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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尚賢.4

  4

  一出王東揚家,陳禹像掉了毛的鬥雞,再也打不起精神。上了車,徐震也不說話,任他在車上歪著,開著車穿街繞巷。

  行至一個路口,正在等紅燈,一個小女孩走了過來,手拿雞毛撣子,不由分說地撣起前面那輛車的車窗。徐震一眼認出,這正是前天他給過一百塊錢的那個小女孩。

  那小女孩沒有在前面那輛車要到錢。她顯然經驗老到,並不浪費時間,轉身就向徐震的車走來。走到車前,她也認出了徐震,小臉一紅,站住不動了。徐震已經放下車窗,又把一張百元鈔票遞了過去,小女孩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瞪大了眼睛,卻不伸手。

  徐震語聲柔和,“快接著!”

  小女孩這才伸手去接。徐震一指不遠處,“去給他買點吃的,好嗎?”

  陳禹睜開眼睛,也認出了小女孩,一怔,順著徐震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小男孩正坐在路邊乞討,那男孩光著上身,瘦得皮包骨頭。小女孩接過錢,用力點點頭。徐震眼中滿是憐惜之色,輕聲說:“乖。”

  綠燈亮了,徐震和小女孩揮揮手,駕車前行。

  陳禹木然地閉上了眼睛。

  時已正午,徐震駕車拐進一條僻巷,在一家小飯館門口停了下來。只見招牌上寫著“老羅飯鋪”,下面一行小一號的紅字格外醒目:15歲以下少兒免費。

  陳禹從沒聽說海門市還有這樣一家特別的飯館。跟著徐震進了飯館,只見小小的店面裡擺了五張桌子,每一張都坐滿了人,看樣子都是些孩童。每張桌上都擺著幾盤家常菜,還有一大盤包子,孩子們正吃得興高采烈。

  徐震看樣子常來,很多孩子都認得他,亂哄哄地打著招呼。徐震一路笑著回話,穿過店堂,來到了後廚。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迎了上來。徐震介紹,“這是老羅,這是我的搭檔陳禹!”

  老羅看了陳禹一眼,似乎略有驚訝,招呼二人來到一間挨著廚房的小屋,只見屋裡有一床一櫃,估計是老羅休息的地方,屋角還有一張桌子。徐震引著陳禹在桌邊坐下,“老羅,給我們弄兩個小菜,再來一盤包子。”

  老羅很快張羅了兩個涼菜,徐震又掂出來一瓶白酒,直接倒在兩個大杯裡。

  陳禹搖頭,“我不喝。”

  “我想喝。”

  “你不是戒了嗎?”

  “可我今天想喝。”徐震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酒氣從他口裡瀰漫出來,衝入陳禹腦中,突然刺激得他很想喝。他抓起酒杯,也喝了一大口,熱流在體內一湧,不知怎的眼睛忽然一潮,急忙用力眨眼。

  “吃點再喝,不然醉得快。”徐震看在眼中,夾了個包子給他。

  陳禹抓起包子,大口嚼著,用力吞嚥。

  徐震慢條斯理地喝著酒,待他把一個包子吃完,忽然問:“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

  “好年紀,正是我當刑警的年紀。來,”徐震舉杯,“敬好年紀!”

  兩人碰了一下。徐震酒興甚高,這一口竟喝得見了杯底。陳禹一仰脖,跟著喝乾。熱流在體內四散,他頓覺身體鬆快了不少,心裡也不那麼堵得難受了。

  徐震倒滿兩杯酒,“說說吧。”

  “說什麼?”

  “什麼都行。說出來就舒服了。”

  陳禹點點頭,盯著酒杯發了會兒呆,緩緩開口,“我不是什麼富二代,我爸媽都是農民,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他們出門打工。”

  徐震微微一怔,點點頭。

  “雖然窮,可那些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陳禹的眼淚忽然止不住地湧了出來,一時說不下去。

  徐震靜靜地看著他,眼中儘是柔情。

  陳禹終於平靜下來,繼續說,“我十四歲的時候,我爸突然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沒人知道他為什麼離開,沒人知道他是死還是活。沒過多久,我媽……也死了。”

  徐震一震。

  “我媽在建築工地幹活兒,為了多賺點錢,她干和男人們一樣的活兒。她是被一部失控的升降梯害死的,死的時候還叫著我的名字,從口型我能看得出來。”陳禹又努力平靜了一會兒,繼續說,“這個工程是左富民的朋友的,他幫著處理後事的時候,收養了我。”

  徐震臉上閃過一絲詫異。

  “他那會兒也不是很有錢,卻給了我最好的條件,讓我吃穿不愁。可惜我不長進,沒能如他的願上一所好大學。但他一點也不嫌棄我,他由著我,讓我愛做什麼做什麼。後來,左小悅喜歡上我,要和我在一起,我不敢,是他鼓勵我去嘗試。”陳禹出了會兒神,“我想,就算是我親爸,也不會比他對我更好。”

  兩人默默舉杯,喝了一口。沉默半晌,徐震開口,“要是你爸媽還在你身邊,你會是今天這樣子嗎?”

  陳禹緩緩搖頭,“絕對不會。我會拚命讀書,會考上一所最好的學校,找一份最賺錢的工作,努力打拼,出人頭地,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徐震愣了一會兒,緩緩開口,似乎很吃力,“左富民不是比你爸對你還好嗎?”

  “不,不一樣。我爸媽不在了,我的天塌了,沒有天,沒有方向,我的任何努力都沒有意義,毫無意義。”陳禹的心中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清晰,“左富民對我很好,但他不能給我一片天。所以我任性、胡來,我做了太多討人嫌的事,那不是我的本性,可是我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命令我這麼做。這兩年,年齡大了,我開始意識到,這,興許是我對我爸媽的一種紀念方式。”

  徐震聲音乾澀,“原來如此。”

  “我想他們,可我忍不住埋怨,埋怨他們為什麼拋下我一個人!我想讓我媽看看:要是你還活著我就不會這樣了!我想讓我爸知道:除了你——我不會再有……一個爸。”

  徐震愣愣地看著他,似乎聽呆了。

  “這兩年,我已經在慢慢改了。我意識到,左富民也在努力給我一片天,他是真心的。可是我才剛剛能接受,這片天,又塌了……”陳禹抓起酒杯,慢慢喝下一大口,長吁一口氣,忽然笑笑,“老徐,說出來還真舒服。”

  徐震愣了半晌,緩緩開口,“我兒子要是活著,今年剛好二十歲。”

  陳禹心中一動,意識到他要講自己的故事了。關於徐震的家事,他曾經問過胡春強和其他老一些的警察,但所有人都告訴他,這是徐震心底最隱秘的事情,沒有人能獲知。

  “咱倆挺像,我老婆和兒子……也都不在了。”徐震喝了一大口酒,呼出一口氣,“好吧,今天就給你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