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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尚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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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在路上匆匆吃了點東西,趕回公安局時已經接近8點的直播時間,一下車就直奔會場。徐震已經端坐在主席台上,看見陳禹,招手讓他過去。陳禹大步走到他身邊,還未開口,閃光燈已經籠罩了他。徐震微微一笑,“坐,先別問,等下你就知道了。”

  由於網絡的傳播,海門連環殺人案已成為全國性的焦點大案,結案新聞發佈會的消息一出,短短三個小時內,竟引來了全國各地超過兩百位記者。而海門電視台的新聞發佈會直播權竟然被一家衛星電視台以一百萬元的價格買下,創下了海門電視台的歷史。此刻,公安局會議大廳被記者的長槍短炮擠得滿滿的,各路重型武器對準了台上的兩位焦點人物:在案件破獲中立下首功的徐震和陳禹。

  陳禹心裡像火一樣燒灼,徐震卻一臉從容平靜。他今天是場內唯一沒有穿警服的警察,穿一件褪色發白的牛仔外套,頭上還戴了一頂藍色棒球帽,臉上的花白鬍子也刮得乾乾淨淨,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看上去至少年輕了十歲。再看主席台上的楊志得和劉炯,臉都繃得緊緊的。

  陳禹如坐針氈,好容易熬到發佈會開始。《海門觀察》當家記者張若熙面對直播攝像機做著開場白。“世人矚目的海門市連環殺人案已經破獲四天了,我們現在是在海門市公安局會議廳,為您現場直播案情新聞發佈會暨表彰會……”

  由於和案情密不可分的關係,《海門觀察》欄目和張若熙本人也成了記者們爭相報道的焦點。此刻,場內所有的鏡頭都對著張若熙,不停地閃在她臉上的光比她在演播室做節目時還要耀眼。她略顯緊張,但神態從容。“……本案不僅是一起罕見的、手段殘忍的犯罪活動,同時具有強烈的煽動性,在社會精神層面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今天,就讓我們一起回顧案件的全過程,為您帶來辦案人員的親身說法。”

  由於有電視台直播,發佈會開得緊湊簡短。劉炯簡單敘述了破獲案件的經過,對經過事先篩選的幾個問題進行了回答,隨後,楊志得向以劉炯為首的專案組頒發集體一等功獎勵,向徐震和陳禹頒發個人一等功獎勵。

  陳禹嘟囔一聲,“我才不領。”

  徐震看著他,目光和聲音一樣充滿力量,“相信我。”

  徐震起身領獎。陳禹一咬牙,硬著頭皮起身,從楊志得手中接過獎章,頭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有個護體神罩,把所有射過來的光束都加倍反射回去。徐震卻始終面帶微笑,還非常配合地擺了幾個Pose。

  最後,徐震代表專案組人員發言。由於前面的環節披露出的信息並不足以解渴,飢渴的記者都眼巴巴地瞪著他,祈求從他的口中得到些猛料。有些記者聽過這位傳奇人物的大名,更是凶狠地按著快門,徐震頭上的閃光比剛才的張若熙還要強烈。

  徐震神色平靜,聲音淡定。“這個案子,是經我的手結的第五百零五件案子,很巧,我今年五十五歲,所以我決定,把這個案子作為我警察生涯的一個句號。”

  陳禹腦中一聲巨響,震得他半天回不過神來。

  徐震一開口就拋出一個猛料,儘管和今天的主題偏離,但仍引來記者席中的一陣騷動。張若熙和劉炯等人乍聽此言,也都驚得合不攏嘴。現場唯一沒有感到吃驚的是楊志得,徐震在發佈會前單獨找到他,向他提出提前退休的要求。徐震態度非常堅決,而海門公安局向來有男性警察五十歲退居二線的不成文規定,楊志得雖萬分不捨,也只能同意。

  “案件的經過,剛才劉隊長已經說得很詳細了,我在這裡想說一點個人的感想。”徐震認真地看著他正前方的直播攝像機鏡頭,侃侃而談,“在這個案子裡,兇手利用四起有預謀的殺人案——包括一起未遂的——向世人宣揚一位先秦哲學家墨子在兩千年前提出的主張,所謂非攻、節用、尚賢、尚同,等等,我不想評價這些主張本身。作為一個警察,我只想說,這種以個人殺戮取代法律審判的行為大錯特錯!兇手自以為他代表墨子所說的上天,但其實他根本不懂墨子,墨子理想中的上天是一種崇高的道德標準,是他希望世人努力去達到的一種精神境界,而不是暴力的借口,不是法制的對立面!這個愚蠢的兇手貌似宣揚墨子,實則褻瀆了這位聖人!”

  徐震聲音激越,這一番話迴盪在眾人耳中,當真是振聾發聵,大廳內一時靜悄悄的。徐震環顧台下,放緩了語速。“但是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必須承認,這個案子深深影響了我。我看著杜峰、許大可、左富民的屍體的時候,我心裡在想,我呢?要是這個瘋狂的兇手想要殺我,他能找到什麼借口?”他停頓下來,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輕歎一聲,“我有。”

  台下一陣輕輕的騷動,像飢渴的狼群看到了獵物。陳禹心中一震,瞪大眼睛看著徐震。

  徐震緩緩說下去,語調悲沉。“十五年前,我的妻子和兒子死了。他們本來有機會活下去,可是因為我的自私和虛榮,他們死了。這件事讓我看清了自己,我自以為很愛我的妻子和兒子,但事實上,我更愛的是我自己。這,就是殺手可以殺我的理由,用墨子的話說,我沒有做到愛人同己,沒有做到……兼愛。”說到這裡,他又停了下來,似乎在極力平抑著內心的激動。現場所有人都體會得到他內心的顫抖,都是滿臉緊張。

  徐震努力平靜地看著攝像機鏡頭。“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有資格殺我,沒有一個所謂上天有權殺人!……如果真的有一個上天來執行審判,那麼,這個上天就在每個人的心裡,能做出最終審判的人,只有每個人自己!”

  大廳內一片肅然,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思索。

  徐震的神情無比沉重,但仍堅強地盯著鏡頭,“所以,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做警察了,我必須先審判我自己。”他的目光變得空遠,像在注視著冥冥虛空中的什麼人。“今天就是審判的日子,來吧。”說完,用力站起,平靜地走出會場。陳禹急忙緊跟出去。

  記者們一陣騷亂,就要跟著往外衝。劉炯急中生智,抓起話筒,“各位記者,徐老師受了傷,不適合接受採訪。大家還有什麼問題,可以再問我!”

  記者們回過頭來,圍住了劉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