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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一章

  雲洛到了正堂,程昶已等了一時了。

  程昶今日穿得倒是穩妥,一身簡簡單單的玄青窄袖長衫,跟個書香傳家的公子似的。

  可他就這麼站在那兒,淡漠而冷靜的氣質,便讓這一室之內遍生清輝。

  雲洛想起適才白祥的話——叫我說,少將軍只能認命,誰叫大小姐一個長得跟神仙似的人拐跑了呢。

  雲洛想,行,他認命,他活該。

  趙五過來為程昶續上茶,雲洛落座後,一指左上首,對程昶道:「坐吧。」

  程昶卻沒坐,思量了一下言辭,逕自道:「雖然侯爺已經知道我的來意了,既已登門侯府,我還是應與侯爺說明——」

  他說著,拱手拜下:「我,程昶,願娶侯爺的妹妹,即當朝雲麾將軍,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雲浠為妻,希望侯爺能將她許配給我。」

  雲洛身為武將,說話做事本來就直來直去,見程昶開門見山,也不遮掩,伸手再次比了個「請」姿,「你先坐。」

  「你和阿汀的事,我心中大致有數。這些年我不在,你在金陵對她多番照顧,幫著她一起為我的父親平冤,這些我都記在心裡,十分感激。我從前雖然聽說過你的荒唐事跡,道聽途說作不得數,你這個人的人品究竟如何,我這大半年來看在眼裡,是信得過的。」

  「明隱寺一劫,你和阿汀能在危難中生死不棄,我其實已打定主意將她許給你,可是近日——」

  雲洛說到這裡,稍稍一頓,似乎不知當怎麼將自己的想法宣之於口。

  程昶問:「侯爺可是在意近日金陵城中那則有關『帝星』的流言?」

  「你已聽說了?」

  程昶頷首:「那流言傳得沸沸揚揚,我自然有所耳聞。」

  雲洛道:「平南山兵亂後,我自然相信三公子並無奪位之心,太子殿下是民間長大的皇子,體恤民生,仁德誠善,也不在意這些流言。可是殿下初任儲君之位,根基尚不算穩,難防手底下的人聽到這則流言人心惶惶,他們當中一旦有人出手,三公子那麼多擁躉中,一定會有人反擊。」

  「我雲氏一門雖然世代純臣,但也知道朝堂鬥爭風波一起,倘不經一場流血殺戮,只怕難以平息。」

  「三公子說要娶阿汀。在我看來,三公子什麼都好,只一點,權勢太大,大到足以威脅當朝儲君。阿汀她……」

  雲洛沉了口氣,似歎了一聲,「阿汀她在草原上長大,小時候不服管,有點驕縱,野性難馴,也就這些年吧,她一個人撐著侯府,吃了不少苦,變得隱忍了許多,雖然雲氏一門的人吃點苦沒什麼,但她到底是我的妹妹,我總是不能看著她受委屈的。」

  「再說她從小就跟著我,跟著我跑,跟著我跳,跟著我學武,跟著我認字,長兄如父,她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著緊,最心疼的人,所以她如果要嫁人,我不求她嫁到什麼大富大貴門庭顯赫的人家,我只求她安樂無尤,可惜這一點,三公子做不到。」

  程昶道:「我明白侯爺的顧慮。」

  「如今皇權更迭,金陵流言四起,日後朝局一旦動盪,我也沒有萬全之策能獨善其身,阿汀如果跟了我,恐怕會受牽連。況且……不瞞侯爺,我近日身上屢犯疾症,雖然已愈好,因為沒有找到根結,也不知會不會再犯。所以我不是沒考慮過,能不能等一切都塵埃落定,再來侯府求娶阿汀。可是我問過自己,這樣等下去,是我想要的嗎?是阿汀想要的嗎?」

  雖然不明根由,程昶不是不知道,他眼下身子的狀況其實並不容樂觀,他也沒有忽視那些出現在他身上的異狀。

  可是,他是患有先心的。

  在現代二十餘年的人生中,因為疾病與未知權衡利弊抉擇反覆的境遇已充斥著他的人生,以至他早已明白寡斷無用。

  他絕不會因為尚未發生的一切就去動搖自己現有的決心。

  絕不會因為不可預期的動盪與別離就將她推開。

  未來茫惘未知又如何,過一日,便有過一日的歡喜。

  他只喜歡阿汀,阿汀也只喜歡他。

  所以他今時今日就願與她在一起。

  「如果侯爺答應將阿汀許配給我,我願意竭盡所能避開所有的紛爭,不讓自己與她陷入危險當中。就算陷入危境,我也會盡己所能保護她。」

  「自然我知道侯爺除了擔心朝廷未來的動盪,也介意我的身份,我是王世子,以後要襲親王爵,難免會娶側妃、納妾室,侯爺擔心我會委屈了阿汀。」

  「還請侯爺放心,我這一生,必然只有阿汀這一個妻,不會納側妃,更不會養妾,因為在我看來,這樣做不僅是對阿汀的不尊重,也是對別的女子的不尊重。」

  「阿汀她這些年吃了很多苦,侯爺心疼她,我也心疼她。她很難得,在經歷過許多磨難後,依然善良而真摯,我看得到她的好,必然也會珍惜她的好。」

  「我與她情投意合,願用這一輩子善待她,照顧她。」

  「我也知道,阿汀承雲氏一門之志,志在沙場。還請侯爺放心,即便阿汀做了我的王世子妃,我也不會把她看成我的附屬品。她想當將軍,便讓她去當,想領兵,便任她帶兵去戰場,如果實在擔心她的安危,大不了陪著她去。」

  「我會尊重她獨立的人格與思想,也會尊重她的理想、她的選擇,讓她自始至終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下去。」

  「我一定會保護她,珍惜她。讓她這一生再無憂愁,一往無前。還請侯爺准允——」

  程昶說著,重新站起身,拱手揖下,「將阿汀嫁與我為妻。」

  雲洛聽程昶說完,一時無話。

  深堂寂寂,他仔細打量眼前這個如芝蘭玉樹的人,忽然想起鳴翠的話——三公子不是樣貌好。他是樣貌好,氣質更好,冷靜清絕,世間獨一份兒的。

  但此時此刻雲洛想,或者程昶最為出眾的不是樣貌也不是氣質,就是他這個人。

  溫柔與凌厲,冷漠與善良,平和與狠絕,殘忍與悲憫,所有相反的特質在他身上都能奇妙融合,以及那一份清醒的認知與聞所未聞獨到見解,當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

  難怪阿汀對他這麼死心塌地。

  雲洛沉默了許久,爾後開口,問了句不相干的:「琮親王妃殿下,今日一早是不是進宮去見太皇太后了?」

  程昶道:「是,也是為了阿汀與我的親事。我畢竟是天家人,陛下聖躬違和,母親打算先將這事稟給太皇太后。」

  雲洛「哦」了一聲,然後說:「行吧,那你近日,就不要跟阿汀見面了。」

  程昶愣了愣,不知雲洛這話何意。

  但他沉得住氣,只「嗯」了一聲,沒有開口問。

  「我覺得你好像不太懂成親的規矩,上回送了阿汀一個什麼月長石戒指,這回又自己過來提親。你是不是不知道,議親一旦議定,新郎新娘便不該見面了?」雲洛問。

  程昶怔了下,他還真不知道。

  可他很快反應來,雲洛這竟是准允了他和雲浠的親事了。

  程昶剛要道謝,雲洛一抬手,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我也不知道你哪裡來的那麼多奇奇怪怪的見解,但是,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他沒有過多地說愛。

  但他說了尊重。

  而這個世間,一個人能給予另一個人最大的愛,便是一份發自內心的尊重了。

  以及基於這份尊重,所有的珍惜、保護與犧牲。

  所以雲洛願意相信這個人會對阿汀好。

  雲洛道:「但願你能如你所說的,一直這麼待阿汀,這樣我便是去了塞北,也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