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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神威赫赫 困局絕境

  眼見家門就在前面幾步,琉璃眼睛一亮,笑著點頭道了好幾聲「再會」,便逃也似的快步走進院門,一路徑直進了內院,這才長長的出了口氣。回頭看見小檀也是一臉狼狽抱著籃子小跑進來,不由笑了起來。

  小檀拍著胸口,滿臉心有餘悸,「娘子,這兩日咱們還是莫要出門了」

  廚娘正在井邊打水,聞言抬頭笑道,「莫說娘子,老奴這幾日都不敢多出門,只有一樣好,如今若是去市坊買肉醬瓜果,竟是人人都不肯收錢的」

  琉璃一怔,看了看小檀的籃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雞蛋、干棗、青菜,苦笑道,「如此該給還是要給了才好。」

  廚娘頓時苦了臉,「難不成日日出門買菜,都要為了給錢撕扯一路」

  想到適才那一路上遇到的熱情笑臉,琉璃捂著額頭歎了口氣,「也罷,過幾日,大約便會好些。」如今離爭牛盜牛案已過去了好幾天,西州略大點的案子都審完了吧熱情的西州人遲早都會習慣於他們有個神棍長史

  回到屋裡,琉璃環視一眼已經被自己閒極無聊時折騰過好幾回的屋子,歎了口氣,裴行儉讓她這些日子少出門,如今看來是白吩咐了,她想出門也不成今日她不過是去了趟夾纈店西州這邊與長安流行的紋樣頗有些出入,更喜歡聯珠對獸這一類的具有西域風情的圖案,她前陣子無事時便試著畫了幾種出來,到底不知是否入得了西州人的眼。適才到了夾纈店一問,掌櫃倒是滿口感謝,說是都有人訂了,但轉頭便開始兩眼放光的讚歎裴長史是如何神威赫赫,「那石大是何等疲賴人物,禍害了西州多少人家,被裴長史不動聲色看了半刻,便什麼都認了」

  好容易告別了史掌櫃,回來的路上,上來問好寒暄的婦人竟是越來越多,才幾百米的路,她足足走了兩刻鐘才到家

  隨手翻了一會兒書,眼見太陽西斜,院門口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琉璃放下書本迎了出去。只見裴行儉挑簾進屋,臉上隱隱帶著幾分倦色,琉璃倒了杯水遞到他手裡,「又是審了一日的案」

  裴行儉將水一口氣喝了下去,才道,「今日倒是不曾有什麼案子要審,日後大約也不用我再審了。」

  琉璃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微笑著伸手理了理她的鬢髮,語氣有些漫不經心「麴崇裕今日找到我,說是西州刑訟之事已是無可擔憂,倒是賦稅之上還頗有些難題,希望我這做長史的能出手整頓一番。」

  琉璃想了想,隱隱記得裴行儉提過麴崇裕不是讓他管刑訟,便會讓他管賦稅,西州的賦稅難道有很大的問題裴行儉看著琉璃困惑的臉色,笑了笑,「西州的賦稅之累已是積重難返,任誰也不可能解決得了。一個處置不當,便是民怨沸騰。」

  琉璃頓時有些擔心起來,「那該如何是好」

  裴行儉輕輕一笑,「無法解決,便不解決,你放心,我自有法子。」

  看著裴行儉輕鬆的面孔,琉璃輕輕的皺起了眉頭,人人都道他妙算無雙,可他之前的那番反覆考量、周密佈置又有幾個人看得見不過對著自己,他卻總是這樣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裴行儉笑道,「待會兒有個你一直有些好奇的人或許會上門拜訪,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想了一會兒,眼睛一亮,「韓四」

  裴行儉笑著點了點頭,還未開口,就聽外面響起了小檀的聲音,「阿郎,有個姓韓的郎君要拜會您。」

  裴行儉笑道,「請他在前面的堂中稍等。」

  琉璃奇道,「你怎麼知道他今日會來,難道又是算出來的」

  裴行儉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我適才回家時,見他在外面徘徊,看見我想上來又躲開了,你想想看,他總不能是來咱們這坊裡出診的」

  也是,這個古怪的傢伙是個獸醫琉璃笑了起來,「怎麼不是來出診的,這不是便過來看你了麼」

  裴行儉哈哈大笑,拖起她的手便往外走,「既然如此,便讓他看看咱們倆才是」

  前廳裡,穿著一件半舊交領袍子韓景之正略有些不安來回踱步,見到裴行儉和琉璃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呆了一下才行禮道,「見過長史,見過長史夫人。」

  裴行儉點頭一笑,「不必多禮,請坐。」

  琉璃打量了一眼,只見這位韓景之不過二十多歲,大約是常年風吹日曬,皮膚微黑,五官分明,一雙不大的眼睛極有神采,只是眉頭似乎習慣性緊鎖,神情間便少了幾分開朗,看著既不像著名的獸醫,也不像著名的大盜。

  韓景之依然直挺挺的站在那裡,猶豫了半晌,突然深深的一揖,「多謝長史讓我保住了祖屋我、我不知如何報答」

  琉璃看了看韓景之身上那件邊角有些破損的袍子,這位西州城最窮的獸醫果然名不虛傳,要讓他去還那二十頭牛犢,可不是只能賣祖屋了好在那些欠了他診費的都是大戶,寧可損失幾緡牛犢錢也不肯被張了榜去,千求萬求的,裴行儉才頗為勉強的同意了他們「概不追究」的要求,撤去了府門口的公文,韓景之大約是聽到了這個消息,才上門來道謝的。

  裴行儉笑了起來,「你不必把此事掛在心上。」

  韓景之抬起頭來,神色極為認真,「我過幾日便會掛牌行醫,會把錢還給那些人」

  裴行儉微覺意外,「你要行醫」

  韓景之用力點了點頭,「我家世代行醫,只是家父早逝,無人指點,只能靠醫書自行摸索,這七年,我雖以醫治牛馬為生,也曾為幾百位請不起的醫師的牧民看病下藥,前段時間又驗查過了家中所傳藥方,我不會讓韓氏蒙羞,也不會讓長史失望」他似乎不大習慣於長篇大論,說完這些話,臉有些漲紅了。

  裴行儉看了他片刻,終於笑著點了點頭,「你既有把握,便祝你得償所願。」

  韓景之鬆了口氣,咧嘴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齒頓時讓整張臉都生動起來,「裴長史,您日後若有驅使,我一定聽命。」

  裴行儉笑道,「好我有一事一直不明,還望你不吝賜教。」

  韓景之忙道,「請說。」

  裴行儉神色平和的看著他,「你為何要盜那些牛犢」

  韓景之睜大了眼睛,「長史怎麼知道」

  裴行儉微笑不語。韓景之怔了半晌,鄭重的行了一禮,直起身子時歎了口氣,「啟稟長史,其實我是拿那些牛犢來試藥。我家醫書上記了些古方,看著有些古怪,我不敢胡亂用在人身上,去年才偶然想到,可以弄來牛羊,多灌一些,若是無事,大概便可用於人。」

  琉璃不由有些驚訝,搞動物實驗這位獸醫居然能想到這一招

  裴行儉也意外的挑起了眉頭,「為何要用牛犢,不用羊羔」

  韓景之又沉默了片刻,「因為,牛肉好吃。」

  琉璃默默的低著頭,直到這位韓景之告辭而去,簾子剛一落下,她便再也忍不住,把頭埋在袖子裡悶笑不已。裴行儉回頭看見她的模樣,也搖頭笑了起來。

  琉璃好容易才止住了笑,抬頭道,「原來天下也有你算不到的事」這位韓景之的腦子真不知是怎麼長的,說糊塗吧,他卻想得到,拿鮮草把牛犢引上欄車,灌上安眠藥,當病牛公然拉回西州城下;若說精明,他自己愛吃牛肉也罷了,居然還覺得只有拿著平日少見的牛肉來送人才有誠意,把曾經幫過他的西州各鄉牧民都謝了一遍也不管牛犢偷多了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裴行儉歎氣,「自然有,今日他說的這兩個理由,我便是做夢也沒想到過」

  琉璃繃不住又笑了起來,「無妨,全西州的人都不曾想過,其實你根本不是掐指一算,便算到這韓四會自投羅網。」

  裴行儉笑著看向琉璃,「你知道便成。」

  琉璃走到了他的身邊,伸手刮了下他的臉,「也就是你臉皮會這般厚,明明是看出這位韓四不是心胸狹窄愛報復的人,偏偏要故作高深,上回那些同僚問你怎麼斷出的盜牛案,你居然說天機不可洩露害得我如今連門都不敢出了」

  裴行儉只覺得臉上癢癢的,笑著握住了那只搗亂的手,「不如此,何以立威」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的笑容漸漸變淡了一些,「其實,所謂天機,無論洩露不洩露,總有人能猜得出來」

  青銅花枝燭台下,麴崇裕默默的看著桌上攤開的西州地域圖,半晌才抬起頭來,自嘲的輕輕一笑,「原來如此」

  王君孟走上了一步,「你看出什麼來了」

  麴崇裕指了指帛圖上的十來個細細的紅點,「我把失牛的村落都標了出來,你看」

  王君孟仔細看了一眼,紅點散亂在西州城四周,各個方向都有,卻看不出什麼名堂,麴崇裕似乎也沒指望他看出來,淡然道,「這些地方,離西州城,都不到一日的路程。因此,盜牛之人定然住在西州。」

  王君孟愕然看著麴崇裕,此事不是人人都知曉了麼盜牛賊就是韓四,裴行儉神機妙算,讓他不得不自行出首了,而且他家平日用來收治病牛的牛棚邊,也的確起出了二十二個小牛頭,就因為此事,西州如今人人都已把裴行儉當神仙看

  麴崇裕冷冷的一笑,「裴守約根本不是算出來的,此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其中關竅我都已經想明白」

  他指了指地圖,「裴守約定然早已留意了此案,看出盜牛賊一定住在西州城,而且牛犢這般大的東西,豈是隨意偷得走的此人連偷二十多頭都無人發現,自然是平日裡便走鄉串戶、常帶著牛犢來往的,想來不是牛羊販子,便是獸醫因此才不曾露出馬腳。你可記得,那日審案前貼出的告示裡說了,官府要連審爭牛、盜牛兩案,除了張喬兩家的親朋故舊可以到府裡聽案,熟知牛羊牙口品種的西州百姓也可到場旁聽、幫助長官辨別牛犢」

  王君孟怔了片刻,恍然大悟,「裴守約是故意如此安排,釣那韓四自己上鉤」

  麴崇裕點了點頭,「若我是韓四,明明自己安好無損,官府卻說要審理盜牛之案了,明明那些牛犢自己都已經吃掉分掉,官府卻說都已尋了出來,還要找人來辨別,豈能不過來看個笑話熱鬧」

  王君孟接著道,「待韓四自投羅網,裴守約再虛言一詐,他便上了惡當」

  麴崇裕搖頭,「並非如此,我記得那日裴守約數三個數之前,我曾見到他的隨從就站在牛販獸醫的人群之中,想來裴守約早已發現韓四神情不對,讓自己隨從給他透了底。他若不自認,也會被裴守約的隨從當場扭住,到時更是法網難逃,不如配合裴守約來個自行出首,以免流放之苦。」

  王君孟跺腳歎道,「原來如此此事說穿了,半點不奇,卻讓裴守約如此裝神弄鬼了一回」

  麴崇裕冷哼了一聲,「半點不奇,你能想得到麼你能把那日的事情從頭到尾都安排得天衣無縫麼連我都被他算計,當著西州人的面保了張二那貨你沒看見,西州官員如今看裴守約的眼神都和從前不同了更莫說那些無知愚民不是如此,我又怎麼會出此下策,讓他去掌管稅賦之事」

  王君孟歎了口氣,臉上露出幾分沮喪之色,想了片刻後還是抬頭笑道,「裴守約說來不過是有些小手段,可這西州的稅賦,根本就是無法可解,西州一萬多戶,誰沒欠個三五年的租調他又不是當年的郭都護,能用兵丁入戶強收,便是後來那位宗室重臣柴都護,不也是無法,只能由大夥兒欠下去,我就不信他能變出金山銀山來」

  麴崇裕臉色卻十分沉重,「若不是如今局面難以扭轉,你當我願意動用此事來為難裴守約咱們一回西州,便置辦工坊、優待行商,將全州上下官員腰帶都勒得緊緊的,所為何來」

  王君孟一呆,「玉郎」

  麴崇裕擺了擺手,「我心中有數,今年唐軍必然西伐,西州庫房所餘,實在不夠軍中糧草的確需得催繳些租調。這等得罪全州百姓之事,裴守約不做,誰來做你說的不錯,他再是計謀過人,對著這西州的賦稅,卻也絕無解決之道」

  他白皙如玉的修長手指在西州地域圖上緩緩劃過,臉上露出了奇妙的微笑,「當年那位天可汗滅我高昌,郭都護更是以鐵血手段,數年內便將西州從上到下推行了唐制,只道是將大唐恩澤遍佈西域,卻不知是把我西州子民逼得無路可走,我如今倒要看一看,這位裴守約能在這般絕境中怎麼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