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花雨槍 > 煉金者 >

煉金者

  「喂,初荷,你叫初荷對吧?」陸雲卿問道。

  初荷心頭掠過一絲不悅,她以為自己就算再平凡,好歹也和陸雲卿有過些接觸,何至於讓他連名字也記不清,如今這樣問,分明有故意戲弄或者輕看的意味。

  大概是剛動過氣的緣故,陸雲卿的神色有些疲乏,見初荷站在那裡不說話,慢悠悠往前走了幾步,像看透她心事一般說:「我其實記得你名字,只是我最近記性越來越差,生怕叫錯了唐突小美人。你是來考學的吧?考上哪間了?」

  初荷因為偷聽的事有些臉紅,倉促地用手指在牆上寫了個「西」字,第二個「湖」字還未寫完,陸雲卿已經會意,了然一笑,道:「西湖書院是吧,真不簡單,那現在該叫你一聲小秀才了。」

  按照南明學制,公學畢業能考取官府認可的官辦或私立書院,都可以算是秀才,再經過四五年不等的學習,通過了官家統一的書院畢業考試,就是舉人。如果舉人取得更高一級書院的入學資格並再次通過官家考試順利畢業,則稱為進士。故此,如今的初荷的確可以被叫作秀才了。

  只是這「小秀才」幾個字由陸雲卿口中叫出來就格外曖昧,初荷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似乎掏出紙筆寫字只能凸顯自己的缺陷,下意識地避過陸雲卿的眼神,手指在牆上無意識地輕輕畫著。

  陸雲卿卻無視初荷的侷促,繼續又問:「那你學的是理數科還是經史科?」

  初荷隨手寫了個「理」字。

  陸雲卿見了,露出稍有些訝異的表情,說:「那很是了不起啊,能入西湖書院學理數可不容易。那麼小秀才可喜歡化學?」

  初荷隨即點點頭。

  「這樣的話明天來我家玩兒吧,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陸雲卿瞇起眼睛,故作神秘地問。

  初荷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見陸雲卿的身子傾壓下來,驟然將她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中。他的面孔貼近她,在她耳邊輕如吐息一般說出一個詞:「Alchemist.」說完,笑著摸一摸她的頭,抬步離開了。

  初荷怔怔地站在原地,耳上的肌膚似乎還停留著那人氣息引起的微癢,腦子裡盤旋著「Alchemist」這個單詞,一時有些迷糊。

  他說他是煉金術士?這是什麼意思?是在暗示他是化學家嗎?

  但如果是化學家的話,似乎沒有必要用那種炫耀似的口氣吧。

  在這個時代,所謂化學遠遠沒有物理、數學、機械等這些學科受人們重視。與已經開始建立起比較系統的研究體系的物理和數學不同,化學仍然是神秘的沒有完全從煉丹師和煉金術士的陰影之下走出來的怪胎。一方面,化學家還無法科學而令人信服地解釋為什麼有些東西相遇時會生成新的物質,不同物質為什麼會展現不同的化學特性;另一方面,商人們在巨大的利益驅使之下,不斷製造著各種還沒有被完全瞭解的化學物質。

  比如令化學家、煉丹師和煉金術士著迷的煤焦油,很多時候僅僅是出於偶然或者突發奇想,他們往裡面加入某些物質,再加以提煉,就會產生染料、香味劑等各色截然不同的並且是意料之外的新物質。所以煤焦油的狂熱信徒們相信,這從固體中產生的液體之中隱藏著全世界所有的物質。

  但因為沒有人能夠解釋變化的原因,化學就變成了一門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神秘學問。化學家也從未受到如其他科學家一般的尊敬,他們的名字更多時候是和故弄玄虛的騙子,或者唯利是圖的商人聯繫在一起的,甚至在很多守舊者的觀念裡,Chemist(化學家)就等同於Alchemist。

  初荷受社會風氣影響,於化學也沒有特殊愛好,但是因為在《槍器總要》中見過一些很特別的物質名稱,隱約覺得化學一科遠沒有如今人們所知這般沒有系統性,諸如丙二醇或者三硝基苯酚這樣的名字,儘管不知道為何如此取名,也可以看出其中定是有某種數學般的命名規則。

  這讓初荷不禁對陸雲卿更是好奇,當天夜裡腦海中反反覆覆出現這個人的模樣,竟是幫她無意中轉移了些對薛懷安官司的愁煩心緒。第二日一早,初荷終於忍不住,拐彎抹角找葉府下人打聽出了陸雲卿的住址,自己一個人跑去登門拜訪了。

  讓初荷沒想到的是,陸雲卿這樣的倜儻人物竟然住在帝都一處老舊的巷子裡,雖然是單獨的院落,但那小小一方天地與幾間屋舍,與擁有豪華戲院的葉鶯鶯當真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陸雲卿的神色有些疲憊,眼下泛青,大約是沒睡好,打著哈欠站在門口,不陰不陽地說:「這麼一大早你跑來做什麼?」

  初荷當即愣在原地,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心想明明這人邀請我今天來做客,怎麼如今又這麼說?

  陸雲卿看著不言不語定定望住自己的少女,一改昨日的親近態度,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道:「到底有什麼事,快說。」說完,他臉上露出刻毒的笑容,繼續道,「哦,對了,忘記你是個啞巴,根本不會說話,我這不是難為你嘛。」

  初荷自從失語以來一直被薛懷安小心呵護,他甚至特意向初荷周圍的師長同學挨個兒打過招呼,拜託大家體諒照顧初荷不能言語,再加上惠安小城民風淳樸,故而初荷很少被人當面譏笑過不能言語之事,就算偶爾有人當面說了,那往往也是先結了樑子,她心上總是有防禦的準備。

  然而如今這境地,倒有些像是她一廂情願送上門來被陸雲卿羞辱。初荷心裡既委屈又生氣,咬住嘴唇,冷冷直視著面前的男子,向後退了一步。

  陸雲卿卻仍然不罷休,繼續咄咄逼人地說:「你這麼盯著我看什麼?小小年紀眼神就這麼冷森森,長大了不知道要成什麼禍害。快出去,你這丫頭看著就叫人心煩。」

  初荷聽了,扭頭就走,沒走出兩步就聽見身後有摔倒的聲音,扭頭一看,卻見陸雲卿不知為何摔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不斷抽動,似乎很是難過的樣子。

  初荷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去想要幫忙。不料恰恰趕上陸雲卿自己扶著門框艱難地站起來,一見初荷伸來的手,猶如躲避瘟疫一樣,閃身就往院子裡走。然而他腳下虛浮,這猛地一走,一個踉蹌就往前栽去,幸好初荷跟上一步扶住他,才不至於又摔倒。

  陸雲卿再一次想要甩開她的手,但初荷整日敲鐵刻木,手上勁力足,這一甩並未甩開,他便發起狠來,沒有被扶的那隻手勾過來就去抓初荷的腕子,竟然帶著小擒拿的功夫。

  初荷沒防備,要躲已然躲不開,腕子被他指頭扣上,可惜那手指竟是沒有半分力道。

  蒼白消瘦的手指扣在少女纖細的手腕上,微微抖動著,於每一個顫動的關節處透出疲弱者的悲哀。那手指的主人,終於失去支撐狠戾態度的最後一口氣,臉上現出蒼涼的神色,低低地、近乎哀求地說:「你走,走開,別看著我。」

  儘管不應該在這樣的時候放棄一個看上去似乎生了病的人,但初荷被陸雲卿眼睛裡堅定的拒絕所撼動,緩緩鬆開手,看著他踉踉蹌蹌走回屋裡。

  屋子裡先是傳來一些像是瓶瓶罐罐撞擊的聲音,沒多久,安靜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初荷聽裡面再沒動靜,不放心地走到屋門口,將虛掩的門推開一道縫兒,悄悄往裡面看去。

  那果然是一個化學家的屋子。屋子正中是一個擺著坩堝、酒精燈、細頸瓶等各種化學器皿的大檯子,左右首的牆邊都立著大閣櫃,櫃子裡滿是各種大小的貼著標籤的瓶子和罐子,正對面是一個大書架和一張羅漢床,陸雲卿正趴在羅漢床上,脊背隨著呼吸輕輕起伏,肩胛骨突兀地撐起薄衫,像從身體上陡然刺出的尖削怪石。

  「別偷看,走開。」陸雲卿以低啞的聲音說,稍一頓,語氣柔和了些,「我沒事,只是沒睡好,躺一會兒就行了。」

  初荷聽了,輕輕關上門,快步離開陸宅。

  初荷回去後左思右想,始終覺得不妥,便和葉鶯鶯說陸雲卿很可能生了什麼病。葉鶯鶯聽後面露憂色,告訴初荷陸雲卿身體不好已經很久,大夫看過不少,藥也吃了不少,但一直不見起色,就這樣不好不壞地拖著。雖然兩人昨日才吵過架,可葉鶯鶯終是心軟,準備派幾個僕役去接陸雲卿過來住。臨走時,她想起還有重要事情沒告訴初荷,道:「你去寧家看看,寧二今兒上午到帝都了,應該有什麼新消息帶回來了。」

  初荷聽了拔腿就走,匆匆趕到寧府,掏出紙筆寫明來意,寧家下人卻說寧霜前腳才往葉府去。初荷撲了個空,又急急往回趕,回到葉家的時候,已是汗濕薄裙。

  寧霜見了眼前少女有些狼狽的模樣,忍不住心生憐惜,伸手想去幫她拂開被汗水粘在臉頰的碎發,卻被初荷輕巧避過,抓住她的手,眼巴巴地等她說話。

  寧霜歎一口氣,道:「你這丫頭還真不容易親近,倒是對薛三兒上心得緊,也不枉他這麼掛念你。他的案子我已經在疏通,你不用太擔心,只是他說你沒有自己在外面生活過,那個本傑明又是西洋來的,拜託我以後多照應你,要不你搬來我家吧?」

  初荷只覺無論在哪裡都是客居,不想再多麻煩一個人,便搖搖頭,手指向下點點,示意自己住在這裡就好。

  寧霜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勉強,說:「這自然隨你,你願意留在這裡鶯鶯姐也不會介意。只不過,我想你也能看出來,結拜這個事情是我年紀小時胡鬧硬拉著薛三兒去拜的。鶯鶯姐和薛三兒可沒有我與他這樣的交情,麻煩她不如來麻煩我。」

  初荷自然也看得出這些,然而有些理不出頭緒的心思纏繞著她,讓她不自覺地更願意在近處看著那讓萬人迷戀的名伶,或者也看著那讓名伶迷戀的神秘煉金者。

  於是,她再次搖了搖頭。

  寧霜忍不住淡笑,道:「薛三兒說得還真對,你這丫頭想好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好吧,這些都是小事情,全隨你。我們這就走吧,押解薛三兒和我夫君的囚車大約午時就能到刑部大牢,我父親已經提前疏通好關係,他們一到我們就能見著他們。」

  初荷一聽原來還有這事,當下心頭起急,張嘴就要問詳情,但腦海中的言語衝到嗓子眼兒卻變成一段段破不成音的氣息,這讓她頓時有些尷尬,忙拿出紙筆要寫字。

  寧霜一把按住她的手,說:「看把你難為的,別寫了,你要是問他的情形,我們這就能看到啦,快跟我走。」

  寧霜果然已經疏通好關係,初荷隨著她趕到刑部大牢後,很順利便被帶到了關著薛懷安的牢房。進得牢裡,隔著悠長昏暗的夾道,初荷遙遙看見薛懷安在鐵柵欄的另一邊憨憨地笑著,眉宇間沒有半分愁苦之色,卻不知怎的,心上忽然一酸,忍了忍才逼出一個笑容,丟給那個沒心沒肺的傢伙。

  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近前,初荷方覺這幾日無著無落的心裡驟然踏實了不少,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抬手輕輕比出一句:「好不好?」

  薛懷安笑著點頭道:「好。你呢?考得如何?」

  「很好,被西湖書院錄取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說你行的。你不用擔心我,寧二早就打點好押解的差人,一路上我頗受照顧。你看,連手銬腳鐐這些刑具都沒給我上,這都要多謝她。」

  三人中倒是寧霜先紅了眼睛,說:「謝什麼,還不都是我連累得你。」

  「別這麼說,運氣不好而已。嗯,寧二,我有些話想和初荷單獨說說,方便嗎?」

  寧霜知趣地避到另一間牢房門口去和同樣被關著的傅沖說話,薛懷安看看鐵柵欄外時不時瞄這裡一眼的獄卒,緩緩將手伸過鐵柵欄,輕輕撫上初荷的面頰,修長的手指探入她的鬢髮,並不說話,只是溫溫笑著。

  一扣一擊,敲敲停停,藏匿在髮絲間的手指有節奏地輕輕彈擊出只有二人才知道的密語。

  長短——N,

  長長長——O,

  這是NO!

  初荷精心細數著敲擊,最後拼湊出一個長句——不要相信所有和德茂有關的人。

  她一愣,不確定自己是否理解了意思,以手語問:「你指她、她家人、夥計,所有人?」

  薛懷安將手從初荷發間抽出,回以手語,嘴唇亦張張合合,卻不發聲。配著略略有些不嫻熟的手語,初荷讀出他雙唇間流出的無聲言語:「是的,暫時是所有人。有些關節我還未想明白,所以不敢去依靠別人,現時唯有拜託你幫忙。你先去找崔執,問他願不願意同我合力查案,他因為這案子也到了帝都,在南鎮撫司或者刑部大約能找到他。如果需要幫助,也可以去綠騎的北鎮撫司找常百戶。」

  初荷不想竟然要找崔執,睜大眼睛望住神色平靜的薛懷安,問:「崔執不是抓你的人嗎?」

  「如今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相信案子沒有結束,而官府的記錄上,這案子已經結了。你與他說,關於這案子,有些我知道的事情我願意告訴他,但希望他能告訴我那些死去匪人的屍檢情形。」

  「好的,可是你有沒有危險?要是查出來什麼是否能幫到你?」初荷擔心地問。

  「我沒事,真正能定我罪的只有越權這一項,就算案子破了,這個罪名也還是洗脫不了的。」說到此處他的手忽然停在半空,頓了頓,之後兩手在空中畫出一個簡短而有力度的轉折,「但是,我要破掉這案子。」

  面前的男子手影翻飛,言語無聲,然而初荷恍然產生幻覺,似是聽到執拗的、任性的語調。「真呆。」她有些埋怨,然而不知為什麼,見到這樣的花兒哥哥,終是安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