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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櫻在百戶所安營紮寨之後,很快便把眾綠騎悉數遣出,一個人坐在屋中,隔著回字格雕花玻璃窗,看見院子中那些剛剛睡醒的緹騎正打著哈欠,懶洋洋地圍著李抗和薛懷安在說什麼。

  常櫻想著不知道要在這裡待多久,還是出去露一下面和眾人打個招呼為好,起身剛推開門,就聽見一個緹騎說:「李百戶大人也是忒好脾氣了,這麼就讓他們佔了咱們的地盤,看那些綠騎趾高氣揚的,個個都以為自己身繫國家安危呢吧。」

  「沒辦法,誰讓咱們身在福建這地界呢。」李抗以略帶無奈的口氣說。

  眾人明白福建省因地理位置的關係,是南明國家安全的關鍵之地。

  當初清軍被突然在中原各地重整旗鼓的李自成殘部牽扯住兵力,時間一長,清國皇帝也想明白了,以當初明國之廣大富庶,絕非三五載可傾國,便打算學蒙古吞宋的法子,在中原先好好經營,再徐徐圖之。但清軍卻發現這次李自成殘部所用的火器比之前明軍的火器要難對付許多。這些火器的來源自然不是南明,畢竟李自成是殺了大明皇帝的竊國之賊,想來便只可能是盤踞四川的大西了。西國皇帝張獻忠和李自成一樣起兵於草莽,麾下將領少有懂火器者,有傳聞說是東瀛浪人在幫他訓練槍兵,也有的說是英國教士在幫他督造火器。不管傳言真假,大西對明和清兩線作戰,仍然可立於不敗,此事足以讓另兩國重視起火器來。

  當年內閣首輔張昭穩定住局勢後做的第一個外交舉動就是和清國休戰,共同討伐大西。畢竟崇禎帝不是被清人殺的,清軍入關滅大順也有堂而皇之的匡扶帝祚的幌子,暫時休戰頗符合雙方利益。然而停戰後的任何一方都沒有全力攻打西國,而是努力積蓄實力、操練新式火器。

  待到清軍再次南下,南明本以為可以憑借新火器取得優勢,不想清軍也配備了新的火器並改進了戰法。最危急之時,清軍已兵臨福州城下,整個福建省危在旦夕。而福建一旦失守,南明帝都所在的廣東省就再無屏障。緊要關頭,張昭起用時年二十八歲被貶在家的年輕將領鄭成功為大將軍,奇跡般地逆轉了南明的頹勢。鄭成功穩固住福州府和泉州府的防禦,從泉州軍港派遣神武炮艦北上,艦隊一支在浙江溫州府金鄉衛登陸,切斷清軍的補給線路;一支進入長江口,騷擾長江沿岸的清國重鎮,最終迫使清軍撤兵,並簽訂了對後世影響深遠的停戰協議。

  與羸弱的南明陸軍不同,南明水軍出身多為海上強盜,作風悍勇,加上配備號稱海上無敵的神武炮艦,南明在海上可謂佔盡優勢。如今,南明水軍以福建和台灣為基地,控制住從琉球群島到菲律賓群島的廣大海域,將清國堵在了渤海灣裡,使其只有經朝鮮,走俄羅斯與日本之間的東海這條唯一的海上通道。

  雖然知道鑒於福建這樣的軍事地位,但凡有關國家安全的事情,其他人和事便都要通通讓位,緹騎們還是心頭彆扭,另一個說:「借地方也有很多種借法,用得著拿指揮使的信函嗎?」

  「當然用得著,誰讓人家爹爹是指揮使,她要那信函估計比找懷安要張擦屁股紙還容易些。」

  薛懷安聽了跟著胡鬧說:「是啊,家父、家母自幼教導我,薛家的擦屁股紙不能隨便外借。」

  常櫻並非第一次聽到別人議論她靠她父親如何如何,甚至就在剛才,當李抗故意提到「日理萬機的常指揮使」來暗示她以勢壓人,她也不以為意。她自信自己自十八歲入綠騎以來,從未有一刻怠惰,行事果決勇敢,屢建奇功,就算沒有做指揮使的父親,一樣可以有今時今日的地位,那些拿她父親說事的人,不過是妒忌且又再無其他可以置喙之處而已,一笑了之也就罷了。

  然而不知道為何,她聽見薛懷安也跟著在那裡起哄的時候,心頭竟是憤恨難耐,只覺得人人以此談笑都無妨,唯獨此人這麼說就是天理難容。忽然就想起昨天清晨薛懷安關於「一步一個腳印」的玩笑,當時看著他嬉笑的神情,自己也覺得不過玩笑而已,今日回味竟然是如細刺在心,拔不出來卻又無法忽略。

  只是這樣的恨意中又含了委屈,那是即便她自己也難以描摹的情緒,從來坦蕩的心懷似乎一下子被擰成了三道彎,讓那恨意怒氣無法如火山一樣噴薄而出,千回百轉得變了味道。

  心思婉轉之間,院中的一眾緹騎已經散了,常櫻看著薛懷安和李抗又低語了幾句就獨自一人往無人的後院兒走去,想也沒想,推門追了上去。

  薛懷安剛轉進後院兒的門,只覺得背後有掌風忽至,下意識地躲向一側,避過了來人一掌。轉頭一看,只見常櫻的第二掌已經襲來。

  常櫻武功極高,這第一掌原本是沒有使出全部功夫,如若薛懷安挨下來,也許她便洩了火氣,但現下他一躲,常櫻只覺得心裡更是惱怒,第二掌毫不留情,直取薛懷安胸口。

  薛懷安武功馬馬虎虎都談不上,這第二掌躲無可躲,硬生生挨了一擊,捂著胸口倒退數步,一時疼得說不出話來,又憤怒又不明所以地瞪著常櫻。

  常櫻這一擊得手,原本要再打,可是一看薛懷安的模樣,再也下不去手,恨恨地說:「薛懷安,你渾蛋。」

  薛懷安疼得咧了咧嘴,問:「百戶大人何出此言,可是薛某得罪了大人?」

  「難為我看得起你,還想把你招募到麾下,你卻在背後說我壞話。」

  薛懷安想了想,恍然大悟,問:「是關於借擦,啊,草紙的事情嗎?這個,對不起,對不起,男人在一起,有時候是這樣的,但我不過是好玩兒起哄,常大人,對不起,卑職沒有惡意,我給你賠罪好吧?」

  薛懷安這錯認得既快又誠懇,心想對方一個堂堂錦衣衛百戶也不至於再在這樣的小事上糾纏了吧?不料常櫻卻不依不饒,揮拳上來又是一陣捶打,打得薛懷安莫名其妙,不知道這位大人究竟為何發這麼大脾氣。若說真是氣極了吧,這後面的一串拳頭分明是沒啥力道的,辟里啪啦砸下來,就是皮肉疼一下子而已。

  他不由得抓住常櫻的腕子,一下子把她控制在離自己一寸不到的距離上,正對上她帶著怒意仰視自己的一雙黝黑眼睛,那裡面如煮沸的瀝青一樣充斥著滾燙黏稠難以分辨的情緒,看得他一陣茫然。

  兩人茫茫相看間,忽聽一個聲音氣喘吁吁地喊:「壯,壯,快,那個杜氏帶著人去欺負初荷了。」

  薛懷安立時鬆開常櫻的腕子,抬眼看見本傑明正擦著汗撲進院子,忙問:「怎麼回事,初荷在哪裡?」

  「你不是讓我跟蹤杜氏嗎,她剛剛拿著杜小月的戶籍冊去了德茂銀號,說是杜小月已死,戶籍官府給銷掉了,要取出來杜小月在那裡的銀子。銀號的人說了,杜小月早留了公證過的書信,萬一她出了意外,她在德茂的錢都給一個叫夏初荷的人。杜氏轉回頭就到她娘家糾集了人要去咱們家找初荷,我見勢不妙趕緊先回來報信兒。」

  本傑明這一段話說得腔調古怪又急促,薛懷安聽得半懂半不懂,只覺得心頭焦急萬分,似乎一股血衝上腦袋,把頭上的每根血管兒都炸開了花,讓他根本無法思考,急道:「笨,我們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