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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Chapter 53

  病退。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有這麼一天, 但沒人能想到, 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嚴峫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倒是余珠看著他的樣子笑了,起身拍拍袖口:「走,去你辦公室聊聊這個綁架案。」

  緊接著她繞過嚴峫,直直走向不遠處緊閉的副支隊長辦公室門。

  ——江停還在辦公室裡!

  嚴峫箭步上前,趕在余珠伸手推門前搶先按住了把手,笑道:「可惜我辦公室亂, 這陣子都沒空好好收拾,怕是要讓余隊看笑話了……」說著推開門,極有技巧地側身半步,擋住了余珠的視線。

  櫃門裡傳來一聲輕微動靜, 隨即悄無聲息。

  余隊走進了辦公室。

  「這不是挺乾淨的嗎?」余隊笑起來, 隨手拉開辦公桌對面的扶手椅坐下, 擺手阻止嚴峫:「不用泡茶了, 我現在什麼都不能喝, 走兩步都得聽醫囑——我啊,已經是個廢人了。」

  嚴峫也拉開轉椅, 藉著空隙飛快逡巡辦公室一圈,才笑道:「哪兒的話,您為建寧市立過汗馬功勞,怎麼能這麼說自己。」

  ——這話他說得真心誠意, 因為確實是實情。

  余珠是建寧市有史以來位女警監, 也是本省公安系統地位最高的女性刑偵人員之一。三十多年前, 她從外勤實習生幹起,做過痕檢和技偵,參與禁毒緝私排爆抓捕各類行動幾百次,大小立功十餘次。十多年前刑偵正支魏堯下沉至派出所鍛煉時,她以技偵處副主任的身份調任刑偵副支隊長,統領市局刑偵工作;魏堯回來後不久升任副局長,她便順理成章地提上了正處級的刑偵正支。

  如果不是前兩年查出心臟問題,甚至嚴重到了要做搭橋手術的地步,她轉副局級領導崗是沒什麼問題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以前的事不用提了。」余珠笑道,「跟我說說這次的綁架案是怎麼回事,我聽魏副局的意思,你一力主張這是並不是孤案,而是系列綁架?」

  「哦,是這麼回事。」

  嚴峫早有準備,將手頭資料遞給余珠翻閱,同時把江停的分析簡要概述了一遍,著重強調了綁匪異乎尋常的角色分裂感和儀式欲,又補充道:「主要是我們原先的調查思路已經走到絕境,幾乎無法往下推進了。技偵調查出申曉奇所僱傭的租車公司,是個買朋友圈軟文的微信公眾號,只說自己案當晚在景區外沒等到申曉奇,其餘一問三不知,內黑車司機已經被小馬他們提到審訊室裡逼問了倆小時;關於申曉奇為什麼會想去天縱山景區以及是否收到任何外來因素影響的疑點,目前也沒什麼收穫……」

  「現場搜救人員也沒在山林間現任何蛛絲馬跡?」余珠問。

  「痕檢、警犬、生命探測儀,能上的都上了,搜救範圍已經被推到極限了。」嚴峫說,「這個季節的原始山林,要找兩個孩子的行蹤軌跡,不啻於大海撈針。」

  余珠沉吟著點了點頭。

  嚴峫問:「您覺得我們追查連環案的思路有什麼不妥嗎?」

  從余珠的反應看來,她大概是斟酌了下字句,才道:「不能說不妥,相反還很有道理。」

  嚴峫神情微鬆。

  「但只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嚴峫:「嗯?」

  「你擅長的方向是組織和審訊,行為分析對你來說有點太專業了。」余珠上半身微微向前,望著嚴峫的眼睛:「市局內部是有什麼人給了你啟麼?」

  只是一兩秒的功夫,嚴峫平靜回視對面探尋的目光,腦海中卻瞬間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她在試探什麼?

  該怎麼說?

  「哦,這個。」嚴峫眼睛一眨,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確實走投無路,所以打電話問了下我爸。我們家不是投資了個私人醫院麼?他應該是去問了幾個外聘的心理醫師。」

  余珠思忖片刻,終於緩緩向後靠在椅背上:

  「……唔,確實這麼做也無可厚非。」

  嚴峫笑笑不答。

  「我身體情況這樣,你獨立挑大樑是遲早的事。刑偵支隊長是公安一線最重要的位置,是直面犯罪的第一道屏障。如果你的判斷錯誤,會有很多人因此受害,同時如果能影響你的想法,也會有很多人因此而得到不正當利益。」

  余珠站起身,嚴峫也隨之站了起來,只見她若有所指地一字一頓道:

  「我希望你的所有決策,都不受任何外界影響,哪怕那影響來自於貌似平靜的市局內部。」

  嚴峫:「……」

  「好了,不打擾你辦案了。」余珠看看表,伸手鄭重拍拍嚴峫的肩:「我去呂局辦公室,回頭咱們再談。」

  嚴峫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但在開口前就被她抬手止住。

  余珠背著手,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嚴峫站在辦公桌後目送她離開,眼神微微閃動。半晌直到余珠的腳步徹底消失在了走廊上,他才終於上前,關緊了虛掩的辦公室門。

  然後他望向文件櫃:「你怎麼想?」

  身後窗簾一動,江停鑽了出來。

  嚴峫猛地扭頭看去,只見江停若無其事地活動了下僵硬的肩膀,彷彿渾然沒聽見剛才余珠的話,只問:「案卷查得怎麼樣了?」

  ·

  與此同時,呂局辦公室。

  門被敲了兩下,隨即余珠推門而入。

  呂局黏在電腦屏幕上的視線連挪都沒挪開,只舉起手錶一晃:「你來遲啦,做什麼去了?」

  「沒什麼,半路上跟嚴峫聊了聊這次的案子。」余珠走到桌前坐下,探頭望向屏幕:「——您已經開始看了?」

  呂局把顯示屏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嗯。」

  ——只見屏幕上播放著的,赫然是市公安局內部監控錄像,而右下角時間是五月八號凌晨。

  胡偉勝吸毒死亡當晚!

  昏暗的辦公室內只有屏幕亮著幽幽微光,映在兩人晦暗的臉上,四隻眼底映著監控中市局各個角落晃動的畫面。半晌才聽余隊輕輕吸了口氣,低聲道:「我們建寧市局,終究也要變成下一個恭州了嗎?」

  呂局瞥了她一眼,突然道:「說起恭州,我想起個人。」

  「嗯?」

  「你跟原恭州禁毒第二支隊江停共同指揮過幾次行動,對他有什麼評價?」

  好端端提起這個,余珠微愣:「江停?——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但一直以來的說法都是,江停是恭州頭號黑警。」呂局臉上神情不見喜怒,問:「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

  余隊臉上是她一貫克制而謹慎的神情,足足思索良久,才緩緩道:「江停這個人的案情分析確實非常厲害,但除了案情分析之外,任何從他口中說出的話都非常不可信……他有種非常特殊的本事,就是令人容易輕信,甚至連很多經驗豐富的刑偵人員都難以逃過。我平生見過的犯罪分子很多,但像江停那樣善於隱藏和誘導人心的高手,是絕無僅有的。」

  呂局沒說話,十指交叉抬了起來。

  余隊說:「我確定當年恭州副市長岳廣平和臥底『鉚釘』兩人的死,都跟他有關。」

  ·

  牆上的掛鐘分針一圈圈過去,刑偵支隊辦公室窗外,落日紅霞漫天漸漸變為華燈夜色深沉,香煙和泡麵的味道充斥在整條走廊上,充分飽滿地浸透了每個人的肺。

  馬翔有氣無力倚在門框邊,象徵性地在敞開的門板上拍了兩下:「不行,嚴哥,結果不理想。」

  嚴峫坐在電腦後,江停戴著棒球帽坐在案卷堆中,聞言兩人同時一抬頭。

  「三年間全省範圍內報上來的青少年失蹤案一共2864件,未破的216件,確定為綁架的19件。19件未破綁架案中,人質為男性的11件,女性8件,沒有任何一例是雙重綁架,更沒有出現任何過二百萬以上金額的贖金。」馬翔把資料匯總啪地扔在辦公桌上:「至於已破獲案件中的雙重綁架共有63例,大多是十歲以下具有親屬關係的兒童,犯罪嫌疑人不是正蹲在大牢裡就是已經吃了槍子,更沒可能再次犯案了。」

  嚴峫接過材料,剛想翻開,江停衝他一招手。

  嚴峫只得拿著材料過去,江停坐著他站著,兩人湊在一塊翻看那疊案卷匯總。

  「怎麼回事,這路又走死了。」嚴峫弓著身喃喃道,「接下來怎麼辦?」

  「哪有那麼容易走死。」

  「那你說怎麼回事?」

  「……」江停剛要翻頁,突然動作又頓住了,抬頭望向嚴峫:「這條思路肯定是對的,但篩查方式可能有點問題。」

  嚴峫挑起了半邊眉梢,示意他繼續說。

  「我們再回頭捋一遍這個案子。六個學生抵達農家樂後,譚爽帶著步薇去撿木頭,申曉奇尾隨在後並留下了回程的記號,以便譚爽可以順著原路返回旅館。在此過程中,申曉奇處於獨自一人的狀態。」

  嚴峫點點頭。

  「我們已經知道綁匪對申家的情況是比較瞭解的,屬於有預謀的跟蹤綁架。而他在目標落單時卻並未出手,而是等到申曉奇救出步薇、譚爽離開後,才動手綁架了這兩人。」

  「等等,」嚴峫打斷了他:「你是不是想說步薇可能有一定作案嫌疑?」

  「在人質尚未被解救出來之前,連申曉奇本人都不能完全排除嫌疑。」江停說,「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

  嚴峫:「嗯嗯……」

  「但我們現在先不提兩個人質嫌疑與否,只討論常規情況。嫌疑人在以『綁匪』而不是『行刑者』身份與你電話交涉時,有一點表現是跟正常綁匪角色相悖的:就是他並未主動提起步薇的存在,甚至沒有嘗試多向政府索要一份贖金,似乎從表面看來,步薇對他來說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添頭。」

  江停話音頓了頓,望著嚴峫。

  「是啊,」嚴峫被他說得有點莫名其妙:「正因為如此我們才無法判斷步薇到底是不是純人質。如果她是受害者,為什麼綁匪完全不拿她來當做對警方的威脅?如果她不是受害者,甚至是綁匪中的一員,那這種區別對待豈不是更明擺著引起警方的懷疑?——這一點跟綁匪高的反偵察能力太矛盾了。」

  他說得很有道理,連不遠處疲憊的馬翔都聽得聚精會神,忍不住把椅子挪近了些。

  但江停卻一搖頭說:「你怎麼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哎你這人,」嚴峫反手在他肩窩上一掃:「別擱這兒打啞謎,快點說。」

  江停沒在意嚴峫動手動腳的小細節。

  他說:「步薇的存在對『綁匪』這個角色來說是沒用的,但她卻被帶走了。會不會因為需要她存在的是『行刑者』?」

  彷彿某種迷霧被撥開,辦公室內其餘兩人眼神都有點變了。

  「……公證人,」突然嚴峫喃喃道,「槍決現場通常需要一名公證人。」

  馬翔猛地一拍大腿。

  「如果行刑者只需要另一名人質作為公證人出現,那麼就像現在這個案子一樣,另一位被綁者家長根本不會接到勒索電話,即便報警也只會當普通失蹤案甚至離家出走處理。也就是說……」

  江停攤開雙手,嚴峫立刻把他的話接了下去:「——也就是說,我們的篩選目標應該是跟綁架案同時同地同轄區生的另一起人口失蹤!」

  江停把那疊厚厚的匯總向馬翔一扔,馬翔「噌!」一下精神百倍地跳起來,轉身就衝了出去。

  「嚴哥!嚴哥!」半小時後,馬翔光當推門衝了進來,啪一聲亮響將材料摔在了桌面上。

  嚴峫猛然抬頭,江停像是早有預感般起身走了過來。

  「去年七月十二號,江陽縣隆昌鎮一名叫賀良的十六歲少年被綁架,綁匪勒索一百萬並限時七十二個小時。家長東拼西湊借來一百萬,把錢送到綁匪指定地點卻沒人來拿,第四天家長終於到派出所報案,但為時已晚,警方至今沒找到賀良的屍體。」

  馬翔嘩啦啦翻開材料,指著其中幾頁:「這個案子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家長收到了綁匪寄來的血衣,但事後化驗證實是雞血;二是雖然材料中沒出現行刑這個關鍵詞,但那是因為案子不在建寧,我們的卷宗不完整,缺少接警派出所的詳細信息。」

  嚴峫二話沒說,沖外間揚聲:「來個人!」

  一名熬紅了眼的刑警衝了進來。

  「立刻打電話給江陽縣隆昌鎮派出所,叫他們把去年712賀良綁架案的一手筆錄傳真過來!」

  「是!」刑警轉身呼嘯而出。

  馬翔唰地抽出另一張打印紙:「按6顧問的推測,同天、同地、同轄區,江陽縣11o接警中心接到過另一名十六歲女生李雨欣家長的報警,稱其女兒因學習成績下降被家人責罵而失蹤,懷疑是離家出走。基層警力緊張,7月13號的警情到24小時後才立案,但15號晚上家人又到派出所撤案,稱女兒自己氣消了就回來了。」

  嚴峫和江停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

  ——自己回來了。

  「這個李雨欣後來還失蹤過麼?」嚴峫問。

  「沒有,但她後來因為屢次偷竊而進了看守所。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我查了下地圖,」馬翔把印著密密麻麻信息的紙唰地一翻:「李雨欣就讀的江陽一中,跟賀良就讀的師範附中,倆學校是隔著條馬路門對門的關係,地理位置相距還不到二百米。」

  同樣青春的少男少女,門對著門,上下學基本都混在一起……

  所有人腦子裡都同時冒出了「知慕少艾」這四個字。

  「江陽一中。」突然嚴峫沉吟道:「雖然我高中時沒好好上課……但我記得通常某個地方的第一中學,都是該地區最好的學校之一吧。」

  馬翔肯定道:「對,江陽一中挺有名的,我剛還搜到他們那出過高考狀元。」

  「那一個考上當地最好高中,會因為學習成績下降而被父母責罵的女孩子,為什麼會因為屢次偷竊進看守所——她以前有過偷竊的記錄麼?」

  「沒有,不過也可能是未滿十六歲沒留下記錄……」馬翔也沒法解釋:「是挺古怪的。」

  「可能是偷竊癖,」江停淡淡道。

  嚴峫和馬翔同時投來視線。

  「偷竊癖通常生於女性,以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病較多,其症狀大多是心因性的,由外界因素誘。」江停說:「如果她當過『公證人』,那麼這可能是pTsd,即創傷後應激障礙症的一種表現形式。」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神色稍稍有些晦暗,但在深夜的辦公室裡沒人能看清。

  「嚴副,你要的筆錄!」剛才去打電話的刑警回來了,舉著剛來還熱乎的傳真衝進了室內:「我剛收到隆昌鎮派出所來的傳真,這是去年712案的一手報警信息!」

  嚴峫整個人登時一激靈,劈手接來翻開,只掃了兩眼,就指著當中某頁示意給江停看。

  那是當地民警對賀良父母口述的勒索電話記錄——

  「那個聲音說:『一百萬,一分都不能少,距離行刑時間還有七十二個小時。』」

  江停說:「就是他了。」

  啪!

  嚴峫與江停重重擊掌,儘管後者因為猝不及防,險些被這一掌擊得踉蹌了半步。

  「等老子抓到那孫子,我非活活弄死他不可!」嚴峫充滿了喜悅,全然不顧自己因睡眠不足而吼聲嘶啞:「馬翔去查關李雨欣哪個看守所離建寧多長時間車程?!」

  馬翔說:「這還用您吩咐嗎,江陽縣看守所唄,車程快的話仨小時單程,去不去?」

  嚴峫一看表,凌晨一點十四。

  「去!」嚴峫如狂風過境般抓起證件、制服和配槍:「馬翔把你6顧問送回家休息,叫個白天沒值班的小子來送我去江陽,通知呂局跟當地看守所打聲招呼——我要連夜提審那姓李的小丫頭!」

  突然他的手被人從身後抓住了,嚴峫一回頭,只見江停沉聲道:「我陪你一起去。」

  「你這身體……」

  「沒關係,車上睡。」江停回答得簡潔利落:「案子重要。」

  凌晨一點二十。

  刑偵大樓徹夜燈火通明,樓下,大切亮起紅藍警燈,衝出了市公安局大門。

  「還是6顧問厲害,果然這個綁架不是孤案,綁匪的反偵察能力和對時間的精確把握也能從側面證明他是個老手。」雖然馬翔被嚴峫幾次阻止,叫他回家去睡覺,但馬大少還是帶著案卷材料跟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上嘩嘩地翻:「現在我們只要找到李雨欣,這小丫頭肯定知道關於綁匪的信息,至少也跟那變態正面打過交道……」

  「不一定,」後座傳來江停的聲音。

  馬翔一回頭:「啊?」

  臨走前嚴峫隨手抓了個姓張的小刑警來開車,他自己跟江停兩人窩在後座上。深夜車廂昏暗,隱約能見到江停因為疲倦而有些蒼白的臉色,但說話還是很沉穩的:「如果李雨欣跟綁匪正面打過交道,甚至見過綁匪的臉,為什麼竟然被完好無損地放了回來,這是個目前無法解釋的問題。」

  「那咱們的思路難道……」

  「思路本身沒錯,但有一點:我們的分析不是建立在事實基礎,而是在行為邏輯推理上的。」

  馬翔「誒?!」地一聲緊張起來。

  「……不明白?」江停瞅著他無辜眨巴的大眼睛反問。

  馬翔誠實道:「白天也許能,但我現在的智商只有白天的十分之一……」

  嚴峫從上車起就始終望著車窗外,也不知道在沿途搜尋什麼,聞言冷冷道:「你聽他扯,他白天的智商也就最多7o!」

  馬翔極其委屈地皺起臉,江停笑了起來。

  「警方對嫌疑人做行為邏輯分析,就像傳說中神乎其技的心理畫像和微表情識別一樣,都缺少科學論證,主要依靠的是經驗。雖然我們說,刑偵人員海量的實踐經驗是行為分析的基礎,但經驗主義到底就是經驗主義,如果缺少實打實的證據,犯罪心理畫像和行為邏輯分析即便能達到99%的正確率,也無法避免那1%的致命誤差。」

  「比方說,」江停看到馬翔認真的模樣,難得來了點興趣:「你想,我們現在對綁架並非孤案的推斷依據是什麼?」

  「唔……」馬翔遲疑道:「712綁架中出現了浸透雞血的上衣,出現了行刑關鍵詞,同時基本符合一男一女兩名青少年同時失蹤的前提……」

  「但我們還是無法確定這兩個案子是同一人做的。如果這世上就是有另一夥綁匪喜歡用血衣來威脅人質家屬,同時看多了刑偵劇,喜歡用行刑這個詞,也具備一定的反偵查手段呢?如果李雨欣的失蹤真的只是單純離家出走,跟712賀良被綁案完全只是巧合呢?」

  馬翔語塞。

  「況且還有無法解釋的部分,就是為什麼申曉奇案中用到了浸透白尾海雕血的上衣,並且綁匪開口就勒索兩個億;去年712案出現的卻是雞血上衣和一百萬贖金。」江停說,「我們不能否認這世上存在各種巧合,同時無法排除模仿作案的可能性。因此在缺少證據的前提下,所謂的犯罪心理畫像和行為邏輯分析,都只是華麗的紙上談兵而已。」

  馬翔若有所悟,默默地點著頭。

  「——但6顧問,」少頃他又忍不住問:「如果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當真遇到了那1%的可能性,所有行為分析和推斷都是錯誤的……」

  江停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僥倖的餘地:「那麼兩個孩子就死定了。」

  車廂內陷入了安靜,空氣微微沉凝,連開車的刑警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在任何案件的偵破過程中都是正常的。」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嚴峫沙啞的聲音沉沉響了起來。

  馬翔從副駕上回頭望向他。

  「刑偵人員不是神,在對抗犯罪的過程中必然會有力不能及,甚至判斷失誤的時候。我們會因此付出慘重代價,甚至留下永生難忘的陰影,但那是每個老刑警都難以避免的——最重要的是,我們在下次面對犯罪的時候,還能不能帶著傷痕和陰影再一次站起來全力以赴。」

  嚴峫話音微頓。

  在他身側,江停似有覺察,極不引人注意地向他一瞥。

  突然只聽嚴峫「哎」了聲:「小張,前面靠邊停一下。」

  開車刑警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打燈靠邊,緩緩停在了便利店前。車剛停穩就只見嚴峫推門鑽了下去,少頃提著一袋東西回來了。

  「喏,晚上開車提提神。」嚴峫把紅牛、咖啡和零食遞去前排,又往江停手裡塞了倆熱氣騰騰的包子:

  「晚上就你沒吃泡麵,都是慣的,趕緊拿倆豆沙包墊墊。」

  江停稍稍怔愣。

  嚴峫說:「吃了趕緊睡一會,馬翔也別看材料了,養養精神。等提審李雨欣的時候咱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

  大切閃著警燈在深夜的馬路上飛馳,猶如劈開黑海的一葉孤舟。

  嚴峫攏著衣服靠在後車窗邊,只聽前排開始還傳來馬翔跟小張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片刻後馬翔頭一歪,響起了低低的鼾聲;而身側悉悉索索的塑料袋聲還沒斷,那是江停在啃包子,後座上瀰漫著香甜的豆沙味兒。

  又過幾分鐘,那貓吃食般的細微動靜也沒了,身側漸漸傳來溫熱的重量。

  嚴峫張開半邊眼皮,只見江停甜包子吃到一半,人就困得睡著了,正漸漸向自己肩頭靠過來。

  「……」

  嚴峫的手臂突然如千鈞般沉重,他衝動了好幾次,終於慢慢抬起來,小心摟住江停的肩,讓他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懷裡。

  長路漫漫似無盡頭,車廂微微顛簸,昏黃的路燈從兩側飛逝去。

  城市夜色與萬家燈火被遙遙拋在身後,他們出的市局大樓已經淹沒在燈海裡了。而雲濤詭譎的案情,與凶險叵測的未來,似乎都如月光下的退潮,在這一刻唰然退得很遠。

  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片後車座,黑暗、狹小而私密,以及懷中隨著呼吸平靜起伏的溫暖。

  嚴峫睜著眼睛,儘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朦朧間彷彿置身於夢境般的虛空中。

  他緩緩偏頭看向江停。

  江停身體比想像得軟,這有點出乎嚴峫的意料,他印象中的江隊應該是瘦削堅硬又十分犀利的,沒想到事實是柔軟如一片蓬鬆的羽毛。他的呼吸又輕又勻稱,不斷後掠的路燈為他烏黑的鬢鋪上點點微光,頭裡隱隱散出好聞的氣味,嚴峫著迷般聞了半晌,才確定是自家洗液的味道。

  天天洗頭,真講究啊,嚴峫想。

  他盯著江停熟睡的側頰,心裡突然冒出個念頭:像他這種人,皮膚會不會也又軟又嬌氣呢?

  嚴峫拇指一下下撩撥著江停額角的頭,把劉海撥過來又撥過去,柔軟的絲不停摩擦著指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個動作讓所有睏倦和疲勞都奇異地消失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拇指已經順著江停的額角慢慢摩挲到了臉頰和嘴角邊,在那淺紅色的唇際不斷流連。

  嚴峫迷迷糊糊地想,這感覺可真奇怪。

  明明只相處了兩個月都不到,卻像是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久到只要念起這個姓江的存在,心裡就像是多了個牽掛,既沉重又輕盈,既麻煩又期待,既難以脫手又不想離開,好似整個人都陷進了黏黏糊糊的美夢裡。

  「你……」

  江停呢喃了句什麼,也沒聽清楚,臉貼在嚴峫的肩窩裡蹭了蹭。

  嚴峫手指霎時停住。

  車輛還在疾馳,後座有規律地顛簸,前排傳來馬翔無知無覺的喊聲。不知過了多久,江停身體蜷縮著窩起來,彷彿在睡夢中找到了更舒服更放鬆的姿勢。

  嚴峫一直眼錯不眨地看著他,直到他又陷入深眠,目光被他嘴角黏著的一點吸引住了——那是米粒大小的豆沙。

  「……」

  嚴峫喉結用力滑動了下,但唾沫彷彿是乾的。

  他就像是被施了某種魔咒,屏住呼吸抬起手,捻起那小點兒豆沙,然後鬼使神差地含了下指尖。

  一絲甜蜜在口腔內暈染開來。

  真的好甜啊,他恍惚著想。

  突然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有什麼不對。

  ——江停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空氣陡然凝固,誰都沒有動作,所有反應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只有大切平穩向前飛馳的聲響突然格外清晰。

  江停沒有睜眼,嚴峫的手懸在半空。

  不知過了多久,嚴峫才極其輕微地從唇縫中問了一聲:

  「……你醒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