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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十面埋伏  石破天驚

  裴行儉靜靜的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似乎一點開口的打算也沒有。初升的陽光照在那些高高抬起的粗黑的臉龐上,把他們壓抑在眉宇間的憤懣和敵視映照得纖毫畢現。然而隨著沉默的時間一點點的延長,人們臉上幾乎就要噴薄而出的憤怒漸漸變成了疑惑和不安,有人似乎是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不自在的垂下了眼簾。

  范羔疑惑的看了裴行儉一眼,卻發現自己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不由又掃了一眼下面那三十名府兵和四十多名差役,瞇了瞇眼睛這些人不是來自武城本地,就是立即就要開始收繳欠稅的尚賢、安西兩鄉,家中也欠著糧食布帛,此時,他們心裡的不安,只怕不比這些欠稅的課戶少太多吧待會兒只要亂起,這些人必然是指望不上的,而自己要做得的,不過是保住這位裴長史的一條小命,卻也不必讓他回去得太過完整

  不過,這位裴長史如今一言不發,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難道他算出麴世子半個時辰後便會帶人趕到,收拾局面想到關於這位裴長史長於神算的那些傳言,范羔心裡有些不安起來,走上一步,沉聲道,「長史,您看這時辰已是不早,咱們是不是也該早些開始清繳了」

  他的聲音雖然不算太大,但前面的人群自然聽得清楚,許多人的目光不由投向了這位平素頗有威望的城主。

  裴行儉也轉頭看向了他,范羔這才看清他臉上淡淡的微笑,不由一怔,裴行儉已不急不緩的開了口,「范城主所言甚是,依城主之見,應當如何開始清繳」

  范羔愣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個兩日前不得不把自己摔得頭破血流的行參軍張懷寂,忙恭敬的欠了欠身,「下官魯莽,請長史恕罪,下官一切聽長史的吩咐行事。」他今日的目的,是讓裴行儉成為那個挑破武城百姓最後一絲僥倖的槍尖,可不是自己去傻傻的當那桿槍世子此次安排周密,絕不能壞在了自己身上。

  裴行儉含笑看了他一眼,「此言當真」

  范羔心裡微鬆,忙肯定的點頭,「下官原是為配合長史而來,焉敢越權行事」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聲音變得有些淡漠,「好,那裴某便斗膽請城主稍安勿躁」范羔沒來由的心裡一寒,退後一步,下定決心再也不開口。

  人群裡頓時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范城主居然在裴長史面前如此謙卑不少人看向裴行儉的目光裡,不覺又多了幾分忌憚。

  裴行儉這才向下面揚聲道,「請各位村正裡正到前面回話。」他的聲音溫厚而清晰,不帶一絲火氣。武城鄉的十幾個村正與裡正卻不敢怠慢,忙忙的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在案幾前站定行禮。

  裴行儉點了點頭,「諸位不必多禮。」

  村正裡正們紛紛抬起了頭,離著兩三步的距離,他們這才看清了這位傳說中的裴長史,他面孔清俊,神情溫潤,並沒有一絲想像中的陰冷可怖,又見他微微低下頭,開始翻動案幾上那幾摞厚厚的文書,村正們的目光不由也落在了那些文書上,立時認出正是幾日前各家各戶按上手印的賦稅欠單,剛剛放鬆些的心弦頓時又緊了起來。

  裴行儉片刻後才抬起頭,語氣裡帶著些許的困惑,「諸位,裴某有一事不解,還望各位老丈指教武城鄉的百姓半數已在此,看去都是勤力樸實之輩,並非刁民,為何賦稅之欠卻會如此嚴重」

  村正們頓時便愣住了,這話教他們從何回起難道說你大唐的制度太過苛刻眾人面面相覷之下,一時竟是無人開口。范羔也吃了一驚,剛想說話,又警醒的閉上了嘴。站在靠前些的農戶也聽清了這個問題,低低的議論聲頓時響了起來難不成這裴長史真是初來乍到,什麼都不知曉

  裴行儉等了片刻,見無人回話,聲音略提高了一些,「諸位身為村長里正,原有協助官府收繳稅賦租庸之責,武城之拖欠,比別處尤為嚴重,可是因為各位的失職之故」

  此話一出,村正們再也沉默不下去,跟王小仙一道過來的那位村正姓周,平日性子便有些急躁,忍不住應聲道,「小的們豈敢失職,實實是賦稅租庸之數目太高,若是按數繳納,只怕武城鄉一半人家已做了逃戶小的們也是無法可施」

  裴行儉驚異的挑起了眉頭,「竟是如此麼」轉頭便看向范羔,聲音裡多了幾分肅然,「范城主,武城拖欠稅賦,真是因為稅負太重為何不曾聽你說起過」

  范羔愕然看向裴行儉,只能回道,「啟稟長史,武城的稅賦是郭都護時定下的,多年來一直如此,下官以為長史已然知曉」

  裴行儉斷然道,「裴某自然知道此事為郭都護所定,卻不知這等稅賦會令武城一半百姓傾家蕩產,請問范城主,村正此言可否屬實」

  看著裴行儉驀然變得冷肅的面孔,范羔心裡急轉了幾圈,想到麴世子要將局面激化的再三叮嚀,斟酌了一番詞句,這才回道,「是否屬實下官也難以斷言,只是郭都護在時,課戶從不曾拖欠過稅賦。」

  人群中不由「嘩」然一聲,人人看著范羔的眼神都變得有些不善了,聽這一問一答,裴長史明明是不知就裡,但他范城主難道還能夠不知道這般一說,是打算像那個郭都護一般抄家拿人的催逼錢糧嗎

  范羔聽到這一聲,心裡知道不好,剛想再開口,裴行儉已轉頭卻看向了適才開口的周村正,「敢問這位老丈,便如范城主所言,同樣是這些賦稅,為何郭都護時不曾拖欠,郭都護一走,才六七年光景,竟拖欠了半數以上難不成真是後來的兩位都護心善,有刁民成心相欺」

  周村正聽見范羔的話,原就憋了一股火在心裡,聞言抗聲道,「郭都護在時,的確不曾有人膽敢拖欠稅賦,只是不少人家幾年裡便窮得精光,還有人索性做了逃戶,或是托身於官宦人家為客戶謀口飯吃。柴都護到時,也曾登記過各家產業,見實在無法催繳,才容大夥兒緩了一緩,這三四年間麴都護仁慈,我等才略積了些米糧錢帛,長史既然也令人登記過,不妨看看,有幾戶人家不賣掉牛馬田園便拿得出十幾石糧食、兩三匹布帛」

  裴行儉皺眉道,「裴某也曾聽聞西州不甚適宜種桑養蠶,庸之一項原是艱難些,只是每丁百畝田地,這一年四石的粟黍,為何也交不出來」

  這聲一問出來,人群中立刻有無數個聲音叫嚷了起來,「哪裡有百畝的田」「那沙丘也是做得數的」「我們這裡,有十畝便不錯了」

  裴行儉目光看向了眼前的眾村正,眾人忙點頭不迭,「正是,當年郭都護均田時,是將沙丘荒漠之地也算上,真正能種之田地,別處或者還多些,我們武城這邊,一丁不過十畝而已」

  裴行儉沉吟半晌,轉身直視著范羔,「范城主,若是此言當真,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置才好」

  范羔自打適才說了那句話便有些後悔,聽見這一聲問,心裡倒是篤定起來,裴行儉以為這樣一來便可以把火燒到他的身上麼這樣的場面世子早便料到了當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請長史明鑒,村正所言,的確並非虛言,這也是麴都護四年裡只收三成租庸之故,然而今時不比往日,軍糧籌集事大,若是聽任租糧、地稅拖欠下去,則軍糧如何著落沒有軍糧,您身為西州總攬政務之長史,如今又負責清繳賦稅之重任,一旦上面追究下來,此等責任長史可承擔得起」

  「長史此時的確可以放手不催,可試想他日大軍開到,西州倉中無糧,那時長史再想替百姓說話,難不成軍中總管們還能聽任士兵餓著肚子拚殺屆時長史與西州官員不但要受累,百姓的所欠稅糧還是照舊要如數繳納,且一旦到了那等田地,更是無可回轉,長史的一片體諒之心,只怕反而是害了大家」

  他聲音洪亮,一字字清清楚楚的落在了眾人耳朵裡,剛剛還有些喧鬧的人群頓時便安靜了下來,此事人人心中都有數,但此時聽到范城主如此清晰明白的剖析出來,不由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范羔停了片刻,又朗聲道,「七日前,裴長史曾有令,須在今日之內,開始清繳武城歷年拖欠賦稅,下官這才將武城百姓都召集到此處,也好教他們明白,長史之命不可違,大唐制度不可壞長史今日或可一走了之,回頭再下清繳之令,只是這番出爾反爾,豈不是教屬下們無所適從」

  「長史,課戶們之欠單在此,家中產業之清單亦在此,您決心早已下,此時又何必再來問屬下您早收也是收,晚收也是收,便是您不收,來日軍中也會據此而收,您如今猶豫不決,不過是令武城子民心存僥倖,回頭又讓我等更是為難」

  人群裡,許多人的臉色已然變得難看起來,范城主說得再明白也不過了,今天這位裴長史如果不收繳錢糧,日後定然下場悲慘,就算他今天放大家一馬,回頭該清該拿時也絕對不會手軟,適才那番問話,也不過是惺惺作態罷了那大唐的官員、軍隊,何嘗會管他們西州人的死活嗡嗡聲中,有些性急之人便往前逼進了幾步,東邊把角那一塊的幾十個打扮體面之人,看了看明顯情緒不對的人群,臉上不由露出疑懼之色,腳下便往外溜出了幾尺。

  騷動中,裴行儉一聲也沒有出,伸手按在了那兩疊厚厚的欠單之上。

  人群中,幾個大漢相視一眼,其中一人提氣高聲叫道,「大夥兒莫被他騙了橫豎沒有活路,咱們不如」他正待要按有人事先吩咐的那樣叫出「把那些欠條和賬簿都搶了燒了,才能不被這些唐人逼死」裴行儉的身後突然有人走上一步,厲聲斷喝「住嘴長史還未決斷,你們想做什麼」

  白三的聲音比范羔還要洪亮幾分,加上那一身的氣勢,頓時便把那人剩下的話都噎了回去。另外幾人愕然片刻,還想吵嚷出來,裴行儉已抬起頭,聲音朗朗的道,「來人」

  他身後的幾位庶僕立刻走了上來,裴行儉聲音裡有種金石般的決然,「點火,把這些欠單都給我燒了」

  一時間,偌大的空地上那一千多人,幾乎無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幾個庶僕也有些意外,只是跟隨裴行儉這兩個月來,在他們心目中,這位長史早已是天神般的人物,腳下只略微一頓,便依言上來把文書都搬到了地上。

  人群這才「嘩」的一聲沸騰起來,范羔臉色已是大變,厲聲道,「裴長史,裴長史你這是要做什麼」

  裴行儉神色平靜,語氣卻是斬釘截鐵,「城主提醒得對,此物若是留著,遲早會令武城百姓不得安生,只有一燒了之,才能讓大夥兒安居樂業,不但武城的要燒,全西州的欠單,裴某都會燒掉,讓西州子民從此不必再背賦稅拖欠之債」

  說話間,一位庶僕已打上火石,湊到文書邊上,紙張是何等易燃之物,頓時騰的便燒了起來。范羔不由目瞪口呆,忙上去想踩滅火苗,白三已一步跨上,擋在了他的面前,「范城主,今日賦稅之事是由我家長史主管,你想做什麼」

  有人高聲叫道,「燒了,真的燒了」聲音都變得嘶啞了。這高足案幾本來就佈置在平地前高出一塊平台上,火光自是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也漸漸從不敢置信,變成了欣喜若狂。

  范羔被白三擋住,前行不得,只能高聲叫道,「這如何使得你們快,快上去滅了火」

  差役們和府兵此時也回過神來,卻無人肯挪動一步他們家中也欠了賦稅,如今裴長史要一把火燒掉西州人歷年所欠,自己為何要去攔著

  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是穩穩的,「把這些賦稅的賬冊也燒了」

  范羔不由目瞪口呆:他不但要燒了欠單,竟然還要燒了賬冊他是當真要免了西州人的賦稅之欠,還是已經算出世子今日早已佈置好,就是要使人燒掉這些東西,索性他自己便先放了這把火可是,亂民所燒,和他自己令人去燒,怎麼能是一回事,這位裴長史難道是瘋了

  幾人動手之下,四百張欠單和一整袋的賬冊,轉眼間化成了越來越高的火焰,那火光似乎直接照到了一千多人的臉上,讓每個人的眼睛都變得明亮起來。

  只有范羔的臉色越來越黑世子待會兒就要到,他該怎麼跟世子說看了看依然神色平靜站在那裡的裴行儉,他忍不住怒道,「裴長史,今日這把火放起來容易,只是大軍到時,我看你如何跟他們交代」

  正要歡騰起來的氣氛,頓時被這一句怒喝壓得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