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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鉅子.5

  5

  墓碑前。

  阿變說完往事,沉默良久,探手入懷,緩緩拿出一物,遞給陳禹。那東西渾身烏黑,呈一個梭形,看上去沉甸甸的。陳禹曾見柯青萍畫過這個圖案,一顆心怦怦跳了起來。

  阿變盯著發呆的陳禹,“拿著。”

  “這是……鉅子令?”

  “是。”

  “不不,我怎麼能拿這東西。”

  “你這幾年的所作所為我都知道,我父親要是還活著,相信也會這麼做。”

  “你父親,竟然是……鉅子?”

  “是,他在這鉅子令裡留下了兩封信,其中一封信裡寫了他自己的故事。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好的禮物。想聽嗎?”

  “當然,當然想聽。”

  阿變出神良久,緩緩說下去。“他本來是個普通的警察,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一時突發善心,救了一個重傷倒在路邊的人。這個人,原來就是一位墨家的鉅子。他見我父親生性淳良,就把他收入門下,把全部本事教給他,臨死之前還把鉅子令傳給他,把女兒嫁給他,也就是後來我的母親。我父親初任鉅子,意氣風發,本來有意廣收門徒,光大墨家,可沒想到他收的第一個徒弟,也就是他在公安局的搭檔孫凡,加入墨家竟是別有企圖。”

  陳禹心頭一震,“孫凡?”

  “墨家從漢朝開始,逐漸分裂成幾派,後來斷續斷存,當今世上,一共傳有五枚鉅子令,有五位墨家首領在各處活動。這五位首領每兩年秘密聚會一次,互通有無,交流墨學。這五人都是各負絕藝,其中有一位是當年從革離那一支傳下來的,身負絕頂武功。”

  陳禹忽然想起,徐震曾對他講過革離的故事,他一身武學得自墨家鉅子胡非子,後來胡非子在墨家抑制武學,墨家的武學真傳反倒是在革離這一支另類中保留下來。

  “孫凡拜我父親為師,一開始是被新奇的機械設計吸引,後來有機緣結識了這位武學鉅子,便辭去了公職,改投他的門下。我父親雖然生氣,但覺得人各有志,也容忍了,甚至仍和他保持同事之誼。那一天,我父親抓捕兇犯,因為不放心我們母子,還特地請孫凡前來保護!”阿變的聲音充滿傷痛,“沒想到,他已經成了沒有靈魂的殺手,那位武學鉅子收了那兇犯的錢,命令他聽從兇犯指揮。他不敢違抗鉅子之令,殺了我母親,一把火燒了我家……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單單放過了我。”

  陳禹聽得心驚肉跳,忽然明白了徐震為什麼從不和人搭檔辦案,為什麼不能容忍別人喊他師父。他一下想起了初遇徐震時的那一幕,自己曾經以為,徐震挑自己搭檔是他殺人計劃中的一環,但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斯人已去,他再也無法得到回答,只知自己能和他搭檔,能成為一位墨者,其中的緣分造化,實是人力難為。他看著阿變激憤的神情,又想起張若熙家裡那慘烈的一晚,孫凡最終死在阿變的手裡,真真是天理循環,因果報應不爽。這一瞬間,他忽然隱隱參悟到了墨子所說的“上天”。

  “我父親心中充滿仇恨,他花了三年時間去找孫凡,終於在一個小旅館堵住了他,並製造了一次爆炸。孫凡不知道用什麼方法逃生了,還讓人相信他已經死於爆炸。但我父親報仇之後,生活突然一下子失去了目標,用他的話說,成了無魂的人。有一次,他喝酒喝得大醉,寒冬臘月醉倒在路邊,差點被凍死,是一個撿破爛的小女孩救了他。這件事讓他猛然覺悟,他發誓從此放下仇恨,踐行兼愛!”阿變凝視墓碑,有些出神,“我現在知道他為什麼要我幫助一百個孩子了。和那些孩子們在一起,是我最快樂的時候,我給他們的遠遠沒有他們給我的多。表面上我在幫他們,其實是他們在教我,他們在給我……愛。”

  陳禹的眼眶濕潤了,恍惚間,他從阿變的臉上看到了徐震。

  阿變又一次把鉅子令遞過去,“我的任務完成了,現在,輪到你了。”

  陳禹鄭重地雙手接過鉅子令,仔細打量,只見這鉅子令中間果然有一個小小的凹槽,想來就是用來分合那兩瓣令符的機樞。凹槽下方有一行篆文小字,雖歷千年,仍清晰可辨。陳禹已經把《墨子》讀得爛熟了,認出其中兩三個字,就猜出了是哪一句:

  我為天之所欲,天亦為我所欲。

  陳禹神態虔誠地輕聲誦讀出來,突然間心中轟隆隆地炸響了雷:這所有的因果、所有的際遇,不是上天安排的,是人心自己的選擇!

  “裡面還有一封信,是給你的。”阿變看著他手上的鉅子令。

  陳禹一凜,急忙打開那凹槽,裡面果然有一張薄薄的信紙,折疊後用蠟封著。他拆開來看,上面遒勁的鋼筆字,正是徐震的字體:

  陳禹,我知道你遲早會看到這封信,因為阿變遲早會變成真正的他。我寫這封信是要向你道歉,因為我的私情,耽誤了你結案。無論什麼都不能彌補法律的損失,對不起!

  以你的聰明才智,我知道你早已查出了真兇。作為父親,謝謝你給阿變的時間。我送你的那本書不知你看了沒有,作為你的搭檔,我真心祝福你,在你選擇的道路上好好走下去。

  陳禹眼含熱淚,“看了,我都看了,謝謝你,師父!”

  墓前久久的沉靜。

  阿變瞇著眼,面對著和煦的陽光,內心舒暢而平靜。

  陳禹終於收起鉅子令,“你父親還有沒有其他師兄弟?”

  “這不重要。”

  “嗯?”

  “他在信裡說,他曾問過他的師父這個問題,回答是‘不重要’。因為所謂墨家是一種精神,最好不再是什麼門派。”

  陳禹默默咀嚼著這句話。

  阿變伸出手,“咱們回警局吧。”

  陳禹搖搖頭。

  阿變一愣,“你——”

  “你不想先看看我兒子嗎?”

  阿變緩緩點頭。

  陳禹拍拍他,“走吧。”

  “等等。”阿變忽然想到了什麼,“既然這樣,我還有一件事要辦,辦完事我去找你。”

  陳禹一愣,“什麼事?”

  “怎麼,怕我開溜嗎?”

  陳禹一笑,“我等你。”

  “我等下就去找你。”

  “你知道我在哪兒?”

  “當然知道,每年的這一天,你們都會去老羅的飯鋪吃飯。”

  阿變說著,走到輪椅旁,伸手又按下了一處機關,嗡嗡的電機聲中,那剛剛化身為滑翔機的輪椅又起了神奇的變化,一系列自動地扭曲、疊合,短短幾秒之內,竟然變成了一輛電動自行車。阿變跨上自行車,把雙拐插入車身,手指一按車把上的電門,電動車輕巧地躥出,一溜煙兒不見了。

  陳禹收好阿變的照片,在徐震墓前跪下,拜了幾拜,告別蝴蝶,大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