩具屍體等著咱們去挖……」

  「申曉奇和步薇沒救出來,綁匪還沒被抓住,以前的案子挖出再多都是空談, 還是要緊著活人第一的。」

  馬翔撇著嘴贊同,又忍不住回頭:「哎我說嚴哥。」

  「怎麼?」

  「萬一真到了最後,咱們就是沒趕得及,你覺得步薇會接受脅迫殺死申曉奇麼?」

  「這事可……」嚴l剛想說什麼,開口那瞬間腦海中突然閃過幾句話:

  「他真正想行刑的對象不是賀良,也不是申曉奇……背叛了他的人是我。」

  「不好說,主要我們不知道幕後主使口中賀良是個『懦夫』,還『背叛』了李雨欣到底指什麼。」嚴l頓了頓,若有所指地瞥向身側:「你說呢陸顧問?」

  江停歪在車窗邊,視線防空,神情有些懨懨的疲憊。

  「陸顧問?」

  「……」江停終於沙啞地開了口:「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步薇,再說也缺少她的個人信息來做性格側寫。」

  「聽見顧問的話了?」嚴l教訓馬翔。

  馬翔莫名其妙地眨巴著眼睛。

  江停身體不好,安靜下來的時候有種跟週遭事物格格不入的冷淡,身體隨著車輛行駛而微微顛簸,突然口袋裡手機嗡地一震。

  誰?

  這個號碼只有嚴l和楊媚兩個人知道,但楊媚沒理由在有案子的時候亂發信息來打擾他。

  江停摸出手機一看,嚴l。

  「……」江停皺眉劃開短信欄,只見內容是:

  【你覺得綁匪口中的背叛,是行刑儀式中的某種象徵性暗示,還是具體指代某件事情?】

  ——我更想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在同一輛車上,討論案情卻要用這種方式?

  江停手肘撐在車窗邊,盯著手機屏幕看了會兒,到底還是沒有開口,抬手簡單輸入「具體指代」四個字發了出去。

  隔著李雨欣,幾十厘米外,嚴l開始埋頭輸入什麼,少頃江停手機又是一震。

  【具體指代什麼?】

  江停:「……」

  嚴l:【李雨欣提到第三天她暈過去了,醒來時發現賀良被綁住跪在面前,電話裡的綁匪命令她殺了他。】

  【如果供詞確鑿,那麼有可能是賀良在李雨欣昏迷期間做了什麼,觸怒了一直在幕後進行觀察的綁匪。】

  【也有可能這件事從頭到尾與賀良無關,賀良只是幕後主使腦中某個形象的替代品,所謂「背叛」其實是主使人自己經歷過的某件往事。】

  江停:「……」

  【你覺得呢?】

  消息接踵而至,手機不斷地震,足足半天才安靜下來。江停向邊上一瞥,嚴l渾然沒事似的,靠在後座真皮靠背上目視前方。

  江停深吸一口氣,終於在手機上打了段話,半秒鐘後嚴l手機亮了:

  【你離開病房時在我身上裝了竊聽器?】

  嚴l失笑。

  這人也太敏感了,果然任何試探都有可能導致被全盤識破的結局。

  他幾乎能感到江停投來的鋒利視線,但只佯作沒看到,在回復框內輸入幾句話,想了想,又刪了重新輸入。

  突然前面小張說:「嚴哥,後面那輛貨車好像在跟著我們。」

  嚴l按下發送,扭頭一看:「什麼?」

  縣郊公路相當荒涼,大切正沿河堤行駛,這時候根本沒什麼車經過,因此顯得後面那輛物流貨車異常顯眼,透過後車窗估算差不多只有二三十米左右距離。

  不知為何嚴l望著那車頭的時候,心裡突然升起一絲很不舒服的感覺,便吩咐張冠耀:「小張開慢點,看它超不超。」

  小張聞言應聲,稍微踩下剎車。

  與此同時貨車加速逼近,嚴l眼底映出了越來越近的車頭燈。

  「……」突然嚴l狂吼起來:「加速!加速!!——它沒有變道!!」

  貨車沒變道,它想撞上來!

  變故來得令人措手不及,小張根本來不及反應,服從命令的本能就壓倒了一切,前後緊咬的兩車同時把油門踩到了底!

  轟——

  貨車圖窮匕見,就像狂吼的鋼鐵怪獸,狠狠撞上了大切車尾!

  所有人同時唰然前傾,大切被強烈的衝擊力帶得一頭紮向高速公路護欄,小張在驚叫聲中狂踩剎車打方向盤,輪胎在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彭!

  大切車頭被護欄反彈回來,整個車身失控打旋,中後段被貨車發狠猛撞。

  光!!

  整輛大切被橫著推出去,側面水平撞上金屬護欄,巨力讓車門和護欄同時發生了可怕的變形!

  時間在這一刻無限靜止拉長,冥冥中嚴l似乎預感到什麼,竭力向身側伸出手:「江停——」

  但他的嘶吼剛出口就被淹沒在了恐怖的天旋地轉中。

  大切側出護欄,就像個巨大的鋼鐵棺材,旋轉著滾下河堤,撲通栽進了河水裡!

  水面迅速淹沒車頂,車廂中幾道震耳欲聾的叫喊同時消音,取而代之的是咕嚕嚕的水泡。

  水底週遭完全是模糊的青綠夾雜著紅絲,分不出是誰的血,根本什麼都看不清。

  翻車時所有人都有瞬間失去意識,但嚴l在全身泡進冷水的剎那間就清醒過來了,顧不上檢查自己重重砸上車窗的額角,咬牙忍痛解開安全帶,伸手發狂地摸索身側。幸虧這車是他掏錢買了「捐獻」給刑偵支隊的,平時都是他自己開,對車內細節比較熟悉,卡噠一下順利解開了李雨欣的安全帶。

  江停呢?

  跟他隔著一個座位的江停呢?

  嚴l探身亂摸,手指觸到了什麼,剎那間他意識到那是江停一動不動的身體!

  呼嚕嚕嚕——

  氣泡伴隨著衝力從身後襲來,險些把嚴l推向汽車深處。但緊接著他被人從身後抓住了,是馬翔和小張。

  汽車前擋大量入水時,因為水壓極強的緣故,玻璃和車門都是絕無任何可能打開的。直到車廂內灌滿水時,內外壓強逐漸縮小,馬翔和張冠耀才抓住了那短短幾秒的逃生機會,強頂著水壓打開車門衝了出去,立刻來後座救人。

  「唔……」嚴l雙手拚命往前掙,隨即就被他倆一起用力硬拖出了車廂,馬翔從身後把他緊緊勒住。張冠耀水性更好點,趁著這個空隙一個猛子扎進車門,從逐漸下沉的大切裡又拖出來個人,爭分奪秒地雙雙往上浮。

  嚴l腦子裡轟的一聲,張口卻發不出聲,只冒出一連串氣泡。

  ——他知道小張救出來的是李雨欣,江停還在後座上。

  他被安全帶卡在越來越往下墜去的汽車裡!

  理論上人在水下可以憋氣最多兩分鐘,然而劇烈掙扎會急速消耗血氧。這個時候每個人肺裡的那口氣都已經到達極限,再不浮出水面的話,可能就真的浮不出去了。

  但那一刻,嚴l腦子完全空白,根本什麼都沒有想,所有動作都是生死擦肩而過那瞬間的本能——

  「!!」

  馬翔只覺自己勒住嚴l的手臂被硬生生扳開了,緊接著嚴l俯衝出去,頭髮和衣擺都逆著水流向後揚起,堪稱瘋狂地扎進了黑洞洞的河流深處!

  馬翔失聲發出了沒人聽見的嘶吼:「嚴哥!!」

  大切就像失去了重力的棺槨,在漆黑冰冷的河水中緩緩飄蕩旋轉。嚴l裹挾水流扎進後車廂裡,這個在陸地上如此簡單的動作卻變得異常複雜漫長,終於他掙扎著摸索到了什麼,那是後座上已經完全不再動彈的身軀。

  嚴l的心臟血管幾乎爆裂,所有意識都集中成了一句話:別死,求求你別死。

  卡地一聲,嚴l把安全扣打開,手忙腳亂解開纏繞起來足以致命的安全帶,抓住了江停的手。這時他根本無法分辨懷裡還是個活人,或者已經變成了冰冷的屍體;他只能用最後的那點力氣拚命蹬腳,上浮,搶在車身徹底陷進淤泥之前,嘩然衝出了車門!

  嘩啦啦——

  彷彿漫長得沒有盡頭,終於在肺部炸裂的前一瞬,嚴l從身後托著江停腋下,猛地衝出了水面!

  「嚴哥!」

  「嚴副!」

  「咳咳咳咳咳咳!!……」嚴l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嗆咳,鼻血洶湧而出,糊得滿臉都是。他來不及把氣喘勻,發瘋地抱住江停用力拍打他的臉,幾秒鐘後只見江停猛地一嗆,哇地吐出了大口水來!

  剎那間嚴l幾乎虛脫了,好險沒沉下去。

  馬翔和小張托著氣息奄奄的李雨欣,見狀也鬆了口氣。馬翔精疲力盡地沖嚴l比了個大拇指,示意他們一塊往岸邊上游。

  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

  砰!

  空氣凝固住了,剛險死還生的幾個人都沒反應過來。

  砰!砰!

  槍響震碎空氣,嚴l等人同時抬頭。只見那輛撞翻了他們的貨車竟然停在河堤下,從車上跑出來幾個人,為首兩個掏出槍就開始向他們射擊!

  砰!砰!砰!

  這幫人竟然是打著不死不休的主意有備而來的!

  「下水!」 嚴l爆發出嘶吼,緊接著勒住江停扎進了水裡!

  馬翔同時入水,偏偏張冠耀扶著李雨欣,動作慢了半拍,只感覺少女的身體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向後猛然一推,緊接著血色就順著河水瀰漫開來。

  她中彈了。

  馬翔從水底俯衝過來,把驚呆了的張冠耀狠命拉下水——但還是太遲了。電光石火間子彈旋轉而至,張冠耀身上一涼又一熱,栽進河裡的同時帶出了大股滾燙的鮮血。

  渾濁的河面下,馬翔眼睜睜望著隊友全身裹在血霧裡,霎時瞳孔緊縮如針。

  同一時刻。

  暗流湍急洶湧,嚴l一手竭力泅游,一手勒在江停胸前,幾乎無法睜開眼睛看清週遭的情況,突然感覺懷裡江停劇烈掙扎起來。

  怎麼回事?

  嚴l勉強看去,登時血都涼了——只見江停憋氣到了極致,張口就吐出了一長串氣泡。

  那是肺裡的空氣被擠壓至底,水反灌進去了!

  嚴l扳起江停的臉,抓著後腦勺頭髮迫使他仰頭,嘴對嘴渡了口氣過去。如果這是接吻的話應該會非常旖旎,但在水下江停的嘴唇冰涼柔軟,無力地半張著,幾乎沒有任何活著的溫度,在唇舌接觸的剎那間嚴l整個脊背寒毛都立了起來。

  不行了,他只有這一個念頭,江停熬不過去了。

  必須快,必須盡快!

  彷彿冥冥之中上天保佑,暗流驟然加急,裹挾著兩人轟然撞上岩石又轉了個急角。嚴l整個身體護著江停,承受了巨大部分衝力,霎時喉嚨裡噴出滿口腥甜,隨即耳膜被重錘悶然一砸。

  嘩——

  河道陡然變窄,水流托著他們衝上了岸!

  混亂中嚴l算不出自己已經游出去了多遠,再無法觀察周圍的景象,恍惚只感覺離墜河處已經有相當長的距離了。江停整張蒼白的臉浸透了水,雙眼緊閉一聲不吭,嚴l一摸他脈搏,雖然穩定但極其微弱,當即把他翻過來倒置在自己膝蓋上,猛地一按脊背。

  「嘔——」

  江停全身抽搐,進入肺部的水被硬控了出來,旋即被嚴l放倒在地,雙手疊起在胸骨下部發狠按壓,輔以人工呼吸,再次起身按壓。

  血水不知從他身上哪個部位湧出來,一滴滴灑在江停臉上、衣服上,洇出大片血痕,但嚴l毫無覺察。

  他甚至沒有任何痛感,也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不知道自己在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之間轉換了多少次,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經越來越慘白無力,甚至急劇發抖。

  「咳咳咳!」

  終於,江停喉嚨驟然痙攣,狂噴出混合著血沫的水,在狼狽不堪的抽搐中醒了。

  嚴l心頭一鬆,支撐意志的那口氣就洩了,整個人不由自主向後坐。霎時他感覺自己要倒,於是條件反射地用手肘去撐,誰料兩條胳膊都冰涼綿軟得像麵條一般,剛觸地就頹然摔了下去。

  我怎麼了?他躺在地上心想。

  哪來這麼多血?

  緊接著他看見江停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踉蹌跪坐在自己身邊,臉色煞白到發青的地步,十根手指都發著抖地解開衣扣,反手脫下濕透的襯衣一股腦地緊緊堵在了他腹部上。

  江停溺水剛醒,力氣卻出乎意料的大,嚴l被他按得簡直喘不過氣來,迷迷糊糊問:「怎麼……怎麼了?」

  「別說話,沒事的,別說話……」

  「怎麼了?別哭,」嚴l喃喃道,「別哭。」

  江停眼眶發紅但神情冷靜,用力把嚴l上半身挪到自己懷裡緊緊抱住,讓他心臟保持在比出血口高的水平線上,說:「你中彈了。」

  「……」嚴l的瞳孔微微張大。

  儘管十多年來在各種行動中遭遇過很多危險,有些也確實堪稱鬼門關上走一遭,甚至有幾次他都做好了可能要光榮的心理準備,但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近距離接觸死亡,那還真是第一次。

  就這麼中彈了?要死了嗎?

  可是人質還沒救出來,我還有很多話沒跟江停說,我還沒見我爹媽最後一面呢?

  這是不是也太快了?

  大地似乎在震動,砰砰砰砰的。他不知道那是遠處公路上的車接二連三停了下來,鳴笛聲此起彼伏,很多行人在往這邊跑。

  「別怕,會沒事的,別睡過去。你看,救援已經來了,別睡過去……」

  嚴l聽不清江停說什麼,甚至實際他連自己在說什麼都聽不見。他的意識一陣陣模糊,感覺靈魂似乎變得非常輕,幾次險些從這具沉重的身體中飄出來,但都被江停的手臂死死錮住了。

  「昨天,」嚴l朦朧著喃喃問,儘管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昨天在……在車上,你是不是……」

  「我知道。」江停沙啞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潮濕的臉頰貼著嚴l的額頭,強行讓自己發顫的聲音聽起來鎮定有力:「你聽我說嚴l,醒著聽我說。你上次不是問我有沒有兄弟嗎?我有的。」

  「我曾經有很多兄弟,但他們都在三年前離我而去了。」

  「但你是不一樣的,嚴l。哪怕有一天我死了,我都會在天上看著你,我會一直看著你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