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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零章

  古祠堂修在半山腰上,沿著山梯上去,並不太遠,程昶雖然剛出院,這點路還是可以走的。

  路上人很多,剛那個做直播的也在。聽他說,古祠堂旁邊還有個古井,之前那個高考狀元超常發揮,大概率就是因為喝了古井的水。

  賀月南上次過來是淡季,節前,遊人很少,當時程昶在重症監護躺著,隨時可能出事,所以賀月南沒敢在宣城逗留太久,找守祠人大致打聽了一下程昶前輩的生平就回杭州了。

  今天的祠堂人滿為患,主要都是高中生,找守祠人開光狀元符的實在太多了,程昶擠不進去,本來打算等守祠人下班了再找他問問,沒想到跟著上山的那個主播有點本事,舉著手機攝像頭,三下五除二擠到守祠人的案台前,問:「師傅,您這狀元符怎麼賣啊?」

  他們這地兒就是靠直播火起來的,守祠人看來了個主播,手機屏幕上彈幕還很多,分外有耐心:「狀元符不興賣,捐了善款就有,捐多捐少無所謂,心誠就行。」

  主播又問:「那我替人求狀元符行不行?」

  「也行,在符上寫好求符人的名字,去跟那邊的文殊菩薩像拜一拜,你不是連著直播嗎,讓你的粉也跟著對菩薩拜,回頭你把符寄過去,還是那句話,不拘泥於形式,主要是心誠。」

  這守祠人還挺懂。

  主播也很盡責,聽到這裡,追本溯源:「怎麼是文殊菩薩像,不是說這裡的供奉著的是一個佛陀托生的善人嗎?」

  善人究竟是哪個菩薩托生的,沒人清楚,只知道姓陳,清末民國生人,祖上是醫藥世家,懸壺濟世,也做藥材生意,戰亂時雖然沒落了,好在家底殷實,日子尚是富足。

  那年間商人的地位已經起來了,陳善人是個貴少爺,出生雖好,無奈很年輕就得了頑疾。

  「他得的是什麼病啊?」

  「不清楚,骨痛,發熱,出血,有點像白血病。」

  血癌這病很難治,放在那個年代,幾乎沒活路,後來陳善人連著暈過去幾回,鄉人們都以為沒救了,哪裡知他醒來後,疾症不藥而癒,還活了將近百歲,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才去世。

  「他的病是怎麼好的?」

  「不知道,反正是個有福氣的人,戰亂起的時候,周圍多少受到波及,也就他在的地方,一點事也沒有,災荒那幾年,好多地方顆粒無收,但後山那片田——」鄉人伸手朝祠堂後虛虛一指,「結出的稻穀比以往還飽滿。」

  「鄉人後來說,這是陳善人家世代懸壺濟世所結的善果,所以陳善人過世後,鄉人就修了個祠堂把他供奉起來。」

  「至於後來為什麼築了個文殊菩薩像,這不前幾年出了個高考狀元麼,反正就是那句話,不要拘泥於形式。」

  主播點頭。

  懂了,文殊菩薩像是給學生遊客築的,但善款是給陳善人和菩薩一起捐的,估計陳善人和菩薩都一樣,心胸廣博,海納百川,知道鄉里還要靠發展旅遊業欣欣向榮,並不在乎是誰受了香火。

  「你要是對陳善人的事跡感興趣,可以去後山桐裡鎮打聽,鎮上有個百歲老奶奶,是陳善人的侄女,陳善人的事,她清楚的。」守祠人又介紹。

  程昶跟在一旁聽了半天,這守祠人說的都跟上次賀月南打聽的差不多,好不容易聽到一句有用的,打算立刻去後山的桐裡鎮,腳都邁出祠堂了,又收了回來。

  也不知道這個陳姓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前輩,身患頑疾幾次昏迷這一點倒是挺像的。

  程昶為他請了香,捐了善款,在人來人往吵吵嚷嚷的祠堂裡,閉上眼,沉下心,舉香認真拜了三拜。

  這會兒是下午,小鎮上人不多,這地兒雖然火,但因為交通方便,開車到上海杭州也就三個小時不到,遊客一般不住宿,所以鎮上就一個旅館。程昶因為要打聽陳善人的事,提前去旅館訂了兩個房間——他身體不好,開不了夜車,賀月南沒駕照,老和尚……老和尚就算了,他的駕照可能是路邊撿的。

  鎮上民風很好,人也熱情,旅館的老闆聽說程昶要打聽陳善人的事,親自領著他們幾個往鎮子裡頭去。鎮子沿山而建,統共就一條大道,鋪的是青石板,兩旁都是木屋,很有點味道,下午陽光也安靜,旅館老闆在一戶人家前停下腳步,跟門口木凳上納鞋墊的老奶奶說:「陳奶奶,這幾位遊客想跟你打聽陳先生的事呢。」

  陳奶奶滿臉褶子,看上去是很老了,但眼不花,耳不聾,一雙眸子飽經歲月沉澱,雖然有些渾濁,然而望過來一眼,倒是有幾分看遍紅塵聲色的清醒。

  她也只望過來一眼,隨後「哦」一聲,垂下眸,繼續納鞋墊,不緊不慢地問了句:「打聽什麼?」

  程昶道:「陳奶奶您好,我聽說,陳先生年輕時是得了絕症的,他的病後來是怎麼好的?」

  「誰知道呢。」老奶奶道,「昏迷了幾次,後來就好了,但病一好,人就瘋了。」

  「為什麼會瘋?」

  「說是看著自己死了,回不去了。人好好活著呢,怎麼看著自己死?這不是瘋是什麼?」陳奶奶握著鞋墊,細細想了想,她那時候大概年紀小,記不太清了,「他是我親叔,有那麼兩三年,他不大理人,都我陪著他。」

  程昶默了默,問:「他有沒有與你提過……另一個世界?」

  陳奶奶一聽這話,手裡的針慢慢停了,她抬起頭,環視身前三人,目光最後落定在程昶身上,半晌,搖了搖頭:「沒提過。」

  程昶有些失望,正欲問其他,只聽陳奶奶悠悠道:「我小叔這輩子,沒娶妻,沒生子,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來,孤孤單單地走,臨了了,還是鄉人一起為他送的終。他長得俊,雖然瘋了,喜歡他的姑娘一直很多。年輕的時候,我問過他為什麼不娶妻生子,但我一問,他就沉默。直到很後來,他老了,才和我說他娶過妻了,只是妻子早年過世,陰陽兩隔,否則他早就去找她了。那些年我一直和他一起,別說娶妻了,從沒見他和哪個姑娘走得近過,他說他娶過妻,我原本以為就是一句瘋話,後來……」

  陳奶奶頓了頓,「他走了,留下一本日記。我不識字,所以沒看過,只是有回實在想他了,找鎮子上的讀書人給我念過那本日記。本子上有一句話,我現在都記得,『餘生兩世,與髮妻相許於另一世,又三年,恩愛不疑,髮妻亡故,余為其守喪,直至灰飛煙滅,重返今生。余心繫一人,遂不再娶,若有兩全法,願……『」

  願什麼,陳奶奶不大記得了,只是道,「不知道你說的另一個世界,是不是小叔日記本上的另一世。」

  程昶問:「他說了他在找什麼兩全法嗎?」

  陳奶奶搖搖頭。

  可能日記本上寫了,但她不識字,記不太清。

  賀月南問:「那本日記現在還在嗎?能借我們看看嗎?」

  陳奶奶沒說話,小旅館的老闆代答:「還在,就在古祠堂裡佛案前的櫃子裡供著。」他看了下表,才四點,「現在古祠堂裡的遊客多,等會兒吧,等六點多,老張下班了,我讓他把日記本取過來,給你們看看。」

  老張就是古祠堂的守祠人。

  老闆說著,摸出手機,給老張發了條微信。

  這次的行程出乎意料的順利,一路打聽陳善人的事跡,幾乎沒受什麼阻礙,眼下多出三個小時,老和尚拿著度牒去鎮上的小廟裡掛單,賀月南就陪著他一塊兒去了。

  老和尚這個和尚,看著雖然不正經,實際上是個持證上崗的,好不容易從深山老林裡出來一回,自然要拼點業績,杭州靈隱寺這樣的大寺他排不上號,聽說桐裡鎮也有廟,掛個單,搞點形式主義,也算盡了傳道受佛的心,當然,他戒不了葷腥戒不了空調,回頭吃住還得上旅館。

  賀月南和老和尚都走了,餘下程昶一人,瞬間就有點無所適從,陳奶奶好心地指了指身旁的木凳,說:「坐。」

  程昶道了聲謝,坐了一會兒,起身去一旁的小賣部買了瓶礦泉水,他坐在清清淡淡的陽光裡,握著礦泉水,一口一口地喝,沒一會兒,額頭與手心都出了汗。

  然後他起身,又去買了一瓶礦泉水。

  陳奶奶看程昶一眼,忽然說:「後生,你看上去不太好。」

  程昶愣了下,沒掩飾:「嗯。」

  「我記得當年我小叔有一陣子就是你這樣的。」陳奶奶又說。

  程昶沉默了一會兒,又「嗯」一聲。

  其實他在精神科的鑒定結果並不樂觀,顯示有中度到重度的抑鬱傾向,但不算真的得了抑鬱症,好多與至親生離死別的人都這樣,程昶稍微嚴重一點。

  精神科的醫生原本是不建議程昶出院的,不過消極療法也不好,病人主動提出散心,也算積極配合治療,於是才跟心外科的醫生建議,把程昶的手術推後,讓他出院兩天,如果病人心情好了,以後康復起來也容易些。

  程昶這大半天一直在路上,所以面上看上去正常,到了這會兒,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坐著,心中慢慢就湧上來漫無邊際的空洞感。

  他想如果他這一輩子都回不去了怎麼辦。

  阿汀又該怎麼辦。

  他現在非常後悔,他最後應該聽賀月南的話,找個棺材躺進去,安安靜靜地消失的。

  不是怕疼,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因為想見她就自私地去找她,她看著他化為屍灰,一定很傷心。

  他不願意讓她傷心。

  程昶一連喝了四瓶礦泉水,喝到最後,握著瓶子的手都微微發起抖來,期間巷子口有個穿紅衣長裙的姑娘走過,程昶立刻起身追去,追了幾步才看清原來是個穿漢服的女學生,再回頭來坐下,上衣都被汗浸濕了。

  這狀態真的挺糟心的。

  程昶沒有任由自己這麼下去,看老和尚與賀月南還沒回來,與陳奶奶道了別,回旅館沖了個澡,換了身乾淨衣服,強迫自己吃了晚飯,然後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再一睜眼,天都黑了,門外傳來敲門聲,老和尚跟賀月南非但一起回來了,還帶回來了陳善人生前的日記本。

  日記本只有十幾頁,上面的內容大致與陳奶奶說的一般無二,只是多提了一句「血疾因黃昏不藥而癒」,程昶也不知道這個黃昏指的是什麼,是在黃昏時分數度往來時空嗎?那為什麼他的先心還沒好?

  日記的最後一頁就寫著陳奶奶默下的那句話,「餘生兩世,與髮妻相許於另一世,又三年,恩愛不疑,髮妻亡故,余為其守喪,直至灰飛煙滅,重返今生。余心繫一人,遂不再娶,若有兩全法,願重返他世,守她生死,伴她左右,至死不渝」。

  老和尚指著日記本最末一行:「這是什麼?」

  最末一行是一段類似小篆的文字,程昶看不太懂,但大概能猜到這行小篆應該是陳善人的另一世所用的文字,正如他在大綏所用的文字與現代的簡體字也不盡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