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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五章

  眾人聽得老太君大義滅親的呈辭,唏噓不已,尚未來得及發一言,琮親王道:「陛下,臣弟這些年一直無所求,唯一心願不過家人平安,明嬰平安。明嬰過去縱然荒唐胡鬧的時候,但他如今會攪進這場兵亂,全然因為這些年屢遭陵王迫害所致。」

  「明嬰是臣弟的兒子,他究竟有無野心,有多大野心,臣弟心中清楚。陛下若一定要疑了他,冤了他,便將臣弟與當年一干舊臣一併處置了吧。」

  「舊臣」二字一出,昭元帝不由頓了頓。

  他與琮親王是一同從前朝風雨裡走過來的,彼時先帝駕崩得突然,若非琮親王帶著一幫舊臣幫他穩住了東宮之位,只怕如今高坐龍椅上的人並不是他。

  便說今日深諳聖心的那幾個宗室走狗,不正是當年舊臣嗎?

  他們眼下幫著昭元帝翦除禍患,可這禍患也是舊臣之子,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得此果報嗎?

  琮親王這話看似雲淡風輕,說出口卻有千鈞之力。

  幾名宗室的臉色俱是一變,心中都湧上兔死狐悲的之感。

  昭元帝終於有所鬆動,說道:「平修這話實在多慮了,昶兒是朕的親侄子,朕怎麼會忍心看他深陷囹圄?」

  「宣稚。」昭元帝道。

  「末將在。」

  「待回宮後,第一時間問昶兒的話,倘他無罪,立刻放他回府,絕不可冤枉了他。」

  「是。」

  昭元帝隨後道:「起行吧。」

  殿前司的禁衛抬起御輦,號角在山風中長鳴。饒是昨晚山中殘屍遍佈,第二日朝陽升起,血色迅速褪盡,群山依舊蒼翠如昔,大約世間興衰更迭,不外如是。

  昭元帝注視著遠山,一時默然。

  如果可以,他何嘗不願放過昶兒呢?

  可是不行啊,若昶兒還是從前的昶兒倒也罷了,如今的這個程昶,為人凌厲且清醒,他手上已然掌了權,直至今日又掌了兵,身為帝王,誰敢放他安生活著?

  那個無上尊位只有一人坐得,哪怕程昶沒有爭權之心,他下頭的人便不會因他而爭嗎?一旦爭,就會流血。

  那時程旭與程昶當中但凡有一個人自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朝野便再也安穩不了了。

  皇輦行到山腰一片空地忽然頓住,一名殿前司禁衛亟亟來報:「陛下,太子殿下在前方阻道。」

  昭元帝微微皺眉。

  旭兒?

  他不是將旭兒支去明隱寺了嗎?

  昭元帝掀開車簾一看,田澤不知何時帶著田泗回來了,兩人一併跪在前方的山道上,身後還跟著數名僧人與兵卒,果真是阻攔聖駕之勢。

  昭元帝沉聲道:「你不去明隱寺審問叛兵,到這裡來做什麼?忘了朕是怎麼交代你的了嗎?」

  「回父皇的話,兒臣已去過明隱寺了。」田澤道,一頓又說,「兒臣的確還沒有審問叛兵,只因……兒臣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低垂著雙眸,「父皇不是說,兒臣當學著平四海,立昇平嗎?兒臣以為,若要如此,第一便該做到公正清明。」

  「昨日明威將軍擅闖禁令,私自調兵的確不妥,但她之所以這麼做,皆因為秉持著一顆忠孝誠義之心。兒臣知道明威此番作為惹父皇生疑,欲為她分辯,奈何空口無憑,是故便去明隱寺尋來這許多證人。」

  田澤說著,兀自站起身,指著當中一名身穿袈裟的人道:「這位乃明隱寺中住持明覺大師,他可以證明昨晚王世子陷於兵亂,明威將軍起初並沒有帶著五萬人前去相救。事實上,她擔心陛下與宗親們的安危,將大半忠勇軍都交給了裴闌將軍,獨自帶著兩千人去寺中尋找王世子。」

  又指著一名身著鎧甲的叛兵,「此人乃張岳手下潰逃統領,他可以證明昨晚張岳與殿前司交戰之時,裴將軍曾帶兵前來相助過。但裴將軍見殿前司兵力充足,保護垂恩宮綽綽有餘,這才帶兵回頭的,與明威將軍一同對敵宣武與懷集的。」

  「試問若不是二位將軍一同在明隱寺擊退宣武與懷集,我們這些宗室如何安度一夜?」

  「試問若不是二位將軍在垂恩宮外大敗陵王大軍,今次兵亂,何以能夠如此快平息?」

  「父皇。」田澤拱手朝昭元帝一拜,「事情的真相,父皇一問這些證人便知。兒臣以為,明威將軍非但無過,反而當居首功!」

  田澤其實知道昭元帝早已放下對忠勇侯府的芥蒂,他之所以要革雲浠的職,只不過因為她帶兵幫程昶罷了。

  這是無法消解的帝王疑心,所以任憑老太君、琮親王如何分說,都無法動搖昭元帝分毫。

  真正能勝過這聖心的,只有公道與鐵證。

  彼時斷崖上只有田澤一個人能夠離開,他便藉機去了明隱寺,找來這些證人。

  這些人中,有寺中的僧人,有叛軍士卒,有翊衛司、殿前司的禁衛,甚至還有輔國將軍旗下的逃兵,彼此之間隸屬不同,絕無竄供的可能。

  田澤順勢跪下:「兒臣懇請父皇為忠勇侯府平冤。無論是——」

  他頓了頓,爾後一字一句道,「無論是今日冤,還是昨日冤。」

  昭元帝目色沉沉地看著田澤,他沒想到他一力壓下這麼多異聲後,最後阻在自己面前的竟是最偏寵的兒子。

  良久,他淡淡道:「旭兒,父皇累了。」

  「這些事回宮再說吧。」

  然而田澤執意不起,仍是道:「兒臣懇請父皇為忠勇侯府平冤,今時今日,就在這裡。」

  天下大權都在帝王手裡,若這些事不在今日分說明白,等回宮後,是功是過便全看君主心意了,這個道理田澤明白。

  「倘是父皇當真累了,兒臣可以代勞。」

  「程旭!」昭元帝終於忍不住呵斥道。

  他蕩平禍患,為的不正是他嗎?

  他可知他今日保雲浠,就等同於保程昶,日後程昶一旦有反心,他作為儲君如此孱弱,拿什麼與他鬥?

  昭元帝肅然提醒:「旭兒,你是東宮太子,你會承大統,登君主之位,父皇的江山,將來會交到你手中,你如何能因這些瑣事優柔寡斷?」

  「自兒臣回宮後,父皇一直說兒臣當做太子,當承大統,父皇可知道兒臣如何有命做這個太子,如何有命承您的江山大統?」

  「父皇可知道,當年兒臣在塞北,是怎麼活下來的?」

  「兒臣之所以能活著,之所以還有命在父皇跟前盡孝,全因為忠勇侯。是忠勇侯與塞北的萬千將士救了兒臣的命!」

  這話出,在場所有人皆面面相覷。

  關於這位五殿下的身世,宮中人實在瞭解甚少,只知他乃一名低位嬪妃所出,幼時養在皇后膝下,後來因體弱,便被送去了明隱寺,十餘年前明隱寺血案,五殿下亦在血案中失蹤,爾後似乎輾轉去了塞北,直到五年前才重返金陵。

  卻不曾想,他到塞北以後,似乎竟親自經歷了塞北一戰。

  思緒到了這裡,眾人才輾轉了悟,是了,此前宣威將軍不是說,陵王以塞北佈防圖為交換,通敵塞北達滿二皇子,不正是希望他找出藏於草原上的五殿下,爾後除去他嗎?那年塞北一役如此慘烈,忠勇侯與三萬將士無一生還,五殿下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當年兒臣與阿四流落塞北,若不是被忠勇侯尋到,草原荒涼,只怕難以為繼。侯爺把我二人交給僻居吉山阜外的啞巴叔照顧,他說他是受太子皇兄之命,不日便要帶我二人回京,怎知起了戰事……」

  那年戰況格外蹊蹺,蠻子來勢洶洶,竟似乎有與塞北軍決一生死之意。

  雲舒廣本以為是蠻敵終於備足了糧草,想要打一場持久戰,於是便去信樞密院,請求急調兵糧。姚杭山與鄆王是如何挪用的兵糧的暫且按下不表,忠勇軍萬萬沒想到蠻敵敢舉大兵進犯的真正原因,是他們得到了一張大綏塞北邊疆的佈防圖。

  可是雲舒廣所領大軍何等驍勇?饒是有這張佈防圖,戰事依舊膠著。

  於是在焦頭爛額之際,達滿部落的二皇子薩木爾想到了與陵王的約定,他憑藉著佈防圖所示地形,越過邊疆,避過哨卒,在戰事正酣之際,派人在啞巴的居所外埋伏數日,爾後趁啞巴外出,將田澤田泗一併擄走。

  薩木爾隨後留下一張字條,稱是大綏的五殿下已為他所劫,讓雲舒廣帶上萬萬石糧草,千萬兩黃金,到山月關換人。

  啞巴發現五殿下與阿四失蹤後,驚惶失措將字條交給了雲舒廣。

  雲舒廣看過字條,深思了一夜,隔一日,便帶上三萬忠勇軍出了關。

  其實雲舒廣在離開前,曾勸過啞巴不要自責,他說:「薩木爾的人有我們的佈防圖,單憑你一人防他是防不住的,五殿下被劫不是你的錯。」

  他還說:「我此去帶兵殺敵,必然九死一生,可達滿部落的蠻賊已然知曉塞北的防衛分佈,日後無論我們怎麼改換佈防,他們根據地勢仍可趁虛而入,實在後患無窮。所以我只能憑忠勇大軍之力,將達滿部落全數滅殺在關外,如此可守大綏邊疆太平。」

  於是那年在山月關外,當達滿蠻敵發現雲舒廣用來交換五皇子的萬石兵糧其實是黍殼,萬兩黃金其實是石頭時,徹底動了怒,兩軍交戰,戰至三日不死不休。

  而田澤與田泗便是被忠勇軍從這亂兵之中救出來的。

  田澤還記得他被雲舒廣從薩木爾手中搶出時,悲慟幾乎失語,只能拚命地搖頭——他是流落民間的皇子,沒有生於萬萬人之上的自覺,他覺得自己不值得這麼多將士為他犧牲的。

  可雲舒廣卻說:「我帶兵來救你,不單單因為你是五殿下,還因為你是大綏子民,身為兵者的責任,不正是守護國,守護民嗎?」

  他還說:「何況我這一戰,也不盡然是為護你,」他舉起長矛,指向十萬敵陣,「他們得了大綏塞北的佈防,後患無窮,我帶兵出征,為的是守太平呢。」

  田澤記得雲舒廣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時:「不要回頭,快走!」

  於是他與田泗相互摻護著,連滾帶爬地朝草原奔逃,生怕慢一步就辜負了這麼多忠烈英魂。

  只是田澤最後還是沒聽雲舒廣的話,回了頭。

  夕陽如血,沙場殘屍白骨,堆得如山一樣高,田澤看到那個溫和的,領兵如神的忠勇侯在兵卒都倒下後,仍執矛屹立在陣前,一生守著一個信念,兵戈催折亦不能倒。

  這個生於江南,為守邊疆半生背井離鄉的將軍,總有一種別具一格的氣質,眉眼間蘊藏著的英颯、堅韌,與溫情,田澤後來只在雲浠和雲洛身上見到過。

  田澤與田泗九死一生地回到草原後,日日去哨所等忠勇軍的消息。

  可是每一日,人們從山月關抬回來的只有屍身,一個活著的人都沒有。

  三萬忠勇軍,沒有一個做了逃兵。

  而塞北草原上,亦再也沒有了悉知大綏邊疆佈防的達滿部落。

  到了後來,屍身實在太多,來不及掩埋,為防瘟疫,草原上的人只好在山月關的關坳裡放了一把火,一直未能尋到的雲舒廣的屍身,便也在這場大火裡化成灰。

  山月關的大火燒了幾日,田澤與田泗便在草原上跪了幾日,兩人流著淚,哭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可是,人總不能在傷悲中沉淪,總要學著自己走出來的。

  田澤憶起自己被擄去達滿部落時,薩木爾曾玩笑地與他說過一句話:「我也沒想殺你,要怪只能怪你那個為了皇位,連通敵這種事都幹的出來的皇兄了。」

  田澤想,忠勇軍沒有人做逃兵,他也不能做逃兵。

  他對田泗說:「我們不躲在塞北了,侯爺是為奸人所害,我們去金陵,去為侯爺伸冤。」

  於是在雲舒廣三七的那一日,田泗和田澤收拾好行囊,在草原上焚起香,對著天地風起之處叩首三拜,拜祭過雲舒廣,拜祭過三萬英魂,然後啟程往金陵而去。

  其實直到那時,田澤田泗都是沒有名字的,田澤喊田泗「阿四」,田泗稱田澤「殿下」。

  可當他們跪於草原上,田澤忽然問田泗:「阿四,你想過我們到了金陵後,要叫什麼名嗎?」

  田泗搖搖頭:「沒、沒想過。」

  田澤道:「侯爺曾和我說,他有一雙兒女,一個叫雲洛,一個叫雲浠,和我們差不多年紀。」

  「雲洛雲浠,都是水字輩的。我們也起水字輩的名吧。」

  「這一生,都敬侯爺為尊長,都不忘忠勇侯府的恩情。」

  雲在天,田在地。

  雲洛雲浠,田泗田澤。

  深恩厚德,畢生不忘。

  田澤原打算到了金陵後,尋到雲洛雲浠,然後查出宮中通敵的皇子,一起為忠勇侯伸冤。可惜那年從塞北到金陵的路並不平順,他們先是遇上山匪作亂,爾後撞上淮北大旱,一路行一路險。

  到了淮北,他們尚未落下腳來,便聽聞了招遠叛變雲洛戰亡的消息。

  兩個少年在暗夜靜無人處,撿了一段路邊枯骨做香,認真祭過雲洛。

  他們不信招遠叛變是巧合,也知道雲洛戰死必然是為奸人所害,然而這一路險阻走過來,他們見識了所謂人心險惡,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害雲舒廣與雲洛的皇子權勢太大,他們絕不可貿然行事,否則說不定尚未走到金陵,他們就先一步被滅口了。

  就算他們能僥倖入得綏宮,見到昭元帝,說自己就是流落在外多年的五皇子,昭元帝就能信他嗎?

  就算他能在昭元帝面前為忠勇侯陳述冤情,昭元帝就會一力處置那個通敵的皇子麼,那畢竟是他的兒子,他就不會包庇麼?

  他們手上沒有證據,便什麼都做不了。

  田澤田泗想明白這一點後,便開始小心籌謀起來。他們刻意接近到淮北賑災的程燁,說自己乃難民,憑藉著程燁,在金陵落了戶。

  田澤田泗到金陵只是,正是雲浠從塞北為雲洛收屍回來的兩個月後,他們輾轉打聽,才因忠勇侯府因雲舒廣與雲洛身上似是而非的罪名已經敗落,雲浠為了生計,去了京兆府當捕快。

  田澤田泗身份敏感,一不小心,唯恐給雲浠帶去禍事,可恩人之女孤苦伶仃,饒是力量微薄,他們也不能坐視不理。

  田泗對田澤道:「殿、殿下,以後考科舉,入刑部,為侯爺——尋找證據。阿泗,便去小姐身邊,照、照顧小姐,保護,小姐。」

  田澤道:「好,等有朝一日,忠勇侯府平冤昭雪,我們再一起回到塞北,守著葬在山月關的侯爺,陪在啞巴叔身邊。」

  那年金陵的夏日酷暑難耐,田泗跟著雲浠當了半月衙差後,白叔與白嬸一同犯了疾症,雲浠正是焦頭爛額,忽聞府外有人叩門。

  原來是田泗來找她了。

  田泗身邊還有一個身著舊衣,清清落落的公子,眉眼間遠山遠水的,一看就氣度不凡。

  雲浠知道,田泗有個考科舉的弟弟。

  田澤朝雲浠拱手一拜:「在下姓田,名澤,字——」

  他稍一頓,想起雲舒廣曾說:「太子殿下希望殿下平安,所以讓臣來尋殿下,臣便也希望殿下平安。」

  「字,望安。」

  ……

  雲浠立在平南山一眾禁衛間,怔然聽田澤說著,慢慢憶起五年前,田泗初來京兆府,執意要做衙差。

  衙門裡一群武衛看他生得白膚秀口,成日欺負他,雲浠看他可憐,有一回便勸他道:「你會識字,在衙門裡做個抄書先生多好,工錢多,還不用受氣。」

  田泗抬袖粘在臉上的污漬,笑著與她道:「家中、家中有個弟弟,考科舉,當衙差,工錢更、更多,衙門管飯。」

  雲浠疑惑,這樣算下來,衙差工錢真的多些麼?

  算了,她又不知道別人是怎麼過日子的,便不想了。

  田泗問:「雲捕快,我、我以後能跟著你嗎?」

  「我功夫不行,但我、我可以學,等學好了,以後、我都跟在你身邊,保護你。」

  白叔白嬸的疾症相繼復發,侯府亂得不可開交,府門外,一個清清落落的書生來借筆墨。臨走時,見白苓捏著一張藥方愁眉不展,便道:「左右藥方子是現成的,便由在下幫忙抓藥吧。」

  田澤將一整個月份的藥材交到雲浠手上時,沒有收雲浠的銀子,他道:「不必了,若非雲捕快肯收留,家兄只怕無法在京兆府謀職,忠勇侯府待我們有恩,這些藥材便算在下答謝侯府的。」

  「雲捕快不必客氣,在下沒花銀子,只不過答應幫藥鋪掌櫃抄一月藥方子罷了。」

  「阿汀你、你不必客氣,我、我——就是幫忙跑跑腿。」

  「雲校尉不必多禮,左右在下已不是第一回 照顧白叔,上回自少將軍房裡借來的書,在下還未歸還呢。」

  「阿汀,我、我不想當衙差了,你去西山營,做、做了校尉,我、我想,跟著你。」

  「左右望安在金陵溫書,沒什麼可勞家兄照顧的,科舉之試十年寒窗,中或不中,並不在這一時,反是雲將軍這回出征嶺南,想必諸多險阻,沙場危機四伏,讓家兄跟在將軍身邊,好歹多一個可信之人。」

  ……

  雲浠這才明白,難怪當年在最艱難之時,卻得了田氏兩兄弟一路扶持。

  難怪這些年田泗事事以她為先,嶺南一戰艱難,幾回遇險都得他以命相護。

  難怪雲洛盜走佈防圖的案子一捅到昭元帝跟前,田澤寧肯自己受罰,受下二十大板,也要為雲洛頂罪。

  原來都是父親當年在塞北種下的因,最後換來的善果。

  雲舒廣是受故太子之命去塞北尋田澤的,故太子最後與雲舒廣說:「侯爺,本宮與你說句實話,本宮這身子,已是不能好了。」

  「老四愚蠢,老三雖聰穎,但他這些年受父皇冷落,只怕心有怨懟,且他行事偏激,立心不穩,容易走岔了路,老六……又太小。」

  「其實這個老五,本宮曾在明隱寺見過一回,那時他跟照顧他的老太監學了點皮毛醫術,正帶著身旁的小太監,給從樹上跌下的小鳥治傷,不過當時他還小,大概不記得這事了。本宮覺得他仁德,也希望他仁德,盼著他仁德,你去塞北,找到他,為這江山,尋一位真正的仁善的,包容的君王。」

  後來雲舒廣到了塞北,在戰事焦灼前,便對田澤說了這麼一段話:「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守護國,守護民,卻不守護誰的權柄。但太子殿下仁德,我記在心裡,有回忠勇軍缺糧,若非他殫精竭慮籌措,只怕草原要遭大劫。他生而仁,生而善,他看重的人,必然也是德行昭昭的,我雖不守護誰的權柄,倘若能為天下尋一名英主,也算是為我守著的國,守著的民做了一樁好事了。」

  田澤述完當年事,跪在山道上,朝昭元帝再次拜下:「父皇可知陵王今日為何起兵?」

  「因他知道,父皇有意傳位給兒臣,而兒臣登基後,必然會因當年塞北之恨誅殺他,所以他走投無路,不得不舉旗謀反。」

  「父皇不是常問兒臣,這些年既在金陵,為何不肯回宮,不肯與父皇父子相認嗎?」

  「因為兒臣知道,一旦回到皇子身份,行事反而會束手束腳,來不及找到陵王通敵的證據,可能就會因暴露身份而被他滅口。」

  「因為兒臣知道,哪怕做回皇子,父皇願包庇陵王,還是會包庇,所以即便在回到宮中以後,父皇仍不給兒臣機會為當年忠勇侯之冤陳情。」

  「因為兒臣,不想做太子,不想做皇帝。」

  「但是現在,兒臣改主意了。」

  「侯爺曾說願為天下尋一位英主,如果兒臣能夠成為這樣的英主,兒臣願以一生為之努力。」

  「因兒臣的命,是侯爺與塞北三萬將士的英魂換來的。」

  「父皇讓兒臣平四海,立昇平。兒臣卻要問,如何平四海,如何立昇平?」

  他跪直身:「當年塞北一役的證人兒臣找來了,就在這裡,就是兒臣與阿泗。」

  「今日平南山勤王的證人兒臣也找來了,便是這平南山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個耳清目明,心懷公道之人。」

  「父皇讓兒臣做儲君,承大統。」

  「然為君不仁,何以為君?」

  「兒臣懇請父皇,還忠勇雲氏一門公道,將陵王之罪告昭天下,以慰將士忠魂。」

  天際白雲浮沉,山間清風繚繞,黃土之下,埋葬著的是千百年來數不盡的英烈之魂。

  雲在天,田在地,蒼茫的風徘徊其間。

  在田澤俯下身的一刻之後,琮親王、老太君,程昶、程燁、裴闌、衛玠,以及許許多多的宗室與朝臣,那些聽明白因果,心中還有公道,亦認為公道高於天地,高於無上權尊的人通通朝昭元帝拜下:「請陛下還忠勇雲氏一門公道,將陵王之罪告昭天下,以慰將士忠魂——」