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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薛懷安在初荷家已經蹭吃蹭喝了半年。

  他無父無母又尚未娶妻,加之並非泉州人士,客居此地不久,只得兩三朋友,生活很是冷清,只是他心上有三分癡性,平日埋頭於自己的喜好研究中,悶了就彈彈月琴舒心,倒也並不覺得寂寞淒清。但是自從認識了初荷一家,只覺與她家人處處對了脾氣,加之她家每日飲食都很是美味講究,便幾乎天天來報到,晚間每每與初荷爹爹和爺爺聊得晚了,就乾脆宿在她家,日子一長,儼然家人。

  年關將近的時候,初荷念的公學放了假,卻不知她中了哪門子邪,天天把自己關在屋裡,鼓搗著自己的小秘密。

  「臭丫頭,快出來!你不是說要陪我玩兒的嗎?」槿瑩在初荷房門口一邊用力拍門一邊大聲叫著。

  槿瑩是初荷在公學的好友,因為父母去雲南做生意,趕不回來過年,她家中又再無他人,便被初荷邀到家中來過假期。

  誰知初荷不知著了什麼魔障,自從放假以來,便一直把自己關在屋裡,問她在幹什麼,卻一個字也不說。初荷娘去檢查她屋裡究竟藏了什麼古怪,卻發現這丫頭比藏骨頭的老狗還要狡猾,屋子給收拾得一乾二淨,什麼東西也翻不出來。

  「你先去和我爺爺、爹爹玩兒去。」初荷沖屋外叫。

  槿瑩有些惱了,氣哼哼地雙手叉腰,隔著門嚷道:「真討厭,分明是你叫我來的,現在卻成天自己躲著,我走了,不住你家也罷!」

  這話本來是嚇唬的意味更重些,但是屋裡的初荷卻連句挽留的話也沒有,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一樣。

  這樣一來,原本還有幾分虛張聲勢的槿瑩真的惱了,一跺腳轉身就走,不想被正好過來的初荷娘一把拉住,柔聲勸道:「槿瑩別生氣,這孩子就是這樣,有時候一根筋得很。」

  「她也太欺負人了。」槿瑩帶著委屈的哭腔,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來,你先去前院兒,她爹爹和阿公都在扎過年的綵燈呢,可有趣了,我陪你去看看,回頭我來教訓這個死丫頭。」

  初荷在屋裡聽見門外兩人的聲音遠了……之後沒多久,隱約傳來一陣金屬敲擊的聲音,以及短促尖銳的呼叫,外面似乎發生了什麼混亂,緊接著,門被「咚」的一聲撞開了!

  初荷正在看書,抬頭見是娘生生撞開了門,心中甚是詫異,心想娘一定是氣急了,否則怎麼驟然猶如打通了任督二脈一般,生出了如此神力,竟然能撞斷門閂。

  她下意識地把書往後一藏,賠著笑臉道:「女俠息怒,我這就去陪槿瑩。」

  然而娘此刻的神色卻慌亂異常,也不搭理初荷,回手一關門,緊接著將門邊的一隻矮櫃費力地推過去堵住,然後撲過來,雙手抓住初荷的肩膀,以一種初荷這一生都不會忘記的絕望口氣衝她低吼:「不許出聲!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出聲,不許出聲!」

  初荷不知出了什麼事,本能地害怕起來。

  她只覺得娘的手指幾乎要插入她的身體,於是兩個人的身子猶如契合成一體一般,不可控制地一同顫抖。

  她想問,卻不敢出聲。

  初荷娘快速掃了一眼屋子,拽著初荷來到一口大檀木箱子前。

  那箱子是用來裝被褥的,因為這幾天正趕上南方冬季少有的晴好天氣,裡面的褥子都被拿出去晾曬,此刻正好空著。

  初荷娘將箱底的木板掀起,露出一個一尺深的地穴,剛好夠初荷平躺下去。

  「躺下,不許出聲!」娘的聲音從未如此不容抗拒的堅硬,可是又於這堅硬中滲出無法掩藏的恐慌。

  說話間,初荷娘幾乎是把初荷塞進了地穴。

  初荷只覺眼前一黑,頭頂的木隔板猛地砰然蓋了下來,頓時將她鎖入一個幽暗、狹小的空間。緊接著,她聽見頭頂上微微有響動,木隔板縫隙透進來的幾縷光也被擋了個嚴實。

  她感覺,有什麼東西正正壓在了隔板上,接著便是關箱蓋的聲音,隔板微微一沉,似乎是娘也跳進了箱子,並關上了箱蓋。

  初荷有些喘不過氣來,心頭慌亂不安,朦朧預感到什麼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剛想開口詢問,就聽隔板那邊娘又說:「不許出聲,無論如何都不許出聲!」

  這一次,娘的聲音已經變得冷靜,異乎尋常的冷靜,彷彿一位能夠預見到未來的智者,就算站在鮮血與烈火交織的修羅道前,也不會心生慌亂。

  片刻令人窒息的安靜之後,門被撞開的聲音傳來,初荷聽見一個有些發悶的男聲:「那婆娘一定是逃到裡面了,搜!」

  接著,便是極其輕微細碎的腳步聲,似乎有兩三個人正快而輕地在屋子裡走動。

  僅僅一息之間,有個尖厲些的男聲便說:「估摸就在那口箱子裡了。」

  話音一出,初荷連害怕的工夫都沒有,就聽見箱子「砰」的一聲被打開,接著便是娘的一聲尖叫。

  在淒厲的叫聲中,隱藏於黑暗中的初荷聽見一種奇異的、永生不能忘記的聲音。

  那是金屬切入身體時的鋒利,血肉與刀劍摩擦時的震顫,靈魂飛離肉體時的訣別,即使從未有過這樣可怕的經驗,年幼的女孩兒也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明白了一切。

  不許出聲,無論如何都不許出聲!

  她的喉嚨被套上了娘的咒語,連本能的驚叫也無法發出。

  世界在那一瞬靜寂下來,悲傷或是驚恐都不再存在,連心跳也似乎停止了。在幽閉的黑暗空間裡,初荷唯一的感覺只是有黏稠的液體滲過了木板的縫隙,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臉上,再滑入她的唇中。

  鮮血是溫暖的,她這樣想著,在被光與熱拋棄的世界裡,安靜得猶如死去了一樣。

  「這裡似乎是小孩子的房間。」低沉的男聲響起來。

  「嗯,先去書房搜搜,這裡大約不會有什麼了。」尖厲的聲音道。

  「還是先搜搜這裡吧。」

  「先去書房,反正一家子都被殺光了,這些無關緊要的地方一會兒再來也不遲。」

  「那分頭,我查完這裡就過去。」

  初荷聽見那個有著低沉聲音的男子又四處翻東西的聲音,接著腳步聲再次回到木箱邊上,然後是箱子被打開的響動,似乎那人要再次檢查一下木箱。

  就在這時,初荷覺得眼前微微一亮,木板上的重壓驟然消失。

  突然,娘淒厲的嘶吼聲響起:「你殺了我女兒,我和你拼了!」

  初荷心頭一驚,難道娘剛才沒死?這是她跳出木箱去了?

  然而在短暫的搏鬥聲之後,初荷便聽見一個重重倒地的聲音,接著是一串咒罵:「他奶奶的,這臭婆娘命還挺大,我看你這次死絕了沒有!」

  話落,又是三四聲兵器插入肉體的聲音,之後,那腳步聲便漸漸離開了房間,終於,只有初荷一個墜入了寂靜無聲的地獄。

  薛懷安找到初荷的時候,以為她死了。

  他掀開木板,看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兒睜著一雙空寂的眼睛,沒有恐懼或者悲傷,像是魂魄已經被誰抽離出她的身體。

  他一把將初荷抱入懷中,失聲地叫她的名字,然而,他立刻驚訝地發現,她的身體是溫熱的,她的鼻息輕輕打在他手上,讓人想起蝴蝶的翅膀掃過皮膚時那脆弱而微小的觸感。

  她還活著!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薛懷安忍不住落下淚來,幾乎要跪地叩謝老天的慈悲。

  他迅速地檢查了一遍初荷的身體,發覺並沒有任何損傷,於是大聲地呼喚她的名字。

  初荷猶如一個沒有靈魂的木頭娃娃,毫無反應,眼睛直視著地上娘親的屍體。

  屍體上有四五處傷口,其中一處正在胸口,鮮血在那裡與衣服凝結成一大團,像極了一朵濃艷的血玫瑰。

  初荷只覺得那玫瑰正在不斷變大,火一樣燃燒著,眼裡只剩下漫天漫地的紅。

  那紅色濃稠焦灼,迫得她只想大聲地嘶叫。

  然而,她叫不出來。

  從那天開始,初荷失去了聲音。

  薛懷安細細搜索了初荷家的每一個角落,可仍然找不出兇手留下的蛛絲馬跡。所有的證據從表面看起來,似乎都只是一樁普通的入室搶劫殺人案。

  「但是,這絕對不是一樁簡單的入室搶劫殺人案!」薛懷安肯定地說。

  「為什麼?這家不是的確有被盜的痕跡嗎?」錦衣衛總旗李抗問。他是事發之後,薛懷安唯一通知的人。

  「殺人滿門,又不留任何線索,這算得上是一夥老練的悍匪了吧。但是這麼一夥人為何會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此地?按理說,要是本地有如此強悍的黑道,方圓五十里以內必有耳聞吧。」

  「也許不是一夥人,而是一個人,因為什麼原因突然起了歹念。」

  「他們家中有兩個成年男子,再加上小孩兒和婦女,若是一個人衝進來干的,就算再怎麼凶悍,響動能小到鄰里都不曾發覺?」

  李抗年約四十,略有些中年發福,干了二十來年錦衣衛,也只是一個百戶所內下轄五十人的總旗。

  他於刑名斷案沒什麼特別的本領,好在經驗豐富,為人正直,對有學問的人向來佩服,此時聽薛懷安說得如此肯定,很乾脆地問:「薛校尉,這案子你究竟怎麼想的?」

  薛懷安先是回頭撩起身後馬車厚實的擋風簾子,確認初荷的確是睡著了,才引著李抗往院門口走了幾步,指指那在冬日裡蕭瑟寥落的庭院。

  在南方冬季陰冷的風中,庭院雖然仍然青翠,卻遠沒有其他季節百花爭艷、蜂蝶競舞的熱鬧繁華,蜿蜒的石子小路上,一道鮮血匯成的小溪順著石子間的縫隙流淌到將近院門處,才乾涸凝結。

  「下手狠毒準確,每一擊都傷在大動脈上,才能造成如此大的流血量。」薛懷安說。

  他盡量把聲音放得客觀而平靜,然而眼睛裡隱隱藏著的怒火,卻燒得分外熾烈。

  「還有,這家人住在海港附近,院子的後門就是一條河,門口繫著一條維護得很好的小船。這說明,他們隨時準備離開或者說是逃走。所以我想,他們隱居在此處,原本就是要躲避什麼仇家,而現在看來,可惜最終還是被仇家尋到了。」

  「你這麼說雖然有些道理,但還是猜測和推論居多,就算如此,你想怎麼辦呢?」

  薛懷安對著李總旗深施一禮,懇切地請求:「總旗大人,這家幼女的躲藏之地並非什麼很難發現的隱蔽所在,她母親敢於將她藏在那裡,是因為料定匪徒的目的是滅她滿門。因此,既然那個叫槿瑩的小女孩兒做了替死鬼,匪徒便不會再去費心尋找她家真正的孩子。所以,卑職懇請總旗大人封鎖消息,只說這一家四口已然盡數被殺,卑職則負責保護這孩子,早日緝拿兇手。」

  「照你這麼說,這孩子可能知道仇家是誰?她現在情形如何?」

  「她大約是受驚過度,現在還不能言語。」

  李抗聽聞,眉峰一蹙,露出同情之色:「好吧,且依你的推斷行事,我於泉州城內認識極好的西洋醫生,明日便可請來為她診療。」

  然而,無論是西醫還是中醫,都無法治好初荷的啞病,甚至,無法讓她開口吃些粥飯。

  到了第三天,薛懷安突然好脾氣盡失,一把將臥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初荷拽起來,劈頭蓋臉地呵斥:

  「你想死是不是?好,你可以去死,但是死之前你要先搞明白,你這條命是怎麼來的。你娘原本是你家唯一有機會從後門乘船逃走的人,可是為了跑來救你,這才失了時機。」

  「你知道她為什麼要躲在那箱子裡嗎?那是為了掩護你。有了她,匪徒才會忽略隔板下面的玄機。你的命是她的命換來的,你死之前先想好,如此自暴自棄,你怎麼去黃泉見你娘!」

  其實這話還未說完,薛懷安便後悔了。他一向脾氣甚好,雖說年長初荷十歲,算起來也是半個長輩,可平日對初荷從不曾說過一句重話,然而此時罵也罵了,本就於人情世故上不甚圓通的薛懷安一時間根本找不出什麼話來迴旋,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一句道歉的軟話,一下子急出一腦門子汗來。

  初荷看著懷安,小小的一張臉上瘦得只剩下一雙大眼睛。

  好一會兒,她緩緩抬起手,輕輕拭了拭他額角的汗,毫無徵兆地無聲哭泣起來。

  那也許是這世界上最寂靜的哭泣吧。

  透明的眼淚順著眼角安靜地流過面頰,嘴唇抖動著,流瀉出心底無法言語的悲傷。

  懷安長長舒了口氣,將初荷擁在懷中,想:她終於哭了,一切都會好的。

  可是即使用了各種辦法,初荷仍然不能說話,西洋醫生說這叫失語症,中醫郎中說這是鬱結於心。

  案子的調查也沒有任何進展,初荷不知道自己家究竟有何仇家,甚至連親戚也一個都沒有。因為她家是從北方的清國移居南明,薛懷安於戶籍卷宗中也找不到任何線索,更無法聯繫到她的其他親友,於是,他便成了初荷的臨時監護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初荷的身子總是病著,直到夏天將至的時候,才算好透了。

  那天初荷心情好,坐在院子裡看著懷安佈置的小小花園。

  這花園比她家原本那個寒酸太多,連一窪小池也沒有。她從家裡搬來的荷花只好重新又種在了花盆裡。

  此時,小荷已經抽出尖尖角,翠綠的荷苞頂上是一抹淡粉,那顏色鮮嫩誘人,讓人不由得萬分期待花開的樣子。

  懷安站在初荷身後,對她說:「我在想,既然暫時不太可能查出更多線索,我們只好從長計議。」

  初荷轉過臉看他,眼神沉靜,似乎知道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說。

  「你這樣待在我這裡,時間長了總是瞞不住的,萬一被那些仇家知道就難辦了。我希望可以一直保護你,所以,你需要一個新的身份。我會疏通分管戶籍的錦衣衛,給你一個新戶籍,以後你就是我的表妹,姓夏,好不好?」

  初荷眨眨眼,微微點頭。

  懷安心底掠過一絲喜悅,看向初夏白金般明亮的陽光之下那即將綻放的荷花:「名字就叫初荷好不好,夏初荷?」

  初荷不言,又是點點頭,輕輕笑著。

  那天晚上,懷安照例在睡前去看看初荷,發覺那孩子忘記吹熄油燈便睡了過去。

  他走到燈前,看見几案上放著一個用毛宣紙訂成的冊子,翻開的地方以大白話一樣的文法寫著一段奇怪的話:

安成六年五月十七,公元一七三二年七月八日,天氣晴。

從今天開始,我的名字叫夏初荷,夏天最初的荷花之意。

花兒哥哥給我起這個名字,一定是希望我能夠忘記過去,像即將開放的花朵一樣迎接新的未來。

我會努力的,然而不是作為一朵花,而是一棵樹,不依靠任何人、在風雨中也不會倒下的大樹。

我要成為像大樹一樣可以被依靠的人,所以,從現在開始,必須好好吃飯,努力鍛煉身體,不能哭泣,不能生病,不能貪睡,不能軟弱,不做任何人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