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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者

  海面上出現動靜的時候,薛懷安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還未過一刻鐘,感覺上,他們等待了更長時間,只是,崔執並沒有催促起航,亦未曾看過懷表,所以薛懷安姑且就當沒有超過那一刻鐘的期限。

  先是有幾處水面隱隱有翻湧之象,還未等看得仔細,倏地一團米白色球囊便冒出了水面,緊接著,一團又一團米白色球囊遠遠近近地在這片海域裡如雨後突然冒出的蘑菇般露了頭。

  「大人,一共是十個。」有錦衣衛迅速清點了一遍。

  「撈起來。」崔執簡短地命道。

  第一團球囊被打撈上來,崔執近前一瞧,竟和薛懷安猜測的八九不離十——這團球囊由六個米袋大小的氣囊被細網子兜在一起所組成,其上繫著兩條指頭粗細的繩索,一條連著銀箱,一條連著個大大的粗麻布袋子。麻袋裡裝的東西顯然還有剩餘,薛懷安打開一看,見是一些白色的晶體,卻認不出究竟是什麼,放到冷水裡試試,這晶體果然比鹽糖之類常見的東西溶解速度要慢上不少,可見應是專門經過挑選的「可緩慢自動減重」之物。

  待到十個銀箱都被打撈上來,錦衣衛們便開始忙著清點整理銀圓,唯有薛懷安對著那些氣囊出神。站在一旁督御手下的崔執見了,走過去問道:「這些氣囊有何不妥?」

  薛懷安沒有回答,默默蹲在氣囊前,伸出手指緩緩地在氣囊米白色的光滑表皮上摩挲,眼中帶著幾分癡色,好一會兒,喃喃自語般說:「這是從未見過的東西呢,誰是這造物者?」

  「這不是皮革嗎?」崔執聽了問道,隨即伸手也去觸了觸那略有彈性的表皮,然後自己回答了自己,「真的不是。」

  薛懷安拿出隨身帶的小刀,刺破一隻氣囊,割下一塊表皮細看了一會兒,道:「似乎是在某種織物上面塗了一層什麼東西製造出來的,和咱們在布上刷桐油防水一個道理,只是防水性似乎更好,而且完全不透氣,輕軟且有彈性。」

  「那麼,那個也是嗎?」崔執指著甲板上散亂放置的氣囊中一個顏色略略有些不同的氣囊說。

  薛懷安走過去撿起那個氣囊,立時感覺份量、觸感以及顏色都和別的略有不同,用刀子刺破後割下來一塊細瞧一會兒,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喲,這又是另外一種從未見過的東西。」

  製成兩種球囊的材料乍一看很是相似,但實則薛懷安手上正拿著的這一塊卻不以任何織物為基底,自成一體,手感軟彈,輕輕拉扯就會變形,一鬆開又恢復了原狀,最重要的是平滑的表面沒有一絲紋路或者孔隙——也就是說,沒有天然生長留下的任何痕跡——「這大約是人造之物。」薛懷安下了結論。

  「那你認為,劫匪為何只造了這一個?」崔執道,順手拿過薛懷安手中那團球囊,也仔細端詳起來。

  「不知道,可能性太多了,誰又能知道那造物者在創造的過程中遇見過什麼,思慮過什麼。正因為會有這麼多變數、偶然與巧合,才會讓人期待吧。」薛懷安答道,眼底深處隱隱躍動著光芒,毫不掩飾對這造物者的熱切探究之情。

  崔執看見如此神情的薛懷安,臉色微沉,道:「薛總旗,在這麼多下屬面前,你眼冒賊光,似乎不妥。」

  「嗯?」薛懷安愣怔一瞬,隱約覺得面前的崔執雖然仍是神情語氣都一如既往地嚴肅,但遣詞造句似乎有什麼不同,於是脫口一句,「崔總旗這『眼冒賊光』一詞用得很是靈動。」

  「真是個怪胎。」崔執對薛懷安不鹹不淡似罵非罵地回了一句,轉頭便走了。薛懷安望著他的背影,一個人站在甲板上琢磨:這人剛才嘴角想翹又沒翹,是不是憋著笑呢?都怪他臉太黑,做個表情都讓人看不清楚。

  不管一直板著臉的崔執是不是曾經憋過笑,這位年輕的錦衣衛總旗對薛懷安的態度總算略略好了幾分,但這卻並未影響他要將薛懷安關入泉州千戶所大牢的決定。好在崔執對薛懷安並未刁難,給了他一個清潔的單間牢房,送來的食物也算可口,且答應他隨時告之案情進展。

  薛懷安躺在床上,望著牢房高牆上窄窗現出的半輪明月,正思量著搶案如今的頭緒,忽聽門鎖輕響,似乎有人在牢門外開鎖。他心下覺得奇怪,此時月過中天,怎麼會有人來?剛站起身,門便被人推開,只見崔執冷臉站在門口,高大健碩的身子將窄小的牢門幾乎堵滿。

  「崔總旗,這麼晚有什麼要緊事嗎?」薛懷安問。

  「有。」崔執簡短答了一句,走進牢房來,眉頭壓低,臉色陰沉,似乎是在控制著不快的情緒,說,「就在剛才,德茂銀號的劫匪已經全部被傅沖找到了,恭喜。」

  薛懷安沒想到傅沖能有這樣的本事,先是一愣,再看崔執一張臭臉,心想此人也忒小氣,不過是比傅沖慢了一步,怎至於如此黑著一張面孔,真是沒有半點兒「氣質」。想到此處,薛懷安故意大方地說:「雖然這事大部分是依靠傅沖的才智,但如果沒有先前崔總旗的鋪墊,卻絕對不可能這麼快。」

  崔執的神情並沒有因為這話而稍稍溫和,繼續說:「傅沖今夜找到了剩下三個匪徒的藏身院落,不過想要接近他們的時候被對方發覺,於是搶匪向他開槍射擊,傅沖也開槍還擊,結果擊中搶匪屋內所藏炸藥,發生劇烈爆炸,這三個人被炸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薛大人,你真應該看看現場的慘狀。」

  薛懷安不想竟會如此,愣了一愣,待完全理解透對方所言,才遲疑地開了口:「那,這三人的確是搶匪吧?」

  「在這院子的地下挖出了白銀三千多兩和德茂銀庫丟失的全部珠寶,你說這三人是不是搶匪?」

  一聽失物幾乎全部找回,薛懷安心頭稍稍一鬆。適才他聽到崔執所言,第一反應是傅衝殺錯了人,才會引得崔執如此不悅,但既然現下如此,雖說搶匪的確死得有些慘,卻畢竟可以交代過去了。

  崔執似乎看出了薛懷安的心思,冷冷地說:「薛總旗真的覺得這樣就可以了嗎?」

  「崔總旗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些搶匪的確犯了重罪,大理寺要是判下來,終身苦役在所難免,但是依律斷然罪不至死。可是現在,就是因為你們私下插手,快意恩仇,這四條人命就沒有了。」

  「崔總旗話不能這麼說,就算今晚是錦衣衛出動去拘捕這些匪徒,也可能因為擊中他們所藏炸藥而發生同樣的事情,這個與私了還是公了無關,意外而已。」

  「哦?薛總旗認為這就一定是意外嗎?想那傅沖是成名的劍客,身手了得,你能保證不是他先潛入那院中用劍殺了這三個搶匪,然後引發爆炸嗎?」

  「他為何要這麼做?」這話才一出口,薛懷安便知道自己說錯了,必要招來對方的譏笑。

  果然,崔執面露譏色,道:「理由可以有很多,我只說一個。這些江湖人,不屑律法,只以自己的好惡判斷別人的生死,假使傅沖覺得這些人這般得罪了他和他娘子,被判個流放或者苦役不能解心頭之氣,僅此一個理由就可以讓他一時衝動下殺手了。」

  「傅衝斷不是這樣的人。」

  「那他是怎樣的人?薛總旗每次斷案是先判斷此人個性如何,才推論此人是不是嫌犯嗎?」崔執臉上的譏諷之色更勝。

  薛懷安一時語塞。

  崔執見他不說話,更加咄咄逼人,道:「明日寧府要是來人看望薛大人,請轉告傅沖,燒起來的是民宅又不是煉鋼高爐,斷不能讓一切都灰飛煙滅。薛總旗既然和寧家交好,最好還是祈禱不要讓我查出些什麼來,要不然,越權、縱凶,諸般罪責算在一起,薛總旗的前途堪憂啊。」

  崔執料想果然不錯,第二日一早寧霜便趕來探望薛懷安。

  薛懷安一見她便問:「被搶的東西都找齊了?」

  寧霜淡淡一笑,道:「放心吧,齊了。除了銀圓被那些搶匪花去少許,其餘的都在。正如你所料,這些人不敢過早處理珠寶,所以只是深埋地下,大約是準備幾年後風頭小了再說。」

  說完,寧霜看薛懷安神色疲乏,眼睛裡泛著血絲,似乎是一夜未睡,以為他是憂心案子所致,伸出手隔著門上鐵柵欄握住他的手,感激地說:「這次多謝你,要不是你幫忙,還真是抓不出這些人來。你的事情不用擔心,我一定替你斡旋,無論如何搶匪被我們抓住了,怎麼樣我們也占理。那個崔執你不要理會,他人如其名,太過偏執,成天就知道啥律法律法的,這南明上上下下,從官到民,誰真的講律法?七歲稚子都知道,律法只是官家和有錢人的道理。總之你放心,要花多少錢我都出,更何況,這次本就是我們抓到了搶匪,崔執那班人就是因為被反襯得無能才這樣亂咬人。」

  然而這話說得薛懷安心裡更是迷茫一片。他知道寧霜所言也許是南明大多數人的真實想法,崔執的言論自己也不敢苟同,但無論如何這些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觀點。唯有他自己,同樣身為錦衣衛,卻是不知該如何去選擇和堅守。

  他緩緩將手從寧霜手裡抽出來,彷彿害怕被那溫軟攏得時間長了,便會被拉到她那一方去,有些艱難地開口說:「寧霜,你告訴我,傅沖是如何那麼快找到搶匪住處的。」

  「哦,這個啊。他說他在船上擊殺那人之後,就去查看那人身上有沒有什麼線索,結果,那人內兜有一個小紙袋,就是那種檳榔鋪子給客人包檳榔用的袋子,上面印著『三橋檳榔鋪』。於是他到三橋街找到那個三橋檳榔鋪一打聽,就知道了那死去搶匪大概所住的巷子。到了那巷子,再一觀察打聽,很快就找到了幾個搶匪的住處。」

  薛懷安點點頭,這樣一來,整件事他已經可以在腦海裡串聯起來,雖然前路依然模糊不清,但依稀之間,他預感,也許這案子如今的完結亦是又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