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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採訪結束後的第二天上午,我還沒有起床,便被敲門聲吵醒。我穿著睡衣去開門,發現是方隊長帶著幾位領導模樣的人,站在門口。中國人的肢體是會說話的,例如在一群人當中,哪個是第一領導,哪個是二把手,哪個是三掌櫃,他們的肢體會明確無誤地展現出來。

  方隊長給我介紹這群人中的第一領導,說是市公安局的一位劉副局長,二號人物是北京市精神文明辦的孫主任,另外幾位介紹了,我也沒有記住。我請大家進屋,連沙發加椅子加小板凳,坐了滿滿一客廳人。劉副局長的官方開場白,是感謝加慰問加表彰。孫主任把三十萬塊錢見義勇為獎金遞到我手裡,問我還有什麼困難和要求。我感謝完了各級領導的關照之後,提了一個要求:我今後不想接受任何媒體的採訪邀請。孫主任握著我的手,熱情洋溢地說:「那可不行,你是這座城市的英雄,是全體市民的精神榜樣,必須加大宣傳力度,我們知道你為人低調,不貪圖名利,所以我們媒體才要更主動。」

  劉副局長說:「身為楷模,弘揚你的見義勇為精神,也是你作為一個公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但是,說話也要分場合,什麼場合有些話該說,什麼場合有些話不該說,小余同志……」

  我打斷劉副局長的話:「對不起,劉副局長,第一我不是黨員,所以也不是您的同志,第二弘揚見義勇為的精神,對於普通市民的垂范作用是有害的,會引發一些不必要的流血和犧牲,我覺得應該教會市民如何在危險環境下進行自救,這樣做會更人道。」

  我感覺到有人在背後捅了我一下,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方隊長。我沒有理會方隊長的好意,劉副局長是他的領導,老子就算不是罹患絕症,公安局長也管不著我一介無業草民。我現在無牽無掛,無家無業,是一個自由身,真正的自由,不是我有做什麼的自由,而是我有不做什麼的自由。方隊長對我的狀況比較瞭解,他擔心我下面說出更難聽的話,所以站出來打了一個圓場,帶著他的劉副局長匆匆告辭了。方隊長他們前腳剛走,欒冰然後腳就進門了,她說她已經到了十多分鐘了,在門口被兩名便衣攔住不讓進。我對欒冰然說:「我在屋裡就聽到你說話的聲音了,所以我才下了逐客令。」

  欒冰然衝著我做個鬼臉:「你真牛 ×!敢對公安局長下逐客令。」

  我笑著說:「誰讓我是城市英雄呢。」

  欒冰然突然收住笑容,對我說:「謝謝你。」

  我問她謝我什麼?欒冰然說謝我救命之恩。我說:「其實,我應該謝謝你才對,男人因為女人才勇敢,是你讓我變得有勇氣。」

  欒冰然說:「你所顯現出來的,不僅僅是勇氣,還有臨危不亂的智慧。」

  我說原先的我沒有這麼多智慧,你不僅讓我勇敢,而且激發出我的智慧。欒冰然似乎覺得話題要跑偏,急忙打開書包取出筆記本,笑著說:「還有你最後一個願望,我們得著手準備了。」

  我說:「是告別晚宴嗎?」

  欒冰然說:「是,但是創意還不是很成熟,因為在晚宴上宣佈你的病情狀況,大家就沒有胃口吃好喝好了,我的想法是先去東來順暴撮一頓老北京涮羊肉,然後去雕刻時光咖啡店包一個房間,橫幅做得含糊一點,不然老闆肯定不會包給我們,橫幅上就寫余歡水先生告別之夜,你覺得怎麼樣?」

  我說:「不去咖啡店,在吃飯的地方就近找一家五星級酒店,包下酒店的總統套間,橫幅上寫余歡水先生永別之夜。」

  欒冰然說:「我們慈善會針對這個活動的經費預算只有六千塊錢,總統套一晚上得好幾萬哪。」

  我指了指桌子上的三十萬獎金,對欒冰然說:「外地來的親友食宿全包,機票報銷。」

  欒冰然笑了笑:「一副全然不想過日子的狀態。」

  我長歎一聲說:「我倒是想過日子,可是日子它不給我呀。」

  欒冰然翻看著工作日記,說從外地趕過來的只有四個人:「你的父親,小學老師段翠香,還有發小張鐵錘,三個是四川廣元,另外一個是你大學裡的暗戀對像宋元元,她人在廣州。」

  我問欒冰然:「邀請的人都聯繫上了嗎?」

  欒冰然說:「還沒有,我得把食宿地點和告別會的時間確定下來,才能聯繫大家。」

  我說:「就定下週末吧,別再往後推了,我擔心我沒有時間了。」

  欒冰然抬頭看了我一眼,笑著說:「就你的神色來看,你真不像是個癌症患者。」

  我說:「也許是迴光返照吧。」

  欒冰然說:「迴光返照還早。」

  我問她:「你們就是用這種方式麻醉絕症患者的嗎?」

  欒冰然說:「我實在不覺得你像個癌症患者。」

  我問欒冰然:「如果我沒有得癌症,你會嫁給我嗎?」

  欒冰然猶豫了一下,說:「不會。」

  我問她:「是因為我長得難看嗎?」

  欒冰然反問我:「我有那麼淺薄嗎?」

  我問欒冰然:「那為什麼不嫁給我?」

  欒冰然繼續反問:「我必須嫁給你嗎?」

  我一時間愕然:「可是……可那天在山洞裡……」

  欒冰然說:「那天晚上,我以為我要死了,而你又是那麼勇敢無畏,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問她:「你現在有別的選擇?」

  欒冰然合上筆記本說:「我有戀人,他在澳大利亞留學,我會一直等到他回來。」

  接下來的一周時間裡,我沒有變得無所事事,因為我要把剩下的每一天都過得有意義。連工作加生活,我在北京待了已經十七年了,可是我有很多地方都沒有去過。故宮、天壇、頤和園、恭王府、八大胡同、後海,我準備每天逛一個地方。這一周,我沒有要欒冰然陪我,讓她專心安排我的最後永別會。我在恭王府的海棠樹下神遊太虛的時候,突然被電話鈴驚醒,是呂夫蒙打來的電話,他說他接到欒冰然的電話,讓他參加週末的永別會,問我是什麼情況?我把我的不幸遭遇告訴了他,他當時在電話裡就哭了,問我在哪兒,非要過來找我喝酒。直到我倆在東單見面的時候,呂夫蒙的眼圈還是紅紅的,他說:「你的氣色不像是得了癌症。」

  我說:「強打著精神硬撐,我得撐到永別會之後才能散架,免得你們看見了我,覺得可憐。」

  呂夫蒙掏出一沓兒報紙:「前幾天,報紙上都是余歡水,我還以為是重名呢,哥們兒,你他媽的真是個爺們兒。」

  我說:「我窩囊了一輩子,臨死怎麼也得做一回爺們兒。」

  五瓶啤酒喝下肚,呂夫蒙眼含熱淚地問我:「需要我做什麼?」

  我說:「什麼都不需要,只要你明天晚上去參加我的永別會。」

  呂夫蒙又問我:「為什麼不去醫院試一試,沒準運氣好,就……」

  我問呂夫蒙:「你一直見證著我的運氣,好過嗎?」

  呂夫蒙一仰脖子,又乾了一杯啤酒,說:「將來有一天,我要是得了癌症,也不會去醫院,那就是搾乾窮人最後一滴血的地方。」

  我不想再談論我的病情,就問呂夫蒙跟女畫家怎麼樣了?呂夫蒙說:「我本來還在猶豫換不換女朋友,但是通過你這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我想好了,就娶女畫家當老婆了,找個踏踏實實的女人相愛一輩子,這就是他媽的幸福。」

  我和呂夫蒙乾了一杯啤酒,以示祝賀。突然間,我悲從中來,不停地跟呂夫蒙推杯換盞,我還告訴呂夫蒙我失戀了。呂夫蒙說:「你那是離婚,不是失戀。」

  我糾正呂夫蒙:「離婚後,我又戀愛了。」

  呂夫蒙擦乾眼淚:「你丫心真夠大的,都這樣了還……你屬於典型的被中國傳統文化毒害的那一批,小時候被灌輸做一個正人君子,把自己所有慾望都憋在心裡,等到中年明白過味來,心底的慾望就井噴一樣爆發出來,四處發情撩騷,臨死都不忘談一回戀愛。」

  我說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於是,我就把我和欒冰然的事情跟呂夫蒙說了。呂夫蒙說:「彼時彼地,你倆都以為自己是將死之人,那個時候做任何承諾和選擇,都不是那個正常的你和正常的她,所以……所以你就別想那麼多了,踏踏實實上路吧。」

  呂夫蒙酒意漸濃,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鄰桌的食客都在衝著我倆翻白眼。呂夫蒙跟旁邊一個小伙子槓上了,他指著我問那個小伙子:「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電視上報紙上整天說的城市英雄,他是這座城市的希望,他就是余歡水,我的大學同學,他就要死了……」

  呂夫蒙說完,就趴到小伙子身上哭了,而且是號啕大哭,眼淚鼻涕全都蹭在小伙子的毛衣上。結賬的時候,餐館老闆死活不收錢,說城市英雄能來吃頓飯,是餐館的榮耀。呂夫蒙懊悔不迭:「剛才猶豫半天沒捨得點一隻醬肘子。」

  走出餐館,凜冬已至,天空又飄起了雪花。北京今年冬天的雪真多啊,在我們四川老家幾乎看不見雪,所以我尤其喜歡下雪。我清晰記得,上大學的第一個冬天,也是晚上下了一場大雪,我激動得一夜沒有睡覺,關上教室裡的燈,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前,看見雪花一片一片疊加,直至染白整個世界。

  呂夫蒙突然扯著嗓子,唱起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這是我們在大學走廊裡每次合唱的保留曲目:「遙遠的路程昨日的夢以及遠去的笑聲,再次的見面我們又歷經了多少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